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正月正”,没有谁可以解释这句话的意思。童年的正月里时光,就犹如这首歌谣里的歌词,没甚意义,却充满欢快、跳跃。
穿着新衣新鞋的正月里,我们的心情少不了一番激动,早已在家里呆不住了。但是大人们是不允许我们出门的,直到吃完团圆饭,正月初一的午饭,我们才被允许跟着长辈们出去逛逛街,也是不允许去人家家里的。正月初一的街上,店铺都关着门,但却依然看见三三两两的人们,一点也不冷清,大家见面互相打着招呼,彬彬有礼,说着恭喜发财身体健康的吉利话,并附带着抱拳、欠身的肢体动作。大家的衣着虽谈不上光鲜亮丽,却是整整齐齐崭崭新。小镇的人很有风雅,喜欢中规中矩佩戴着围巾,端端正正,有人戴着礼帽,在那个时代,礼帽估计也只有大年初一这一天戴着,很有点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味道,我的外祖父更是操着一口民国初年旧上海的半白话,显得腔调十足。那时没有卫海路,只有一条中市街,大年初一的中市街仿佛回到了某个我所不知的年岁,那时文明鼎盛,礼仪谦卑,丰衣足食,和善有爱,不过,更像是一个秀场,仪式感满满。
我们像道具一样被大人们使唤着,规规矩矩和长辈们打着招呼,男性长辈尊称伯伯,女性长辈尊称妈妈。那时我们的母亲们依然年轻,蛾眉淡扫,沉静端庄,在那个没有色彩的年代,素净的衣着,更衬托她们的温文尔雅。很奇怪,我一众发小的母亲们都很漂亮,我看过她们的照片,个个有着上海滩的名媛风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镇照相馆的摄影师有着超高的审美能力和摄影水平,拍出了她们柔软温婉的气质。
正月里吃饭和请客吃饭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大人的事情我们也不懂,可能这些饭局年前就已经约定了。小镇上的饭局并不喧闹,大家和颜悦色地说着话,我没有见过酗酒无度和寻衅滋事的人。
和燕子家每年要互相吃个饭,她的父母带着她们姐妹来我们家,我的父母带着我们姐弟去她们家。其实吃的东西大同小异,无非是腊月已经准备好了的食物。燕子家的蛋饺和竹笋是我们家没有的,她家福建亲戚带来的竹笋非常好吃。去燕子家吃饭,我期待着吃这两样。吃饭的时候大人一桌,我们四个小孩在旁边有一张小桌。小孩子在一起,玩的兴致远远超过了对食物的兴趣。燕子的父亲是上海人,酒酣耳热之际会过来和我们讲话,上海话硬是加上栟茶话,我和弟弟一句也听不懂,他唤我名字的时候,有点像的栟茶话,“su er”。
正月初五之前,小孩子们的言行是不受指责的,当然年前就已经被父母一遍又一遍反复强调过。言行举止不过分,是不会挨批评的,我们的主要任务仍然是玩。
西街的曹娜,因为没有长辈看管,她的家成为了我们的俱乐部,一众小姐妹天天在她家里聚集。女人很喜欢聊八卦,小姑娘居然也不例外,我们饶有兴致地开聊,哪个女生喜欢哪个男生,哪个男生长得好看,哪个人家里条件好,还将班级的男生女生一个个配了对,并慎重地尊重了班级上一对娃娃亲,没有将他俩拆开。我小时候就是个糊涂虫,就是在曹娜家里知道了许多童言稚语的“坊间的传闻”。很不幸的是,我们当年系上的红线没有一根是系对的。
不知道谁带来的这个游戏,请八仙姑,说是七仙女之外的第八位仙女。在桌上洒上薄薄一层面粉,簸箕上插一根筷子,反扣,由两人托住簸箕的两角,筷子便可以在面粉上写字。问什么,答什么。一派无忌的童言,问将来的生活,问将来的丈夫,问将来的孩子,等等,等等。还记得不知道有谁对八仙姑轻慢,那筷子疯狂地在桌上画着圈圈儿,吓得我们纷纷跪下磕头,请求着仙姑的原谅。八仙姑的游戏在一片神秘恐惧的气氛中落下帷幕。
细思恐极,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许是哪位小伙伴的恶作剧,我们大家都被戏弄一番。
东街的东花部也是我们常常聚会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物资仓库,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堆放缸的露天仓库。那里整整齐齐排放了很多的缸。栟茶镇上的人有一个传统习俗,就是喝天水(雨水),家家户户门口都放着七八口上过釉的大缸,叫洋坛,以储存一整年的饮用水,春节期间要喝大暑节气承接的雨水,这是讲究。那些缸,大的比我们个头还要高,小的在我们膝盖底下,还有许多坛坛罐罐。我们可以躲在缸里捉迷藏,叫“躲呆”。女孩子玩起来也是很疯的,诺大个仓库跑个半天,衣服全部湿透。另外一个玩的项目是,露天堆放的缸承接的雨水,被冻成了一个圆形的冰轮,我们能够很方便地取出,作为聚光镜用,可以成功引燃纸屑等一切我们想烧的东西。
东街有两个娟儿,一个喜欢画画,一个喜欢读书。喜欢画画的娟儿教我画美人;喜欢读书的娟儿跟我拽词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诗和远方,不知道她那么小小年纪怎么会有那么忧郁的眼神。画画的娟儿,现在就和她画的美人一样,一双凤眼,风情万种,妖艳迷人;读书的娟儿依然那么文艺清新。
踢毽子、跳皮筋当然是小姑娘家的常规游戏了,街头巷尾随处可玩。
过了初五,大人们开始过问寒假作业,玩耍的兴致稍稍收敛了,起早贪黑赶作业。
春节期间的食物是在腊月里就备上的,鸡鸭鱼肉已经没有了原来的鲜香,街上老人厂里的馄饨、夜班门市部的猪头肉、东风饭店里新鲜出炉的斜角儿成为追捧的美食的时候,年就将近尾声了。
我们开始纠缠着兔儿灯的问题。那时兔儿灯都是自家制作的,用竹篾做成框架,按上轱辘,外面糊上纸,再贴上大红的剪纸画,里面还可以插上一支蜡烛。元宵节,小孩子人手一只兔儿灯,在中市街上排成长队。由于是各家手工制作,所以兔儿灯是千姿百态,大人们也是竭尽所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聪明才智,每一只兔儿灯都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元宵节的夜晚,中市街上被打磨千年的石板路,映照着兔儿灯的点点烛光,照亮了周边黑黢黢的古老宅院,灰色的小镇顿时充满了异样的温暖和美好。
“正月里正月正,家家户户挂红灯”,童谣声声,朗朗。年,在小孩子兔儿灯的烛光中渐渐远去。
年后的小镇饱蘸着欢乐与满足,又归于祥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