想象江河是一个悲剧,是一个无聊人失眠时的臆想,他狭窄的思维无法想象到江河大部分的真相。
自远古洪荒之际,江河就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的历史,它以一种埋头向前的姿势,承载着血腥和温暖、残酷又平和的历史,它缄默的流淌着,每一丝涟漪,每一圈水纹,都晃荡着一段历史,任凭后人脑洞大开,想象着无数的可能,它都缄默着,不做分毫的辩驳。
河网密布,纵横交错,如同掌纹绵延到旷野,村庄,串联起城镇,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四季轮回。江河滚滚,水流奔腾,自几千米的高原闯入平原,从险峰降到谷底,一路走向大海。而在它经过的两岸,是祖先们几千年来开垦过的痕迹,他们感谢江河冲刷出肥沃的土地,赐予他们富饶的城市,对江河敬如神明。人类的每一个灿烂文明,都是江河文明,祖先们的形象从黄河长江的波纹中走来,红漆碗周身的莫名花纹,彩釉上的鱼身图案,陶罐上粗糙的水样痕迹,江河的影响深刻却不动神色。江河绵延至今,长久不息,用包容的姿态浸润了几万几十万甚至是几百万年的悠长岁月。
幼年我在包头第一次见到了黄河,那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黄,那时我从未意识到自己也是它文明的产物,只是以一种特别小孩子的方式(我撒了泡尿),完成了和这条古老江河的第一次见面,而她并没有迁怒于我。在河套平原的这一段,黄河显得平缓而温和,岸边的芦苇丛里散发出晨露的气息,虫影飘忽,蛙声起伏,水鸟欢快的飞掠过水面,风轻吹过,那一片浓烈的绿色中就缓缓地传来清澈明细的水声。浊黄的水面折射出夕阳苍红的光芒,黄河水缓缓地冲刷着河岸,水浪声似是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我在黄河边照过相,捞过鱼,坐过船,也曾差点淹死于其中,即便如此,我依然热衷于下水嬉戏。记忆如此的清晰,黄河的形象以胶片的形式固定下来,长久时间的放置,略显泛黄,一如她本来,却在这本来中我想象她有一层更耀眼的色彩。
那时我在包头见过好些世代居住在黄河边的老人,他们的脸上有着时间和河上经年的风霜冲刷出来的皱纹,在昏黄的日头下,能变幻出深浅各异的阴影,似是黄河支流纵横的河道。我有时会被其中一位老人抱着,陪他们走在两岸,任由黄河耗费掉大把的光阴。再后来,老人们一个个慢慢地去世了,黄河两岸的高坡之上又多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坟包,他们的灵魂继续与这条奋斗了一生的江河作伴,陪着她静静流淌。江河滚滚,永远年轻且充满激情,可是祖祖辈辈生活在两岸的人们,却不断的出生、成长、衰老直至死亡,埋葬在那里,直到再也不会有人能够记起他们曾经的存在。
黄河是真正意义的母亲河,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在她的流域生根、发芽,直至茁壮,依附着黄河而发展起来的农业养活了华夏民族最早的先人,然而这里的土地却在悠久的过分垦殖和无节制的破坏中变得千疮百孔,留下的每一道伤痕都是痛彻心扉。我想起我生活的黄土高原,想起那沟壑纵横的地表形态,黄河用百万年的冲刷割裂开这广袤的土地,黄土地又以极其强韧的可塑性呈现出如今的贫瘠面貌,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亦是忍受着这份贫瘠,但又在努力的挣扎,拚命的拼搏,脸上和手上是同样的沟壑分明,深藏着黄河的故事。
史书上记载了几千次的黄河决口,26次的大改道,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家园和亲人,黄河在此时突然显现出她霸道而粗暴的一面,强大并且有着盛怒之下的毁灭一切的冲动。文明在她的面前脆不可言,生于斯,葬于斯。人类和江河本身就是血脉相连的关系,从上古时期逐水而居开始,在江河的庇护下诞生之际,人类就在做着顽强的抗争,就像是个孩子,努力的想要挣脱母亲的约束,人类逐渐改变着与江河或显性或隐性的联系。从此,华夏文明、两河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从江河润养的平原和三角洲上开出灿烂之花,结出一个亘古不衰的果实,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流传至今。而人类为抵挡江河的发怒修建的堤坝却在一次次或高超或拙劣的修复中,渐次龟裂,直至成为了古文明遗留封存的文物,从此供后人瞻仰和唏嘘。我也在史料中看到过镇河塔,高高的塔顶和乌黑的塔身,映衬出水在五行中属黑的特性,背负着人们对于丰收和安稳生活的渴求与向往,即使无法镇住洪水,人们依然乐此不疲的用最虔诚的仪式来祈祷和祭祀。
再见到黄河是在10年前了。那年我初到这边,带着无比的兴奋来到黄河边,竭力的去想象幼时的记忆,想要形成一条完整的黄河,平稳、缓和、奔流不息。然而我看见的不过是一条窄巴巴的、近乎断流的浑浊水流,趴在河道中垂死挣扎。对岸污染的油渍占满了沙滩,一股无法言喻的恶心气味扑鼻而来。我用力地揉了揉因为惊愕而瞪大的眼睛,却感到一阵窒息。
所有的一切都会死亡,包括流淌了百万年的江河。
我要为江河谱写一曲挽歌,在她面前低低的唱响,越过祖祖辈辈的传承,为人们盲目扼杀的江河唏嘘、哀叹。然而,即便江河萧条了,如今的人们可否能够想起这绵延子孙后世的伟大生灵?我们的子孙们还能见到江河吗?会像这样一个无聊的人一般,想象江河么?抑或是连着最后的羊皮筏子,也会随着水手们的故去走进历史,让人来不及瞻仰?来不及去看清它们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