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十年,难凉热血。

 近日,我收到了墨尔本大学文学艺术系的conditional offer。“小孩儿 你真的是人品爆棚了”——中介负责我的老师如是说。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

 “Always like this.”

 脑子里又响起这句话。我忘不了那小女孩的眼神及其鼻翼旁的血。

 我翻出那封电邮,扫过其中内容。喜悦点墨遇水般洇开。好心情浓淡适宜,缠绵几日,不失为新鲜体验。告知亲友时,他们反应大同小异,倒也可想而知。唯有我母亲劝解我还是在国内读完大学,由于家里境况捉襟见肘久矣。

“男孩子要有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决心。”

“只是苦了你投胎到我这里,没有给你个好条件。”

“你爸成了一坨烂泥巴,扶不上墙了,没有一个亲人瞧得起他了。”

“我恨不得我死换你一切都好都可以。”

“不是舍不得你伤心受苦,老妈早就不在人世间了。”

“我们一起加油撑起这个家不让别人看笑话啊!”

 我先是恼羞成怒,再而默然。

 要说没有嫌弃过自己的家境, 我是会羞红了脸惭愧的。只是年岁渐长,自卑、嫉妒和怨怼也就淡下去了。我的运气谈不上好,我却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是个顶幸运的人。因为我的人生啊顺顺当当的、没什么大风大浪,一路小磕小绊也就过来了。每个岔路口都能有个说不上坏的抉择,每个悬崖边都或自觉或被动地勒马转身。方才造就了我。最感恩是父母。不曾打骂于我,更是慈父慈母。父亲温和而又刚毅,偶尔惫懒。竭尽全力给我最好的。而每当我心忧钱财取之无道,父亲总是用一句“你不用操心这些,好好学习。爸不会耽误你的。”换我心安。从小到大不曾数过听了几多,却也不厌烦。而母亲呢不就都那样,勤快唠叨,刀子嘴豆腐心。无微不至,使我即使不曾鲜衣怒马、山珍海味,却也不至于落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地步。再说起来,我早已习惯母亲对父亲的埋怨。少不更事时候,对其听之任之,煞有介事。如今,思量是非,发现也不尽然。母亲对于父亲的指责始终落脚于金钱,这是错的。这些年我读了好些书。一一考较过来,父亲不无熠熠发光之处。我最骄傲的也莫过于他的赤子之心。鲁迅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我父亲截然相反,对于熟识的人,他向来以最好的善意来揣测,以致被骗得苦不堪言。据我所知,他还会义无反顾地相信别人。真好。而说实话,在我眼中,大多数的人生恰似一栋高楼。容膝之地空间有限,要么上楼,要么下楼。楼上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楼下断壁残垣、破砖烂瓦。于此地,高尚者与卑鄙者的通行证都是金钱、地位和权力,别无二致。更有甚者,他们的人生是条绳索,上天入地,立锥之地亦无。爬上爬下的气力自然也来自于俗物。无论自发还是被迫,无非高升抑或跌坠的下场,再无其他。与之相反,极少数的幸运儿不在该高楼中,而在楼脚下那片广袤的天地中。不出意外都是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之人,高低远近不一。至少,我坚信我父亲就算不在吟游世外,也是玩赏过绝世风光的。当然了,这是父亲的故事,不是我的。毋庸我赘言。至于什么钱不钱的,随风。明白自己心意。待我把这南墙撞破,往后哪怕浊浪滔天,泰山崩于前,吾往矣。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我呢,属于脑子不太灵光的那种类型。与其说是愚笨,更不如说是懒得去想太多。大抵别人都能从容应对、一一接下的境况,我还是左支右绌。反应迟钝,运动神经又不好不坏。便造就我淡漠而又偏激的性格。不理世事,偏又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约摸是不适合扮演反应机敏、能说会道的角色,说白了就是脑子马力不足。可怜又是个惫懒性子,除了文字、爱情和穿越世界的旅行,无一不抱着糊弄的态度。“差不多就得了”几乎成了我的金科玉律。只得拿村上春树的“才思过于敏捷或者说知识储备超常的人,只怕不适合写小说。因为写小说(或者故事)是需要用低速挡缓慢前行,去耐心推进的作业。”来自我安慰。恰巧本人耐心虽为数不多,对待文字却还算得上一丝不苟。(行文至此,想必都看出我欲当个作家的妄念了吧。便是了。)

 因而我难免会逼问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变得这么平凡,或者说是何时发现自己如此普通?

 小时候,爱照镜子,照到面目似是而非。致使我笃信自己有两张脸孔。心里憋着,打死不说。又盼望会有人突如其来、骂出这个秘密。自命不凡。

 再长高一些,嗤笑自己起先的幼稚时,又陷入了新的臆想而不自知。会有若有若无的轻微幻觉,仿佛人生是场故地重游。因而无心之语倒也灵验,多是不好的事。心里偷笑也许我是冥王之子?自命不凡。

 待到眉眼长开,不再沉溺于幻梦。而替换成了别的、更为具体的什么。我这副皮囊称得尚可,或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旁人的奉承和客套话我却信以为真。没日没夜陶醉于自己眼里面如满月、目若青莲的形容。自命不凡。

 渐渐懂事,明白了学习的重要。抛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委身于学习的淫威下。恍然发觉自己有近乎过目成诵的本领。大概自己在速记方面是有点能耐。说穿了便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则是可以大肆鼓吹的。更是自命不凡。

 再后来读书入了魔障,嗜好冒充孤独。鲁迅先生的“猛兽总是独行,牛羊才成群结队。”和叔本华的“要么孤独,要么庸俗。”我心以为然。这种孤独斑驳,换为孤傲或许更贴切。最是自命不凡。(我是那种不太以独处为苦的性情,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相比三五成群、以致满嘴“女人、游戏和吃喝拉撒睡”,我更中意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读书和全神贯注地听音乐。现在照旧,也没有其它念头,单纯相信强颜欢笑之类的活计我做不来罢了。)

 成长的历程包含着对自我的认识,我更进一步。我充其量是个相貌、身世、才能和教养都平平的普通人。坚持小小的信念,拥有大大的梦想与守望。而充分意识到这些无疑是近来的事,具体来说是高三的事。那是段动荡的岁月。美好而又苦痛,一言难尽。那时,“人力有时而穷,只能尽人事而待天命。”我体味得真切。任凭怎么挣扎也只能徒呼奈何,也没有任何人把赌注押在我身上。诸如热血青春的字眼与我再无干系。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皆藏于心。渐渐地,颇有些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暮气,抑或我骨子里本就有冷冰也待考证。到如今,惫懒趁虚而入,无限扩散。对学业兴致全无,待梳妆打扮意兴阑珊。被别人当头棒喝后,就连网游也大都半途而废。成天读书听音乐,苦恼之物玄之又玄、可有可无。与废人无异。鬼晓得我衰老于哪个瞬间。只是躯壳传来的阵痛提醒我:你心里有个鲜活的什么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掉了,而我对此一无所知。就这般稀里糊涂地打发日子,昨天与前日颠倒顺序,也没有任何不便,是好是坏我浑然不知。由于无可奈何,即便是负隅顽抗也只得悻然作罢。宛若蓄势已久的拳手上台后却发觉空无一人,气恼着击打空气。

  如此,我衷心以为人是个可悲的种族。远方无力抵达,内里无从窥察,世事看不分明。人有五感,也有其怎么都解释不来的微妙感受。譬如某日,围绕学业和道理,老师喋喋不休,我不明所以,一如既往地发呆放空。

 但也是那天,一道清风吹开遮帘,在我周遭化为狂流。电光石火间,我捕捉到一丝莫名的什么,但无从谈起。其中意义我亦不明就里。倒很有席慕蓉《暮色》里“有什么是与那夜相似/竟尔使那旋律翩然来临/山鸣谷应  ️直逼我心”的韵味。紧接着,酸甜苦辣的诸般回忆挟裹着留学这口压在心头的大石席卷而来、泉涌而出。那风如火星,我心是谷堆。好一场冲天野火。烧得我口干舌燥、瘙痒难耐。

 原来我还可以欢欣鼓舞,还没有暮气袭人。

 原来还会忸怩不安,还会握紧双拳、放歌纵马。

 这样就行了,这样就好了。挥笔写就此文。

 原来我饮冰十年,血仍未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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