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先生成学前的一番经历

    先讲一下阳明先生成学前的一番经历，可以对于王学的来历，有个大概的了解。

    先生是一个兴趣爱好广泛的人，在他内心，充满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热烈的追求，一毫不放松地往前赶着。他像有一种不可抑遏的自我扩展的理想，憧憬在他的内心深处，隐隐地驱策他奋发努力。他似乎是精力过剩，而一时没有找到发泄的出路。他一方极执着.一方又极跳动，遂以形成他早年期的生活。

    他幼年读书，尝问塾师：“何为第一等事？”在他幼弱的心灵里，已有了做世上第一等事的夸大的野心，鼓舞着他的前途，使他不肯安于卑近，而狂放地做他自认为超俗拔群的事。而且他的家世和精神上、物质上的供给，也足以容许他那样地狂放。他那时才是十二岁的年龄，他随着他父亲、祖父远宦京师，是一个诗礼家庭的宠儿。

    他在十五岁那年，已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曾出塞逐胡儿骑射，深慕着功绩和豪杰的行径。

   十七岁在江西结婚。正在婚期那天，他走进一道院，见一道士趺坐，先生因他自己不可羁束的好奇心和浪漫的情趣，便叩问那道士养生之理，随即试着和道士对坐；又因他那副执着认真的性情，竟至一坐忘归，直到次晨，才为他的外舅觅还。

     十八岁挈着新妇回越。途中谒娄一斋，一斋告诉他宋儒格物之学，他便认为圣人必可学而至，深契其说。其实当时他对娄一斋的景慕，恐怕也不过如其对铁柱宫道士的信仰一样，他只是高兴，只觉得是有兴趣，他只是不肯安于卑近，要做一个超俗拔群的第一等人和第一等事。

     二十一岁在京师，他奋发地要实做格物工夫。他和他的一位朋友很高兴地依照朱子《大学格物补传》的意见，来试格庭前的竹子。他那位朋友格了三天，病了，他自己来格，格了七天，他自己也病了。那庭前竹子的理，一毫也没有格通。他爽然自失地叹着，他想圣贤有分，非他所能及，他于是不想做圣贤了，他转换他的兴趣来研究辞章文学。他那又执着又跳脱的性情，使他经尝到多方面的生活。

    二十六岁感于边警，留心武事，读尽了兵家秘书。

   二十七岁，他又厌倦了，他觉得辞章艺能不足餍其野心，所遇师友又不足满其想望。心里壮热的火，把自己的血液煎烧着。他感觉到烦闷无聊，他于是终于病了。他又转换他的精神来谈养生，有遗世入山之意。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岁，他在政界混了一阵，低琐的职务，不足畅豁他内部的沉郁。

   三十一岁告病归越，实习导引术。在静久的环境里，把他历年壮热的感情，洗伐净尽，他只思离世远去。他的性癖只是爱认真、爱执着；要出世，便也认真地求出世。在当时，他只有祖母和父亲还在他念上，一时放不下；他忽而一旦悟了，他说：“此念生自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明年，他又转换他的精力，再想用世活跃。只因他爱认真、爱执着的一念，又把他跳动，又从静境里拔回来，再跳到入世的一边。他的性情和生活，到处是执着，到处是跳脱。

    三十三岁又入政界。三十四岁，和湛甘泉倡明圣道，授徒讲学，一时目为立异好名。其实他还是狂放的本色，他还是浪漫地不受羁制，他还只是爱做世上第一等人和第一等事，他到底不肯安于卑近。在那时，他虽对于圣学，未有深切的自信，他虽还没有到成学的时期；但他早已岸然肩着传播圣学的牌子，高唱入云。其实正和他在越中山里静坐求出世时，抱着一样的心境，一样的精神。

    三十五岁谪龙场驿。他那内部郁积的活力，终于要发泄了，终于要爆裂了，终于不能久藏，终于不能深埋了。他内心沸腾着豪杰的热血，鼓舞着神仙的想望，崇拜着圣贤的尊严。他自己按捺不住，触机即发。他看到朝廷阉宦柄政，直士遇祸，他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义愤来抗疏相救。于是下诏狱，廷杖四十，死而复苏，还谪贵州的龙场驿，当一个小小的驿丞。这样一种生活上的剧变，对他神经的刺戟，是何等地深刻呀！他譬如蕴蓄着很深很厚的风寒，一旦发作，壮寒壮热，大病一场。单靠他一副坚强的筋骨和笃实的体魄，到底九死一生，恢复了他的健康。待他挣扎了那一阵，他身内以前所蕴蓄着的风寒，却发泄透了，大病初愈，却反而见得格外的精神，格外的气力。这一事在他生活上，是最重要的一个转换，他渐渐地在其中，得到他以后的新活力和新生命。

    三十六岁赴谪至钱塘。他的仇人权阉，还暗地遣着刺客尾随他后面，幸他警觉地逃免了。他想求保全他生命的计划，图谋远遁；但又顾虑到他家庭的安全，使他不得不担心受怕地依然熬着万险远赴谪地。他在途中有《壁间题诗》说：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三月明飞锡下天风。

   他在极踌躇的境地，吐说出极超脱的话；他在极困厄的时候，发越出极自在的情态。他只在自己内心深处奋斗着，在外面，却表露着他一贯的人格，他还是倔强，还是高兴。

   三十七岁在贵阳，他在那年春天到达龙场驿。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夷人鴃舌，无可与语。此外略有些中土亡命。又无居室。先生到了，才教他们范土架木以居。那时仇阉怀恨未已，他还要提防刺客忽然来到。他自计一切世间得失荣辱，到此境地，真是无从道起，只有逼得他一一超脱。他那种险恶的处境，正是帮他超脱一切的大助力。可是他还有生死一念，一时未能净化。他虽能一切不顾，但他还不能不怕一死。这又如何办呢？于是他做一石椁，以俟命自誓，日夜端居静默，求把他那怕死之心也一并化了，好让他自己内心得个安静。久之，他觉得胸中洒洒，渐次的空了，连怕死的一念也没有了。然而他的从者，不能像他一样地超脱，他们抵抗不住那险恶环境的压迫，内心不能洒然，终于他们都病了。于是阳明只得亲自析薪取水，作糜为饲，反来服侍他们。又恐他们胸怀抑郁，病不得去，特意为他们唱诗取悦；又吟着越地故乡的俚曲山歌，杂以诙笑，刻意地带他们做娱乐。他实在不能脱离他那险恶的环境，他那疾病夷狄患难的环境，他只求把此险恶的环境，疾病夷狄患难的环境，从他内心里忘了，不要来扰动他的心。他还只是倔强，还只是高兴，不甘降服，不甘消沮，他究竟还忘不了他历来那做世间第一等人和第一等事的豪情壮志。他在这样非人所堪的环境里，他却自己问着自己，倘使叫圣人来处此境，他还有何法呢？他在这样抑塞沉郁的当儿，忽而中夜大悟，在寤寐中好像有什么人告诉他似的，呼跃而起，时从者皆惊。他却从此发明了他的“格物致知”的新学说。

     这以上是先生成学前一番经历的大概。原来王学的萌芽，他所倡良知学说的根柢，是有生命的，有活力的，是那样地执着，那样地跳脱，从多方面的兴趣、很复杂的经验中流变而来的。他有热烈的追求，有强固的抵抗，他从恳切的慕恋里，转换到冷静的洗伐，又从冷静的洗伐里，转换到恳切的慕恋。他狂放地奔逐，他澈悟地舍弃。他既沉溺，又洒脱。他所认识的“良知”，决不是一件现成的东西，也不是平易简单的把戏，更不是空疏无着落的一句话。要研究王学的人，不要忘了他成学前的那一番经历。他说“立志”，说“诚意”，说“事上磨炼”，说“知行合一”，说“易简”，说“真切”，凡他说的一切，我们要把他自己成学前的种种经历来为它下注释。若忘了他的实际生活，空来听他的说话，将永不会了解他说话的真义。若空听了他的说话，又忘了你自己当身的实际生活，那便更不会了解他说话的一番真义所在了。

净心斋笔录

2022年3月2日

附简易年谱：

王阳明年谱（精简版）

时间年龄主要活动地点大事官职重要弟子入门其它

弘治元年（1488）17江西南昌迎娶夫人诸氏   

弘治二年（1489）18江西携夫人归余姚，途经广信拜谒娄谅    庭前格竹，最终失败。

余姚祖父竹轩公王伦病逝    

弘治五年（1492）21杭州乡试第六名   

弘治六年（1493）22北京南宫下第  作《来科状元赋》

会试不第，归余姚，结龙泉诗社，对弈联诗。

弘治八年（1495）24北京岳父诸让病逝   

弘治九年（1496）25北京会试下第  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余姚结诗社于龙泉山   

弘治十年（1497）26绍兴迁居绍兴光相坊；  自号“阳明山人”

留情武事，学兵法

弘治十二年（1499）28北京会试第二名，赐二甲进士出身第六人；  在京师与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等以才名相驰骋，后叹“吾焉能以有限之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举进士出身，与前七子唱和，是先生泛滥词章之时。”

观政工部；作《武经七书评》

上《陈言边务疏》； 

骑马堕伤； 

浚县督造威宁伯王越坟墓   

弘治十三年（1500）29北京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刑部主事（正六品）  

弘治十四年（1501）30    秋奉命录囚江北，游九华山，出入佛寺、道观，至次年夏复命还京。

弘治十五年（1502）31绍兴上《乞养病疏》归越，筑室阳明洞，行导引术  告病归越城（今属浙江绍兴），筑室阳明洞，静坐行导引之术，终因不能成圣，故摒去。

弘治十六年（1503）32浙江西湖养病  王华择婿徐爱

弘治十七年（1504）33济南七月，主山东乡试；兵部主事（正六品） 取穆孔晖第一名

九月，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

弘治十八年（1505）34北京徐爱进京受学；   

与湛若水相识定交

正德元年（1506）35北京与湛若水共倡圣学；  狱中作诗18首。，谪贵州龙场（今属贵州贵阳修文县）驿丞。

上《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

下锦衣狱，廷杖三十，出狱待罪

正德二年（1507）36浙江徐爱正式执弟子礼；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余姚马堰人） 

徐爱偕蔡宗兖、朱节来见；蔡宗兖（字希渊，山阴人）

王华罢官（南京吏部尚书）返越朱节（字守中，号白浦，山阴人）

正德三年（1508）37贵阳正月初一自绍兴启程赴修文龙场，三月上旬至龙场驿； 冀元亨（字惟乾，湖南常德人）《教条书龙场诸生》。至龙场，始悟格物致知之旨。

四月，构龙冈书院，诸生来集受学蒋信（字卿实，号道林，湖南常德人）《龙场生问答》

  《象祠记》

正德四年（1509）38贵阳应席书之聘主讲贵阳文明书院；庐陵知县（正七品） 《瘗旅文》

龙场悟道；“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始论“知行合一”“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闰九月，升庐陵知县，十二月，离贵阳赴任。“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正德五年（1510）39江西三月到任庐陵，施仁政，肃纲纪；刑部主事（正六品） 卧治6月，提出静坐，自悟性体。

建保甲制；吏部主事（正六品）

八月，刘瑾伏诛； 

九月，王华复职南京吏部尚书； 

十月，入觐述职； 

与湛若水、黄绾论学兴隆寺，订盟； 

升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 

为南京礼部主事方鹏之父撰写墓表； 

十二月，升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 

正德六年（1511）40北京二月，任会试同考试官，录邹守益等人；吏部员外郎（从五品）方献夫（字叔贤，广东南海人）为徐祯卿（昌国）作墓志铭

上司方献夫来受学；顾应祥（字惟贤，号箬溪，江苏吴县人）

十月，升吏部文选清吏司员外郎应良（字原忠，台州仙居人）

 穆孔晖（字伯潜，号玄庵，山东堂邑人）

正德七年（1512）41北京三月，升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受业者日众吏部郎中（正五品） 据《大学》古本立格物、诚意之旨。

十一月，徐爱编定《传习录》；

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

正德八年（1513）42绍兴、余姚五月，与日东正使了庵和尚会晤于宁波鄞江；太仆寺少卿（正四品）黄宗明（字诚甫，号致斋，浙江鄞县人）129节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

至滁州（今安徽滁州市)，督马政。日与门人游，新旧学生集会于滁，教人静坐入道之方。

十月，到滁州任，督马政，讲学。

正德九年（1514）43滁州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鸿胪寺卿（正四品）郭庆（字善甫，湖北黄冈人）与文森（文征明叔父）为太仆寺同事，有深交；

升南京鸿胪寺卿，教人存天理、去人欲。

南京与罗钦顺论学薛侃（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为弟王守文作《立志说》

  季本（字明德，号彭山，会稽人） 

  陆澄（字原静，湖州人） 

  马明衡（字子萃，福建莆田人） 

  周积（字以善，浙江江山人） 

  王应鹏（字天宇，号定斋，宁波鄞县人） 

正德十年（1515）44南京立正宪（时8岁）为子 陈九川（字惟濬，号明水，江西临川人）《朱子晚年定论》

正德十一年（1516）45南京八月，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四品） 平定征南王谢志山、金龙霸王池仲容等的暴动。

正德十二年（1517）46江西选拣民兵，立十家牌法； 杨骥（字仕德，号毅斋，广东）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正月至赣，二月平漳南象湖山，十月平南赣衡水、桶冈。

二月，往平漳寇，四月班师；黄弘纲（字正之，号洛村，江西于都人）

五月，徐爱病逝；何廷仁（字性之，号善山，江西于都人）

奏设平和县；梁焯（字日孚，号象峰，广东佛山人）

七月，改授提督南赣汀漳等处军务，給旗牌； 

十月，攻破横水、左溪； 

十一月，破桶冈，平茶寮； 

奏设崇义县 

正德十三年（1518）47广东正月，征三浰；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正三品）欧阳德（字崇一，号南野，江西泰和人）兄弟薛侃刻《传习录》于虔

 春，平三涮，升都察院右副督御史。七月刻古本《大学》。刻《朱子晚年定论》

江西六月，升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刘魁（字焕吾，江西泰和人）等

 作《示宪儿》 

正德十四年（1519）48江西推行乡约； 邹守益（字谦之，号东廓，江西安福人）正式执弟子礼发“致良知”之旨

夏，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兼巡抚江西。

六月十四日，宁王朱宸濠反；

七月十三日，兵发吉安；

七月二十六日，攻拔南昌；

七月二十六日，擒宁王；

八月十六日，奉敕兼江西巡抚；

武宗朱厚照南征；

十月，抵钱塘将宁王交付张永；

十一月，校场射箭，三发三中

正德十五年（1520）49江西大兴社学 魏良弼（字师说，南昌新建人）兄弟作《训蒙大意》、《教约》；

 王艮（字汝止，号心斋，江苏东台人）画师蔡世新为王阳明画像

夏，至赣州。王艮投其门。

正德十六年（1521）50江西、绍兴四月，冀元亨雪冤；南京兵部尚书（正二品）王畿（字汝中，号龙溪，绍兴人）五月，集门人于白鹿洞，修定《大学古本序》；

荫子王正宪锦衣副千户；新建伯（禄居侯之下，正一品之上）钱德洪（字洪甫，号绪山，余姚人）是年与严嵩有交集

六月升南京兵部尚书

七月，升南京兵部尚书；特进光禄大夫（正一品）  

九月，王畿、钱德洪来受学；柱国（从一品） 九月归余姚，封新建伯。揭致良知之教。

讲学中天阁；   

绍兴讲学；   

十一月，封新建伯等   

嘉靖元年（1522）51绍兴二月，父王华病逝； 黄绾（字宗贤，号久庵，台州黄岩人）黄绾正式执贽为门人

居越城。父王华卒，丁忧。

大礼议起；

绍兴讲学

嘉靖二年（1523）52绍兴伯府第建成 南大吉（字元善，号瑞泉，陕西渭南人） 

嘉靖三年（1524）53绍兴阳明书院； 董澐（字复宗，号萝石，晚号从吾道人，浙江海盐人）南大吉续刻《传习录》

南大吉修缮稽山书院

嘉靖四年（1525）54绍兴夫人诸氏病逝 朱得之（字本思，江苏靖江人）《拔本塞源论》

嘉靖五年（1526）55绍兴聂豹来见 聂豹（字文慰，号双江，江西永丰人）阳明病逝4年后称门人居越城，冬子正聪生，七年后黄绾为保护孤幼收其为婿，改名正亿。

十二月，继室张氏生子正聪

嘉靖六年（1527）56绍兴五月，得旨“右都御史，总制两广、江西、湖广军务”；  《客座私祝》

五月命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征广西思恩、田州，九月启行。天泉证道，提出四句教法。

九月，启程赴两广《大学问》

 天泉证道，严滩问答

嘉靖七年（1528）57两广正月，思田平；  答聂豹书2

二月平思、田，七月袭八寨、断藤峡，十月乞骸骨。

四月，破断藤峡、八寨；

闰十月，增城，祭祖王纲，访湛若水住宅；

十一月二十九，病逝于南安青龙铺

嘉靖八年（1529）  九月十一，葬于绍兴洪溪   

隆庆元年（1567）  赠新建侯，谥文成   

万历十二年（1584）  从祀孔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