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周邦彦
清明风起,霭色暮开。道观的老师傅打开道门,清扫着门前的落叶。她来此已有四十余年,如今已容貌衰矣。她取下道帽,坐在曲径拐角的石凳之上,仔细端详着帽子上的汗渍之后轻拂上面的灰尘。偶然听见一声珠翠落地,她蓦然回头,地面确是空空如也。风尘如故,她早不似从前,但那空白的青石板上,她分分明看见了那支玉簪。
“砰!”
她弓起的腰突的一震,转而回头恢复平静,大声喘息着之后,她蓦然老泪纵横。“四十年了,夜夜思君不见。”
傍晚时刻她终于可以停下身来独自与自己对话,白日来道观烧香祈福的人太多,她忙着点燃烛台,清洗路面,她从不看来求道者的双眼,只是低头微微鞠躬,然后在心里默默祈福。夜色漆黑,她接着微弱的烛光,从怀里掏出一枚玲珑的玉佩。这枚双鱼佩剔透微瑕,她仔细摩挲着上面的刻纹,使劲攥在掌中。
“砰!”
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走到发出那声的地方,蹲下身去,捡起了那支玉簪,一下打开了四十年的大门。
她看见了那个站在他面前的自己。歌舞升平,琴瑟和鸣,她着一身红衣,纤手轻挥,足底生莲,嘴中轻唱:“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眸子婉转顾盼,偶然触到他炙热的双眼,她苍白的脸颊开出两朵花,将头埋的更低了。
她是京城名妓,矾楼的头牌歌妓。她自小熟知各种曲调唱法,又因舞姿出众,容颜绝色而被老鸨捧上宝座。揽客无数,但不知情为何物,总盼才子来顾,无奈风流。她在风中站稳自己的脚跟,听着来人的嬉笑打闹声,关掉了自己的双眼再不愿睁开。
但他那一日出现了,座下只他一人,不见风月,她关了自己的心,轻声起舞吟唱。旋转之余,她嗅着那人的气味,也用耳朵听着声响。饮茶,品茶,放下杯盏。抬起袖子,撞到了衣间的玉玦发出玉鸣铛铛之声,抽出扇子,纸骨翻折着,仿佛是拿起了纸笔,墨香浓厚。
有一股持续的灼热迫使她打开心里这扇门,空气躁动着升温,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见一位清风俊朗之人站起身来,不断走近,气息微微急促却不失大雅,“这柄玉扇赠予师师,鄙人还有事先告退,再会。”指尖微触他的手指,冰冷如玉。
夜晚她徐徐打开那柄扇子,心脏不自觉地震动。只见这玉扇柄刻着梅花,上面用清秀小楷题着一阙词:
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不知,虽然初见,情分先熟。
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赖得相逢,若还虚度,生世不足。
词的末尾提着他的名字:清真居士。
她仔细将扇子收好放在胸前,嘴角衔起一抹笑。
后来的事很简单,他邀请她赏菊望春光,他们一同站在湖边触摸堤柳,望着满池的风光和身边的佳人,他变着戏法掏出一支玉簪,笨拙着插在她的飘扬的发间。她控制不住的脸红着,攥着绢子的手心出了汗。
院子里传来一声猫叫,她跳回神来直打哆嗦。将玉佩擦拭好接着放在怀中,她吹灭了蜡烛。黑暗中,不知是谁在吞噬思念,辗转不眠。
又过二余月,她的名气响彻京城,那个至高无上的人想来一睹她的绝代芳华。相似的场景,那座榻上却是不同的人。他温文尔雅,眉目温润;他眉峰凌冽,英气逼人。他们的笑容在某个时刻竟会重叠,她转的晕晕乎乎,迷在了田地中,晕头转向。
夜晚她独自斟酒,杯满却不停,眼见赏赐满屋,耳边是那句明黄的粉色佳人,心里却是那小楷书写的生香透玉。“若还虚度,生世不足。”她哼哼着提起嘴角,扔下酒杯,倒在碧袖上。
再见他时,那个字迹隽秀的如玉之人,不似从前快活。他们再次来到昔日垂柳的湖边,相顾无言。她喉咙发紧,似有烫酒滴过;他欲说还休,似千杯下肚。他从怀中掏出玉佩,小心放进她手中,说道:“师师,从此你我相见不便,你好生珍重。”
她头上的簪子再没换过,偶尔那个明黄的人问起,她总搪塞过去不言不语。可碰巧那日她不在房中,他偶然翻到了那把扇子,瞥见了尾注的小楷“清真居士”,怒不可遏的翻江倒海,终于在第二天朝堂上爆发。
明黄之人贬谪他去边远之地,他似早料到一般淡然脱去官帽。离别之时,他再次来到同她常来的那湾明湖,难忍离别之情,身边佳人不在,转头望向京城。他作了一阙词,托人送到她的手中。
词里他称自己是京华倦客,原来酒趁哀弦,灯照离席,都像是提前说好的一般。她颤抖着放下绢纸,手落琴响,声声锥心。
这次明黄之人再来听她的琴歌,她缓缓唱出了他写的那首离词: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他走时她未来得及送别,这次就当是为他而唱吧。她唱的字字凄楚,情到深处,泪洒玉盘。台上的人狠狠蹙着眉头,摔杯而去。她倒在原地,暗自伤神。
又过十年,金人来犯,战火硝烟,国破山河。宋徽宗被掳,她想起他眉角的
英气和俊朗的神情,不禁伏案担忧。“若无国,何来家。”那支他亲手插上的玉簪,却在战乱中丢失不见,她悔恨自己的粗心,在抗击敌寇上却越来越坚定。她捐出自己的银两细软给战时勇士,收复山河,迫在眉睫。
可耻辱受尽,山河还是破碎。红极一时的矾楼一夜倒塌,她收拾细软,卸去红妆,走向道观。这一去就是四十年,直至今日。
她眼角长出皱纹,日复一日在道观中擦拭着过往的回忆。那支簪子长在了心底,她眉眼浅浅,年轮刻在了手掌心。
“砰!”
她在道观的梦惊醒。满眼泪痕,恍惚中有个温润如玉的身影捡起那支玉簪。
“怎么又掉到地上了?这么不小心。”
她慌忙起身奔去,在错乱中抱住那个人的身影。眼泪爬上沟壑的脸,她与她梦中的身影终于重叠。
后记:改编自北宋名妓李师师和宋徽宗、词人周邦彦的故事。文笔简陋,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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