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复原本】第三回 贾雨村寅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职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寻邸报看真确了。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礼。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冒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又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必叫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者,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了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那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进荣府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扶弱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有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此是后话。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候着。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茂集,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又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的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个紫檀架大理石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正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子,一面听见人回说:“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门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鬟如霜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肉儿的大哭起来。当下底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家人忙忙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当下贾母一一的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娘并五六个丫鬟,撮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凝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女儿,所疼者独有你母亲,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不能见,今见了你,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体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问他:“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见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一世。’疯疯癫癫,说了些无稽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这正好,这里正配丸药。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暗想道:“这里人个个敛声屏气,恭肃严整些来,是谁这样放荡无礼?”心下正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头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罩撒花翡翠洋绉裙。一双丹凤眼,两湾柳叶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叫做‘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养着,学名叫做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儿,怨不得老祖宗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姑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他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起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黛玉答道:“六岁了。”又问道:“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黛玉一一回答。又说道:“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顽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二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之间,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没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真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妹妹去裁衣裳,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遂携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子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子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放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房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要伤心,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辞。邢夫人苦留吃了晚饭去,黛玉回道:“舅母爱恤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赐了饭去不恭,改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才是。”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入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盒。底下两溜十六张紫檀交椅。又有一付对联,乃乌木联牌,廂着錾银的字迹道:

座上珠玑昭日月,

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猩红洋毯,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的靠背,石青金钱蟒的引枕,秋香色金钱蟒的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右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左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盌唾盒等物。底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付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说。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是两个锦褥对设着,黛玉度其坐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装饰衣裙,举止行动,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着一张炕桌,桌上磊落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子,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者最是一件:我有一个业根祸胎,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他今日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这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叫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合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一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他纵然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们出气,聒唧一会子就完了。若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都答应着。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儿,小小的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来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氏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道:“你舅母和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坐,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边第二,惜春右边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几句闲话,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得院外一阵脚步响了,丫鬟进来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下正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个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若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如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了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见你娘来。”宝玉即转去见了。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总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纵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图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言语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动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相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时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道: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像是旧相识的,今日只做远别重逢,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便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二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问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杜撰。”宝玉道:“除《四书》外,杜撰的甚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没有。”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好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的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东西!”吓的底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业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哭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着,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把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这妹妹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做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了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且安置碧纱厨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妈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的,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随心,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英哥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奶娘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英哥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叫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心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都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英哥犹未安歇,他自卸了妆,悄悄的进来,问道:“姑娘怎么还不安歇?”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英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日才见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故!’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上面现成的穿眼,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望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缘故,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且听下回分解。

(元亮   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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