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不为文多时,前些日写起来惊觉捉襟见肘。方反思得省,终日劳心于带娃家务事,懈怠了读书,起笔文如无源之水,心若无本之木。
书桌上的kindle被压在了先生重重叠叠的文件下,打开发现早已待机耗尽电自动关机。接电源线那一刻羞耻感也被点亮。
书架上挤满了读完的和未读完的书,我抬头看它们,第一眼觉无比熟悉,下一秒感到它们正飞速离我远去,就像宇宙膨胀里的星系。
“有些宇宙会在一场爆炸里终结,有些宇宙会在哽咽啜泣里终结,而有些宇宙永远不会终结。”我曾与一个少年一同喜欢巴罗的宇宙之书。
这书架上,有两本他送我的书,分别是我21岁和22岁的生日礼物。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本Douglas Hofstadter的《Godel, Escher, Bach: an Eternal Golden Braid》。
在第二本的扉页上,他作赠言:“这是视我所及的最远处。”
1.
少年是在大二时转院系来的,同班。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后。
当时我是学委,按例去了解新同学,在下课他起身准备离席时找到他。我们面对面站,打招呼。
“你好眼熟!”我一眼扫他全身上下,最后目光落在他的眉目间。他清瘦,衣着休闲,脸上的孩子气未散。
“对,我也觉得在哪儿见过你!”他笑得热情,声音和眼里都有光。
这初见的对白,烂俗又真诚。
我喜欢聪明而有光的人,少年是。
聪明的人儿第一次接触就能让人察觉得出。这聪明丝毫不是圆滑,是内心的清明洒脱加上脑子的灵光。
少年给我的第一印象。
2.
我发现少年的眉宇间有闲云野鹤的影,桀骜不羁的气。少年说,那是天生的抬头纹。
少年是从经济学院转来的。所有人惊掉下巴。
厦大经济的高考录取分数线睥睨清华北大,是厦大的台柱。而当时厦大的生科院却还未申得国家重点实验室,院系里的学生除了竞赛保送和提前批录取,其余多半是被调济来的。
少年耸耸肩,说当初父母认为那么高的分数不报厦大经济实在浪费,结果进了经院觉得没意思。他希望能从本质上改善人类生存,遂怀揣理想转来生科。
少年总偏离大多数人的轨道,却也游刃有余。
一堂政治课上少年被老师点名提问,要求阐述为何世界是唯物的。他站起皱了皱眉头,爽朗回答:“我认为世界是唯心的啊。”
老师惊,与少年辩论,少年应辩。
我坐少年邻座,他陈辞时,见他满盈而鲜活的思想从大脑源源不断输送至唇齿,成凿凿言语。
老师认为少年执迷不悟,也忿忿自己的权威被挑战,强硬结束了辩论。
“哲学本就一直有不同的声音。”少年不满老师思想的专制,与我如是说。
少年的世界的确是唯心的,不囿于物,不流于众。
3.
少年与我知交甚好。
大概因我也是逆长辈意填报了生科,奇葩相惜;又嗜书相类,好弄琴,凑得个志趣相投。
我与少年皆津津乐道而迷恋之物,是巴赫的音乐、达芬奇的科学艺术、霍金的宇宙、阿西莫夫的科幻、道金斯的科普作品,以及《Scientific American》。每聊则共鸣不已,渐视对方为知己。
我与少年亦同好宫崎骏动漫。相识第一年,赠之久石让钢琴曲谱集,少年悦。
少年爱随身携书看。得好书,总向我殷殷荐之,一副孩童分享心爱玩具与好伙伴的喜悦赤诚。“你专注看书的样子最动人,聚着灵气。”自习时少年坐我旁斜头凝视,我抬眼恰对,他顽笑脱口而出。
琴房旁的咖啡厅有款我心仪许久的芝士蛋糕,店主择时限量制作。我运气不佳,每练琴未遇,每不遇与少年说起,少年每乐。我生日,少年携我至咖啡厅,给我特点此款蛋糕。
少年好游历,归来述见闻不绝。川藏自驾跑马,南海淘浪潜游,苏杭烟柳画桥。时投寄明信片,或赠当地风物,彩绳铜铃,雕绘陶埙。
厦大有三校区。我与少年该届的理科本科,两年漳校,一年本部,一年翔安。八千多亩泱泱之地上,楼宇绿地,球场馆厅,水库隧道,岛屿湖桥,我与少年常散步闲谈,不觉间已步履遍至,方寸悉晓。
4.
我是个愚钝的人,与少年之间隔一光年。
少年才思敏捷,腹中诗书信手拈来,言辞利辩,文笔生花。我读过的书却似在脑中石沉大海,用时竟无物可捞。与少年交锋,寥寥数语便败退,只听少年侃侃而谈。就连平日里少年认为可以秒回的短信,我也再三编辑才觉妥。
少年弹钢琴读谱快而顺畅,并善背谱。三五页的琴谱即阅即弹,顺几遍,便可脱谱弹奏。而我读难度大的谱常略感艰涩,至熟练脱谱也是靠了肌肉记忆。与少年联弹,高下立判。
大二时的挑战杯全国大学生课外学术科技作品竞赛,我与少年一同报名学院院长实验室的参赛组。少年轻松入选,且大师兄对他赏识有加。我做了充分准备,却仍落选了。
少年带来光,光却带来影,我看到自己无可逃遁的黯淡。我想离他更近,却又畏惧这一光年的距离。
5.
至大三,我进入生科院最强的实验室,已不逊于当初少年入选院长实验室的挑战杯组队。
告之与少年,少年贺。
每日实验毕,近凌晨。少年亦忙碌其事,久不能见。每灵感意气萦怀,以电话往来。少年亦有想法精彩万千,相诉,互勉。
我心许少年,不敢言。唯愿自己多努力一点,再好一点,便能离他更近一点。
我每天都感觉到自己在成长中飞速奔跑,为光,为少年。
一日课毕,未见少年,得其短信。少年说他有了喜欢的人,准备在一起了。
回短信贺。
世界光华尽失。
6.
与少年渐疏离,念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寄儿女情,以自戒。
再遇,已是毕业季。
少年仍如初见时的少年。他眼中的光,眉宇间的不羁,犹我内心一段情愫的底片,那热烈的相知和沉默的迷恋,熙熙攘攘映上心头。
刹那时空恍然,仿佛什么隔阂都没有出现过,我与少年谈笑风生若从前。
此时方知,少年与喜欢的姑娘交往后,不多时便分手相宽。
少年考研到人大,转至他擅长的计统,如他曾计划,从数据处理着手生物医药。我则免试保送在本校的国家重点实验室读研。
访少年校内主页。久不至,不知始于何时,我头像赫然现于特别好友栏,少年备注道:不褪色的风景。
三年之念,回响于此,足矣。不禁潸然。
我与少年匆匆各奔前程。
7.
北国雪落,南疆烟雨,少年与我电话微信仍相往。荐书依旧,阔谈理想之事如从前,亦互聊私心念想。
研一元旦前夕,我从实验室回到宿舍楼,零时,少年电话至。校园里热烈的跨年烟花声在电话两头肆恣,我热泪盈眶。曾经那繁冗的心绪,过了时间与距离的滤网,落得纯净又赤诚,坦然而不再忧惧。
我问少年,我们有过相守的可能吗?
有。少年答。
原来我离光那么近过。
这一年,我在学校结识了现在的先生。而后为人妻,为人母。
少年毕业,留京,入一世界前五百强医药外企。
8.
今与少年南北相别四载有余,电话常联,网络往来不断,悉知彼此。
论才智,我终究是比不过少年。足以动少年情的,或许是我使尽全身力气去追逐和成长的模样罢。
光,恒为光。风景,从不褪色。
此刻我伸手摩挲书架上的书,读取脑海中它们藏匿的不同内质,或幽远,或繁华,或宏壮跨宇宙的尺度,或细腻至灵魂之游丝。那些读完的,是我成长的阶梯,我曾踏着它们竭力寻光;待读的,是我还未得的光华与勇气。
而那个没追到的少年,成至交已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