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校旁的宾馆全被家长们抢爆了,为租下老板那睡墩布、扫把和水桶的小隔间,李叶茴得按小时房的价格来给钱。通州离这太远了。李叶茴不得不撒了一连串的慌,把这两天的生命牢牢握在手里,不受母亲一点干戈。
第一天,她去了羊汤馆、后巷甜品店,没任何收获,心里的气一点没泄出去。不仅如此,晚上七点,她还接到通好狠心的电话,:孩子,别造孽了。你的母亲自尊心很高,你要好好学着。我们没有亲缘关系,这点其实我一直怀疑。别总做小动作害人。要是你真伤害了李书耳,我唯一的女儿,那我也绝不再对你客气。你已经成人了。
这电话她记不清细节,甚至有几句话还是回忆时自行添加进记忆的。但她记得字里行间,李书的口气、态度,和那些被强调的词:自尊心,没有亲缘,对你不客气。
李叶茴最后一些故意不看的真相也被扒开了。曾经,这对父女的分离还勉强算做大环境下的无可奈何,现如今,是单纯的彼此仇恨了。已经没有道理可讲,只有输赢了。
李叶茴哭着在街上走来走去,王思能便一言不发地陪着。不是他不懂、更不是不愿安慰,只是李叶茴正不住地复盘这段无法修复的父女情,快速地下着结论:他压根不爱我、他从某一刻恨上我、他爱过我……王思能的脑子跟不上。
第二天一早,他收到李叶茴短信:我在羊汤馆。她或许会来。
那一瞬,他是开心的。李叶茴的公平要到了,谋蓄多年的计划终归要迎来结局:坏人有坏报。
可下一刻,他又禁不住拷问自己,公平真的存在吗。仇恨、道歉、原谅都是摸不着的,会被反复咀嚼放大、被主观喜乐缩小、被时光嘀嗒敲打成别的模样。他闭上眼,尝试连接李叶茴,看到她的人生陷入漩涡,四周旋转漂浮的一切都在推她去复仇、去求个公平。他出国前,不是也在追求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对了,是道义,哎,那道义是个啥,他现在也糊里糊涂,可不影响他继续生活嘛。他不能骗自己了。即将发生的事,他其实从头到脚地不认同。
王思能给李叶茴拨了电话,三两次地全被挂了。不出个三分钟,李叶茴又打来,“干嘛?羊汤馆吵死了,我要跟你讲话就得出去。李书耳都进去了。你赶紧讲,实在不行发短信,我得赶紧进去。”
“别进去了。”
“什么?”
王思能犹犹豫豫,“下一场再见吧。”
“早一场见,她估计要多掉几十分。行了,我要挂了。”
“别挂!”
李烨茴急不可耐,“有屁快放!“
“你是我朋友,我不能因为懒惰眼睁睁看你做错事。“
”别放屁了。我进去了。“
“站住!”,好威严的语调。
”你究竟要干嘛啊!“
”你也是家书。我也是家书。家书要怎么做,我们得商量着来。“
电话最终还是挂了。王思能又去打,对方已然关了机。过了十分钟,李叶茴又打给他。
王思能小心翼翼地问,“你去见你妹妹了?”
“都怪你,我气得蹲了一会,一抬头,小屁孩都进考场了。”,李叶茴很懊恼。她几次要勃然大怒,都没有足够脾气。
“你等我,我这就来。”
待王思能和李书耳碰了头,这场考试也就剩那半个小时了。王思能想尽早说服李叶茴,可心里一急,嘴巴就不利索,张牙舞爪地比划半天,口气很大,但道理很虚,他明白啥是真理,就是不能全全整整、妙口生花地讲出来。
李叶茴本就懊恼着早上太软弱,此刻就更为王思能拙劣的演讲而抓狂。王思能一张口,她就得打断。俩人胡搅蛮缠一阵,边嚷嚷边想,把彼此截然不同的立场都描述得天衣无缝、自成一体。最后还是李烨茴叫了停,“够了。让我安静一下。”
此时,铃声响了,不出五分钟,学生们乌泱泱地涌出,打头的就是李书耳。她边环顾四周边掏出手机乱打一通。信息跟下饺子似的,一个个地跳入李叶茴的手机。她不去读,只遥远地打量那人海中找不着北的女孩。今天中午,徐小芜似乎没来拦截孩子。李叶茴心生蹊跷,也不得不对李书耳的本事树树大拇指。其实,李书耳也向来不是表面上看着那般无趣又软弱。李叶茴早就知道、她或许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妹妹本事的人。
李叶茴望着妹妹是那样迷茫又焦急,跟条鱼似地,在人群中顺着直线往左冲几步、再往右闯一闯。多孤独的身影,似那人海茫茫中一艘形单影只的小船。
李叶茴越看,就越不得已地回忆起自己是谁。她是家书,她是姐姐,她应是个守护神。她明白,但凡再仔细咀嚼遍李书的威胁,通过想象让那些不公的词再伤人一些,仇恨便还能像挤牙膏似地从心底再压出来些。可她突然连这种自我鼓励都做不到了。
她问王思能,“别嫌我矫情。我有点心疼自己。”,泪花都出来了,“是不是特别怂?”
“当然不,你很勇敢。”,王思能摇头,搭住她的肩,“你受很多苦。你有有资格心疼自己。”
李叶茴“哇”地哭了。她突然觉得冷,便抱着自己,“是啊,好辛苦啊……”
王思能牢牢地抱住好友,像抱住一位因疼痛而颤栗的伤者。
“我的人生好像一开始就错了。我这辈子都在忙什么呀……”,她又呢喃。
李叶茴闷在王思能怀里,像那胎儿重回了母体,感到安全、温暖。她终于有了勇气,去直视那一直否认的人生真相、去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尔后,她推开王思能,又只是副淡漠冰冷的样子,“去吧,朋友。帮我和她说一句加油。”
李书耳脑子嗡嗡直响。脑子里快乐的气泡攒起来,是真能带她飞的。她摸摸书包,好大的盒子,方正、结实。这是家书送的礼物,包装精美、漂亮。手上颠颠,瓷实、有分量。
她忘不了家书的眉目,真是落落大方,配得上这些年他们一同谱写的故事。若有朝一日,自己真能去澳洲看看他唱歌的地方、去维也纳听听他手指头下蹦出的音符……活着真好。
李书耳很骄傲。她自己表现也不错。穿着是最得意的裙子,连个褶都没有,脸上也一直笑着。这笑她先前每天都对着镜子练。李书耳一点没因为自己的不能说话而自卑,甚至脸都没红一下,反而像刚被选了升旗手似地,迫不及待地青春的朝气全都释放了。她太激动、太开心,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矜持些?她可是想都没想。
她才想起来,这中午母亲竟没来,这才有些担忧。这几天和妈妈斗智斗勇的,难免地把母亲给得罪了吧。她要给母亲发短信,可还是直接去了电话,想着虽只能喊喊“妈”,但也足以表达下歉意。可电话那头却迟迟没人应答。
最后一场考试关机前,她还是想再分享下这仪式感,便给爸爸去了短信:爸,最后一场了。
李书很快地回了信:闺女,进考场了吗?
进了,五分钟以后就要关机了。
真棒。我今天回家。等你考完,和你妈一起接你。
李书对女儿真可谓说到做到。他本就有今天回家的打算。近日来,他又碰到个女骗子,只让他消费,不让自己吃亏。他消了费,没占到便宜,好不甘心,这才又念起家里的好。这些日子,新闻、报纸、广播里的道路管制、每家餐馆提出的“高考生优惠套餐”,都在提醒他,自己有点陪伴的义务还没尽。告别了女骗子,他正视起这义务。想起这义务,他便又觉得自己身担重任、是个男人。于是地,在餐馆吃饭时但凡碰到个应届考生,都要很和蔼可亲地给别人打气。他觉得自己善良、正派、是个好长辈。
和那骗子分了手,李书要回家真正地享受点长辈应得的尊重、一个为家庭拼搏的男人应得的感激。他当真觉得这些日子的消失是外出闯荡了。他太善于撒谎,常常把自己都骗了。
李书开开心心地回了家。一路上,他好不得意。女儿进了考场,一路无阻。定是自己给李叶茴这小骗子的威慑成了功。他哼起歌,自己编的,用的是京剧调子《侧美案》--他母亲最爱听的。唱着唱着,台词变了,渐渐地,“小骗子”成了主角。末了,他很是豪迈地方吼上一句,“李叶茴你个小骗子,快和你母亲前来受死吧!”
唱罢,他进了家,“老婆,我回来了!晚上带你和闺女出去吃饭!”
没人理他,他也不慌,“老婆,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这不是忙着挣钱,没时间回信息吗?”,他打开冰箱,“菜还不少,是不是准备在家做?在家吃也行,我好怀念你的手艺。”。李书瞟了眼卧室,徐小芜正仰面躺着,“还睡呢,几点了都。也是,照顾高考生可不容易。我这一路上碰着不少家长,真辛苦啊,全程陪着,吃饭恨不得亲手去喂。等李书耳考完了,我就琢磨着,咱们做考生家长的,得好好犒劳自己一下。“,他从包里掏出几张海南酒店的打折券,托女骗子的福,害他下了血本消费,得来这么几张回扣券,”我们去海南吧,咱复婚了,还没度蜜月。你乐不乐意呀?”
徐小芜一直睡着。李书逐渐地慌了,“老婆,你这么生气啊?也是我不对,我理解你……我晚上犒劳你?我给你买化妆品。”
徐小芜依旧不理睬。
“给你买包。”
还是没声。
“女人啊……”,李书哼了声,独自个儿去沙发上坐了,小声念叨,“我看你装死到什么时候。”
他坐了半小时,李书耳考试都过半了,终于按耐不住,“今儿咱要是在家吃饭,你现在就得起来准备了啊。不能让闺女辛辛苦苦一天,回来再饿肚子。”
依旧没回应。徐小芜气得连呼吸声都不想给他听。
李书没得着想象中的感激,很生气。他又想起那貔貅般的女骗子,只让他吐钱,又把他当个黄鼠狼防着。他当时没骂那骗子,因为对方高明,逼得他哪怕钱全没了,也心甘情愿地配合演出个温柔郎,直到最后一秒。现在他回过神,决定把徐小芜当作那女骗子给骂上一通,“跟你说话,你当我放屁啊?装死呢?”,他要掀徐小芜的被,被她的手臂给夹住了。他又去拽她的手,却把这个人都拽动了。他觉得好笑,气消了一半。他等着徐小芜起来和他一起笑,可徐小芜没有。李书不敢动了,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探徐小芜的鼻息。他对女人的直觉这回对了。徐小芜死了。
“铃……”
高考彻底地结束了。漂亮年纪的少男少女也就要陆续地离开各自的巢,带着各自家庭的馈赠去单打独斗了。接下来的人生,他们难免地会看到自己多多少少活错了。大多数人是错上无伤大雅的一部分,像是美人点痣,让他们身而为己而不只为人。当然,也有格外倒霉,发现自己咋都不顺,一琢磨才明白,自己的落地,就是个错误。这时候,倒霉蛋们就得琢磨下,是要推倒重建,还是将错就错。但不管怎么选,都不能老后悔,只能向前看了。
此时此刻,就是这些孩子人生最单纯的片段,只需靠成绩这把尺定输赢,未来可就只能凭借感觉来定对错、颤颤悠悠地靠自己往前走了。
出了校门,李书耳感到未来一片光明。她明白自己进不了一流学府,这辈子也大体没资格拿文凭吹牛皮。但正因为早就知道,她也绝不会因此难堪。
同学们欢呼雀跃,把书本丢得到处都是。她没朋友,但也同他们欢呼。她那独特的嗓音是可笑的,但她甘心就再给别人笑一次。算是宽宏大量地给这些不善良的人们一个毕业礼物。
她想起几个小时前,自己和家书交流时的那场对话。
家书问她,“志愿想好报什么了?”
李书耳掏出张纸条。
家书反复看,“怎么,没一个北京的?”
李书耳摇头。
“为什么?”
李书耳打字:我妈让我没法呼吸。
家书笑了,“那你还会回来吗?”
等我强大了,我就回来。到时候我管着我妈。要是这辈子都没本事,那就不回来了。
俩孩子相视而笑。
你呢?以后会回来吗?李书耳问。
“我不知道。交给时间吧。”
广播响了,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起身开始往学校里走。
“你该进去了。”,家书眼眶红了,挺不舍地挥手。他帮她理理头帘、把手上的礼物装进书包。
家书,再见。我希望你一辈子都能快乐。
家书抱了她,长久的、紧紧的。尔后,他们分别了。
李书耳坐在路边,把那礼物给拆开,天啊,这都是什么。蜡笔小新的烟灰缸、哈利玻特的鼻涕豆、邮票、唱片、书签……盒子最内部,静静躺着一个随身听,布满灰尘和划痕,在光鲜漂亮的一盒子好东西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盒子底部躺着封信,打开,是蛛蛛爬般的几个丑字:李书耳,我希望你一辈子都能快乐。
她抚摸那随身听,好像总有点故事在脑子里敲门。她想得龇牙咧嘴,还是唤不回记忆。然而,在这秋风瑟瑟的北京,她猛地感受到好大一股子力量。李书耳拾了片金得最纯粹的落叶,把这一刻的感动也存进盒子。她站起身,踏着打旋儿的土、破着风里的沙,迎着夕阳走动起来。那一刻,她真的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