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正在厨房给自己做饭,妻子突然开门进来。
“听着。”妻说,声音干脆的如同我爱吃的某种膨化食品。“想好了就在这上签字。”话音刚落,印有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的文件赫然落在眼前。
接着妻子摔门而去。我一动未动,集中精力倾听她离去的脚步高跟鞋有节奏的在走廊回响,良久,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我长出一口气,将身体陷进两床棉被之间闭幕深思。何以走到这一步呢?
电话铃这时猛然响起。我头也不抬地询着声音,手在床边胡乱摸索一阵。
“田野。043受伤了,赶紧来一趟。”
“现在?”
“十万火急。”
“我今天休息吧?”
“这是意外,目前人手不够。回头补上,你看行?”
“得。”
挂了电话,进卫生间匆匆洗漱完毕,套上衣服准备出门。
临走前看了一眼妻子扔下的协议书,随手一翻,有三四页之多。真厉害,不像出自她手,也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模本。
假如在最后一页上签过字,我便真正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即什么也没有,如同夜色即将来临的空旷原野,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偶尔掀起沉默的黄土。稍顷,黑夜光临,连最后的风也平息了。
我将离婚协议扔到床上,锁上防盗门。
从某个时期开始,我们这儿的有钱人突然多了起来,驯养赛鸽用来做飞行比赛的阔佬变的数不胜数。他们平日把鸽子寄存在赛鸽俱乐部由如我一样的驯养员饲养训练,等到赛季来临,成百数千只赛鸽在统一制定的比赛规则下一决高低。由于每只赛鸽价值不菲,负伤对我们来说绝非小事。
减去贴附伤口的羽毛,用特殊处理的小针缝合了伤口,给翅膀涂上红药水,又饮用了适当的电解质水,再次确认脚环上的编号登记后,整个工作才算告一段落。看过时间,下午两点一刻。
“应该是飞回的途中受到鹰的袭击,胸口部位被啄伤了。”
“赛线上不会有鹰,况且它比鸽群晚归一天时间,恐怕是迷路了。”我说。
“上月赛事的奖金已经到手,晚上喝一杯?”白荣志张开五根手指,向我示意奖金额度。
我摇头拒绝,把头转向窗外。
“干嘛愁眉苦脸?”
我一言不发。
“不想说就算了。”
“没办法。这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解决的问题,别人有心帮忙也无计可施。”
“知道了。不会再问。”白荣志站起身,从抽屉拿出一叠现金递给我。属于我的那份奖金。
“我能先回去吗。可以的话。”
“下周先休息吧。”
“算是帮忙?”
“状态不好,会影响工作。”
我点头同意。
从赛鸽俱乐部出来,我乘公交车前往革命公园。并非事先决定好的目的地,只是暂时不做回家的打算。公园就时间来说,差不多已有一个世纪之久。园内建筑无一例外都透出老朽的气息,空气也好,阳光也罢,都给人偶遇旧故的亲切之感。新增的现代建筑林立其间,常有老人小孩你来我往。
公园一如时间本身。毫无遮掩地任由我穿梭其中。
“仿佛置身时间公园。”妻子曾这样形容过。
我只身躺在一块未修剪的草坪之上,将双手枕于后脑,再次闭目沉思。风不时拂过草坪亦拂过我的身体,绿草独有的腥味混杂其中。耳边,妻子的话再度响起。不过,只是纯粹的语言,说话的场合以及想表达的含义,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能捕捉到的,只有空空的外壳而已,如夏日蜕壳的蝉,重要的东西已经悄悄溜走。
眼前,小男孩和小女孩正把一只蓝色的皮球踢来踢去。我坐起身,机械地盯着皮球以缓慢的速度一来一回,皮球上印有维尼小熊的卡通人物。这当儿,皮球朝我的方向滚过来,我双手捧起皮球还给小女孩,她害羞地冲我吐了吐舌头。
和妻子有过一段分居时光。婚后妻子怀孕,但不幸意外流产。那段时间,妻子一言不发,一连几天不吃不喝,我也感到罪孽深重,整日将自己闷在房里。某天,她突然开口,提议分居一段时间。
“由我来联系你。但你不可以打电话给我。”妻子当时命令似地说道。
之后大约七个多月的时间,我都未能等到妻子的来电。并不担心她出意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的肯定。七个多月后的某天晚上,我在房间里接到妻子的电话,听声音,感觉状态不错。我才真正松了口气。
“明天来革命公园接我。有时间?”
“欢迎回来。”我说。
现在想来,这是我们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
天上开始落起雨点。我在潮湿的空气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回忆同妻子分居的那段时间。妻子离开时是适合穿吊带连衣裙的五月,回来已是寒冬,妻子那时去了哪里,她从来也没有说起过。
雨突然急剧的变大,眼前把手顶在头顶东奔西窜的人从各个角落冒了出来,活像受到袭扰的猴。我也狼狈不堪,无路可去但也不能立在原地任大雨浇个通透。
手工陶艺馆!猛然间,想被从什么地方扔来的石头砸中一般(大概被雨砸中),我想到公园内某处的陶艺馆,那是阔别七个月之久,妻子重新等待我的地方。
于是,作为眼下的避雨场所,我奔向记忆中的陶艺馆。此时,我还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在等待着我。
曾经做过奇怪的梦,梦里我和一位漂亮女孩在某处进行奇幻的冒险。途中,女孩被身披黑色长袍的女巫掳走。那是我心爱的女孩。于是我一路跋山涉水设法搭救她。总算来到女巫的领地,女巫向我开出条件,想要解救心爱的女孩,必须做出取舍的选择。
孤独的荒野之上,只有我和女巫面面相对,猛然间,我身后出现两扇大门。
“机会只有一次。选择左边或选择右边。”女巫的声音很从容,好像是说她已将命运重新交回我手。
“门里有什么?”我迎着狂风向她怒吼。
“那女孩就在尽头,两扇门都可以通往。你要选择的是,愿意当下为她舍弃性命亦或有决心和她永远在一起。”紧接着,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黑色的雨,女巫消失,只剩我面对两扇紧闭的门。女巫狡黠地余音在空中飘荡:“考虑时间是雨停之前。”
在雨中奔向陶艺馆,我再次回想这梦,答案仍摇摆不定。梦到这里就醒了。那里的时间暂时被搁置一边,现在,那里的我仍在孤独的荒野淋着雨对着门做痛苦的抉择,心爱的女孩也仍被关在门那边的尽头。
我来到陶艺馆的门前。陶艺馆扇门紧闭,门环生着铁锈,雨水顺着屋檐急流下来,在木门前生成一道雨帘。我预想大步冲过雨帘然后叩响门环,不料势头过猛直接把门撞开了。狼狈至极。我想着,准备为我的莽撞致歉。
虽然只来过一次,但这里的摆设大体和我印象中的样子吻合。左边的展示柜放满了游客即兴创作的陶制品,其余地方随意安置着制作用的器具和材料,青砖铺地,在我脚下延伸开去,尽头,另一扇木门紧闭,似乎通向后院。抬头可见房梁的粗壮原木。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坐在其中一台陶艺桌前,低着头认真修饰手中的陶器。
见她认真的作业,我未敢开口打扰。这过程中她抬起头向我这边抽空看了一眼,五官倒也普通,但脸庞白皙,右眼下一颗极小的泪痣给我相当深刻的印象。
“这就好了。稍等一下。”女孩先开口。
女孩去洗手池洗了手,迈步向我走来,粉色裙摆轻轻摇曳,与我浑身湿透的狼狈相对比鲜明。这几分钟的空当里,我仍然未敢开口。
“雨不小嘛。”她看着我,幸灾乐祸似的说了句。
“毫无防备啊。一时无处可去,想到以前来过这儿的。想敲门,但是不小心冲进来了,像鱼滑出甲板那样。”
女孩毫无戒心地微笑,转身从侧门进去,稍顷,拿出一件宽大的蓝色旧衬衫给我。
“爷爷的衬衫。干净的。不介意?”
“谢谢。”我接过衣服换上。
“外面晒一下就好。”女孩拾起我湿透的衣服。
“外面可是倾盆大雨。”
女孩报以微笑不予回答。走向与我闯进来时对立的扇门,拉开门扇的刹那,阳光如同猛兽直向我扑过来。
我难以置信,以接近猛兽般的小心翼翼移步向门外的阳光。穿过低矮的门扇,来到外面宽阔的庭院。花草绿植满目琳琅,其茎叶足有两人之高,一条小巷延伸至我目不能及的远方。有圆滚滚猫咪从叶子下探出头来,毫不客气地注视着陌生的我。
女孩搭好衣服,搬来两张藤椅要我坐下,我又环视了良久才开口:“不可思议的地方。”
“这些都是爷爷种的。”
“我是说那边下雨,这边是晴天,怎么一回事?”
女孩睁大眼睛望向我:“我哪里知道。也许老天爷打盹儿搞错了时间,也许太阳出了问题。不管哪一样,都不是我要考虑的。我只管好好享受就是。这些麻烦问题,交给天文学家就行了。”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这女孩多少和其他女孩不同,我心里暗自思忖。她不问我的来处,看情形也没兴趣知道。藏在叶子后面的猫瞅准时机轻轻一跃,在水翁的翁沿上迈开悠然的猫步,体型怎么看都比我之前见过的猫大很多,水翁盛满了水,猫却有信心不会失足掉下。
我将身体陷进藤椅,仰望一碧如洗的青空,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磅礴的雨声,心里仍觉得不可思议。
“小心阳光稍纵即逝。”女孩端来茶水放在我手中,然后坐在旁边的藤椅上开口继续说:“还有一小时。”
我疑惑地望着她。
“阳光只存在一小时。之后这里也会下雨了。”
“简直是天气预报员。”我说。
“差不多。天气预报员只管预报天气,别的一概不知。”
“不做点什么?”女孩再次把目光投向我。
“什么?”
“想象一下,全世界都在下雨,唯独有你在此享受阳光,不觉得满足?”
“别的地方也不一定有雨吧?”我以常规的思考方式回答。
“别的地方也不一定没有雨啊。姑且就当全世界都在下雨嘛,唯有你在此享受阳光。可遗憾的是只有短暂的一小时,确定不做点什么?”女孩兴致盎然地说。
“什么都可以?”我也来了兴致。
“当然。”
我想了想,对女孩说道:“可以的话,只想抱着猫咪睡觉。”
“小时候常在阳光下睡觉。那时候太阳对于我还不是别的什么,阳光总在身上留下适宜的温度。睡足觉,起身走去厨房的冰箱,这时间,猫从什么地方扑向我怀里,然后抱着猫喝着饮料躺在沙发上看《丁满历险记》。往后也不是没有在阳光下睡觉的经历,然而太阳已不再属于我一个人。我和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共享同一个太阳。想必太阳也会消失,所以大家格外珍惜,每个人都卖力地做着什么。如果只有我偷懒的话,恐怕不能原谅。”
“好在现在太阳重新属于你,你可以大睡特睡。雨来之前,我负责叫醒你。”说罢女孩站起身走出庭院,只留猫咪卧在翁沿上打盹儿。现在是属于我的阳光。我口中默念着这样的咒语,不知不觉进入了沉沉地睡眠。
女孩在大雨光临前叫醒了我。醒来时太已然退去,刚才还一碧如洗的青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和陶艺馆门外的世界别无二致。只属于我的时间结束了。顷刻间,大雨迫不及待地落在庭院,敲打着那里的植被。卧在翁沿上的猫早已不知所踪。
“睡的可好?”女孩见我进来,饶有兴致的问。
“神清气爽。好像睡了一整夜。”
女孩递来茶水。
“谢谢。”
由侧门走出穿灰色衬衣的老人,是女孩的爷爷,他冲我点头示意。“衬衫适合你。”老人开口说话,声音铿锵有力。我忙想起自己的衣服,准备脱下衬衫。老人摆摆手说:“不要紧。穿着无妨。请坐。”说罢老人自顾自地面向展示柜坐在藤椅上,那架势仿佛要开始研究一幅油画的奥秘,唯有掌中的茶杯冒着热气。我立在老人身旁,装作同样的认真态度仔细端详柜里陶制品。
“都是游客的作品。有些按预定时间被主人取走,有些一直丢在这里,也碰到过突然有人要来取回自己东西情况。我们只得妥善保管,太多了也会困扰啊。”
格子柜里,一只小小的水罐吸引了我,水罐摆在柜子右边的角落。论样式,和外面贩卖的水罐差不多,那上面的图案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个,借来看看可以吗?”我指向那只水罐。
“没问题。”老人爽快的答应。
我把水罐拿在手中仔细端祥。在欣赏陶器方面,我毫无经验可言,但水罐上的图案,觉得在某个地方见到过。
水罐的壁上,由简笔修刻着一个无脸人,无脸人正面对着两扇不正常的大门(门刻的不可思议的大),此外水罐光溜溜的什么图案也没有。
在哪里见过来着?一时想不起来。
我将水罐托在掌中,苦苦思索良久,忽然有东西从我脑中闪过,那东西像猫般正顺着墙壁转弯,我猛然揪住其尾巴。
这是我梦中的情景。水罐上的无脸人是我。
“喜欢这个?”老人问。
我把水罐放回原位,刻有图案的一面朝向老人,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水罐欣赏不来。倒是上面的图案,难以置信。”
我向老人谈起起梦中的女巫和女巫留下的难题。“虽然是梦,但这问题如今还在困扰着我”。连这样的烦恼也向老人和盘托出。
眼睛下有泪痣的女孩也跑来倾听。
“因为没向谁说起过,所以感到不可思议。这只水罐上的图案哪怕说是属于我个人的秘密也未尝不可。”
沉默的时刻,屋外一直传来雨水流泻的声音。
“诶,那个女巫的门,随便选不就好了嘛!”女孩开口。
“可以的话,我也想尽快选择。可实际上我连女巫给出的两个选项都还没彻底搞明白。真想再做一次梦,把那女巫喊出来问问。也想过大不了一场梦,不至于这样伤脑筋,但偏偏就是拿不定主意。”
“不能明确要付出的代价,所以无法做出选择吧?”老人笑道。
女孩自然不明就里,而我却因老人的话太过露骨,竭力避开与他相交的视线。的确有私心来着。无论选择哪一道门进去,我都势必会失去我正拥有的什么,以换取我未曾拥有过的什么。
“对于要付出的东西还没个明确的概念。”我坦白。
“那舍弃生命不就好了。”老人不客气地说。
“我也有这样想过。我很爱那女孩,爱到为她舍弃生命也不在话下的地步,即便为她而死也会感到幸福的地步,但两人活着在一起不是比死掉更接近理想的幸福吗。是那一扇门诱惑着我。”
“帮我找样东西怎么样?”老人岔开话题。
“愿意效劳。”
“雪树。那东西长在很危险的地方。”
“奇珍异宝不成?”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植物。一旦找到,作为报酬,那只水罐赠与你。”
我应承下来。
“永远即为代价,明白?”
“?”
“女巫的大门嘛!”老人拍着大腿像是朝我发火。
我呆立原地,脑中一边唤起女巫的大门,一边掂量老人的话,一如在手中掂量一把异型钥匙。而后,我将这钥匙插进大门的锁孔,门被打开,我得以由门缝中窥见我未见过的东西。
我在脑中完成开门这一过程,而后有所悟地向老人点头,真诚的致谢。对我来这说是不得了的提示。
老人报以微笑,以慈爱的目光回应我的致谢,接着说道:“雨停罢就先回去,明天再来告知你细节。不用做任何准备。”
天将黑时,雨才彻底停住。我换回自己的衣服,向老人和女孩告别。
公交车稀奇地留有余位。我将头靠在玻璃窗上,感受雨丝落在脸上冰凉的触感。在陶艺馆度过了轻松的午后时光,此刻现实的重量又再度重回体内。脑海中开始盘踞起各种各样的问题,蓦地让人想起草原上空盘旋的秃鹰分食尸体的画面。
问题要尽快着手解决,不然迟早我也会被蚕食殆尽,我思索着。
下车后,在常去的面馆等待热腾腾的炸酱面上桌的空档,我给白荣志打了电话,询问他鸽子的状况。对方醉到相当程度,对我扬言又不是“鸽命关天”。头一次听他这么说。知道并无大碍,我挂了电话。
在超市买来矿泉水,之后回到居所。离婚协议书好端端的躺在未叠被的双人床上。我拿起协议书,整个人失重似的向后仰躺。就离婚协议,巫女的大门还有水罐上的图案绞尽脑汁想了一阵,意识逐渐模糊,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吃过午饭,乘坐往革命公园的公交,途中又开始下起零星的雨。及至我到达陶艺馆,雨也没形成强势的规模,一直都是轻柔的毛毛雨。
我叩响门环。
“甲板上的鱼先生,时间把握的刚刚好。”女孩开门迎接我。
“今天可是敲门进来的哟。”我朝里移步,柜台上的那只水罐还立在原位,我多少放下心来,唯不见老人的踪影。
“在晒太阳。”女孩指向另一扇门。
打开门,老人正躺在藤椅上。旁边的藤椅上,猫正蜷在上面睡觉。老人回头冲我招手示意,而后拍了拍藤椅上熟睡的猫,猫伸展四肢,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从藤椅上跳下来。钻进茂密地绿野之前,竟煞有介事地朝我瞪了一眼。
“总觉得不可思议。”我抬头看着晴空。
“要解释也能解释,绝对心服口服。”
我摆摆手:“没必要。又不是教条的科学家。况且一经说明,阳光也将失去意义。就当作是专属于自己的阳光就好。我这身行头可以?因为被告知不需要准备,所以衣服也是随便从洗衣机里找尽量干净的。”
“衣服无所谓。不用紧张。你只需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既不会遇到恶龙与之搏斗,也不会碰到女巫叫你回答头疼的选择题,找到雪树原路返回就好。那个,女巫的问题解决了?”
“承蒙指点。我已有我的回答。”
老人点头。
稍作停留,我便徒步往庭院深处走去。时间是两小时,老人说。届时会下起磅礴大雨。女孩把刻有图案的水罐拿来给我,嘱咐说会派上用场。具体用法没做说明。
顺着小巷往里走,视线陡然间变得开阔,道路却固执的仅此一条,两旁种满我叫不上名字的绿植花卉。步行约二十分钟,不禁惊叹连池塘这里也有,巨大的荷叶承接着阳光,叶柄处不时可见有鸟依附,姿态像倒挂树上的啄木鸟,独独未见雪树的踪迹。
“那种东西,去了就知道。”老人当时这么说,而我眼下还没遇到可以一目了然的那种东西。
往后没注意时间,只管走马观花左顾右盼,不久看到路边有白色墙壁的茅草屋。茅草屋正对小路,怡然自得地卧在那里。有没有人住自然还不晓得。哪料正这样想着,由茅草屋出来一个女人冲我招手。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妻子。
“该不是在这里等我吧?”我惊讶道。
“老人交代有人会来,想也想不到是你。”
我跟妻子走进茅草屋。
妻子在隔壁房间准备茶水,我四下打量自己所在的这间屋舍,基本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多余东西一概没有。
妻把茶水放在桌上,沉默不语,只顾用嘴唇碰着茶杯,摆弄我从老人那里拿来的水罐。
应该说点什么。我思忖。
“我来找雪树。”
“老人告诉你的?”
“说是在很危险的地方……”
“没那种事!”
“没那种事是指哪种事?”
“这里不存在很危险的地方。”
我坐在藤椅上,把头尽可能向后仰,发出长长的叹息。
“问个问题好吗?”我尽量以征求意见的口吻同妻说话,“这只水罐,你做的?”
妻子点头。
“原来如此。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和老人在陶艺馆谈论水罐上的图案。他由此察觉我和水罐的主人可能存在某种联系,所以故意引我来这里见你。”
“他知道我们是夫妻?”
“不至于这么清楚。”
我再度复述我的梦,妻则表现出异常的惊讶。
稍顷,妻冷冷地说:“我做过同样的梦。”
“是不是同一时间不知道。但确定做梦时没和你在一起。那时我在这间陶艺馆。七个月的时间,我都在这儿帮老人打理庭院。梦是在这个房间做的。具体哪一天不记得。完完整整的梦,跟电影一样有头有尾。”
我像承接易碎的玻璃杯那样将妻子的话完完整整承接过来,判定这是事实又花了半分钟时间。
“门后面有什么?这梦我只做到一半。”我苦笑。
“你不妨把我当成女巫,先回答一下。”
“那,当成心爱的女孩岂不更合适?”
“那倒是。”
“即是心爱的女孩,自然愿意以生命为代价。”
“不永远在一起?”
我连忙摆手:“怎么想我都不具备打开那扇门资质。对那女孩,深爱固然深爱。但永远是什么,我不清楚。”
“告诉你,门里什么都没有。”
我沉默。
“永远的徘徊之地。妻说:“梦里身为男孩的我选择了与你完全不同的另一扇门,结果我和女孩被关在那里,休想再出去。”
“中了女巫的圈套。”我一口把茶水喝光。
“田野。”
“洗耳恭听。”
“我爱你。能相信?”
“深信不疑。”
“不问我为什么想离婚?”
“因为女巫根本不存在嘛。”
“想抱着你。”妻子脸上久违地扬起笑容。
约莫过了一小时,我告别妻子离开茅草屋。水罐留下,作为交换,我捧着雪树原路返回陶艺馆。如老人所说,是很普通的植物,和平日见到的绿色盆栽别无二致。
那时妻子紧紧抱着我,我也把手臂环绕到妻子身后紧紧抱住她,如童话中贪婪的国王维护自己的领地。妻轻声在我耳边呢喃,不断叫着我的名字。
雨再度降临,我只得加快脚步。路过池塘,藏在荷叶下的几只鸟被雨惊的飞起。我回头,茅草屋已超出我的视线。
雨在某一刻突然倾盆而至,我放弃逃避的念头,任凭大雨把我浇个通透,手中的雪树也被雨水彻底灌溉。
被雨水冲刷过的雪树,颜色开始出现奇异的变化,叶面较大的叶子,优先开始渗出雪白的颜色,随着雨水不断冲刷,本身为绿色的叶子全部变成白色。不久,其根茎也渐渐转为白色。
“田野。”离开时,妻再次郑重地叫我,“抱着赴死的决心,也许能从女巫那里救出女孩。”
“当然。我与恶龙搏斗,即使伤痕累累,最终也会立于不败之地。”
“但愿一切顺利。”
妻挥手向我告别。
但愿一切顺利。我心中默念,在大雨中狂奔,老人应该在那里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