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一个爱养花草的女人。
她种了很多盆兰花在家中，有吊兰、珍珠吊兰、君子兰。每日悉心浇灌，盼望着它们早日开花。可是，兰花一年也开不了几次。兰花似乎不太懂或是懒于理会她的企盼。不过，她依然为兰花每一次勇敢结出的花苞雀跃不已。我清晰地记得那许多个困倦的早晨，从阳光里传来妈妈喜不自胜的呼喊声：“快来看呀！我养的兰花结花苞咯！别睡啦！来看来看！”她好似孩子一般，为开花这样的事可以开心一整天。仔细想来，如此快活的声响好像已经许久没有再听到过了。
我很想告诉她，兰花很久没有再开，正如她的女儿对她的情感变得平淡而逐渐疏远了。这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年，我二十三岁，对妈妈仍然信任而敬爱，她甚至是这世上我最爱的人，知道我最多的秘密，给予我最多的温暖与呵护。一天，她突然故作神秘地让我看她手机上一张合影。乍一看，那是两家人在某个景点照的。她指了指其中一个微胖的青年说：“你觉得他怎么样？想不想见见？”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让我去相亲。
我去见了面，并答应父母继续相处看看。可是我没想到的是，即将迎来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年。相亲对象吴先生与我单独相处时都不喜欢接话。我对此感到很不舒服。于是问妈妈，不接话代表什么。妈妈竟然一反常态地犹豫了，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她说：“很多男人都那样的。你看你爸爸也不理人的，我说十句，他就说一句。慢慢的，习惯了就好。”妈妈会拿爸爸举例，是因为她只和爸爸谈过恋爱。她说服我像爸爸那样沉默冷傲的性格是男性的常态，却不知这份不合时宜的沉默更多的是对人的不尊重。她甚至已经觉察到我在这段关系中是时常感到尴尬而不受尊重的，可她却没有说出真实的想法。或者，她发现自己当时在恋爱中也是尴尬的那个，原来同床共枕二十三年的男人很有可能是不那么爱自己的……在我问出那个问题之前，她是不是根本不会考虑到这一点？
在那后来，更让我感到尴尬而不适的状况数不胜数，可是吴先生并未对我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甚至他做到了一些男人约会当中做不到的事：每次出去吃饭，他都会偷偷地提前埋单，不让我有任何请客的机会。光光这一点在妈妈看来已经是一个十分称职的相亲对象了。可是，他那种冷淡的个性让我慢慢地开始不愿意多说话，也体会不到一丝恋爱中的男女该有的亲昵和温存。我将这种现状一五一十告诉了妈妈，她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只是应付性地回了几句。这让我，一个从没谈过恋爱的小白，越来越无助和迷茫。
一天晚上，爸爸用极其婉转的方式告诉我，作为一个既不漂亮，不会打扮，也没有上班的女孩子，吴先生那样的相亲对象已经非常难得了。如果跟吴先生分手，那么以后很大程度会后悔莫及，甚至再也找不到那样家世不错又愿意和我相处的男孩了。他将温和的语气和委婉的字眼化作一把利刃，深深地扎进我那颗渴望真爱的心。就在那时，爷爷突然病重，大家都希望我可以把“未婚夫”给爷爷看看。爷爷去世的葬礼上，吴先生一家都来了，他们竟然跟我家人开始商量订婚的事宜。要知道，那时候我跟吴先生只相处了三个月。
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甚至想过去看心理医生。有一次，吴先生三天没有联系我，我也懒得去讨好他了。直到他主动约我去谈一谈。我记得那次他说了最多的话，大意是刚认识我的时候就对我很有意见，觉得我不善解人意，不给他面子等等。我僵硬地笑着应和着，觉得自己就像封建社会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操控摆布的傀儡，是时候找回本心了。几天后，我坐飞机回到研究生在读的城市。然后，向他提出分手。父母突然问起我内心的想法，可是我不愿意再多说什么。这个时代像我这样被抓住自卑心理被摆布的女孩子不少，而摆布我的幕后帮凶竟然有我的妈妈。她任由爸爸把我推向一个厌恶我的男人，她没有拥有过真正的爱情，也不想或不敢给自己的女儿机会去尝试。
那件事似乎成了我心里的阴影，每次见到妈妈，我都会觉得她伤害了女儿。在那后来的三年里，我跟妈妈说很少的话，也不愿意早回家。我开始发现自己对母亲原本的那份信任和敬爱之情已经折损了大半，我对她十分失望。直到有一次，我的手上因为过敏长了湿疹，不能碰触化学品，所以没法自己洗头，一般都是去理发店解决。男朋友问我为什么不让妈妈帮我洗。我回答他，妈妈很懒散，不会愿意洗的。
某个晚上我回到家，妈妈开始数落我的头发油啊不能见人啊之类，我也不做理会。她说到最后，试探性地问我：“我给你洗，好不好？”我惊诧不已，欣然接受了。
她让我坐在浴缸的边沿，然后把洗发露挤一点点在指尖，再轻柔地在我的头发上打着圈圈。她边抹开洗发露，边聊起一些琐碎的闲事来。
“妞，你知道吗？我们的新房子快好了，你都多久没去看看了！”
“妞，我又瘦了，离我的目标又近了很多！”
“妞，你爸总是不许我发朋友圈，你说他是不是很烦！”
“妞，有两棵兰花快开了，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我的回应是那么平淡而冷漠。换做常人根本不会再和我说那么多。可是，妈妈还是大谈特谈，完全不顾及我到底如何回答。她的心真宽，宽到觉察不到女儿已经疏远了她许多，她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劲。她总是在燃烧，在发热，用尽生命全部的能量去享受当下。
她帮我把头发冲洗完，吹干，又突发奇想地为我扎了小辫。“以后别去理发店洗了，他们肯定没我洗得好！”她快乐地说道。
这是她第一次说愿意为我长期地做一件事。这三年来，我变了很多，她也变了很多。也许是到了特定的年纪，她更愿意付出了，也愿意在我需要她的时候施予援手。在她第二次，第三次给我洗头的时候，我渐渐愿意跟她多说一些了。
她始终是我的妈妈，始终为我着想。她有很多可爱的想法。即使只有亲情的婚姻也能让她把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还有，什么烦恼都没法把她困住。她好强大，就像那株兰花，怡然自得，不卑不亢。
印度的灵性导师克里希那穆提曾说，人心就是一个过滤器，外界所有的事都不该在心中逗留。心是空寂的，所以心有着无限可能。人生那么长，别让无谓的事情在心中停留，活得像妈妈一样心宽便一切都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