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常态的,爸爸在带我出门之前,没有喊我的名字。
我乖乖地跳进背包里窝好,爸爸拉好拉链,温柔地背在身上。
悬空而起,我的视野比平时高了不少,看到冰箱顶上有我垂涎欲滴了好久的巧克力,我吞了吞口水,爸爸关了灯,旋即出了门。
电梯到大堂,哇,很久没有看到的房东大叔竟然出现在他的座位上,爸爸惊喜地和他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
“嗯,刚回来。带水饺去溜达?”
“对。顺便运动一下,出点汗。”
走出门,我嗅了嗅,房东粉色的呢大衣上有一股医院的味道。我不禁有些担心。
去了常去的那家肠粉店,看到爸爸,右眼无光的老板挤出了一个笑容,说了句:“今天怎么这个打扮?”
“噢,带我女儿骑个车,先填饱肚子。”
爸爸放下背包,一张单人桌的桌角旁,我面向食客,这个四面透风的街角小店,有着与季节不相称的好生意。
几分钟后,“来,你的蛋肉肠粉。”
爸爸抬头,放下手中的书,撕开一双一次性筷子。目光和我对视一秒,又移到了食物上。
我努力嗅了嗅,热食本身的诱人味道,滑腻的面粉,蛋蒸熟之后散发的蛋白质香气,还有略带腌制咸味的辣酱,还有烟味,还有邻桌姐姐身上的香水,有股路边马缨丹的味道,还有淡淡的高筒靴的皮革味,让我想起之前和爸爸旅行时的一家酒店大堂,两位姐姐一直在和我打闹的那个夜晚。好怀念,我不禁打了个喷嚏。
爸爸,肠粉是什么味道,我眼巴巴看着狼吞虎咽的他,无力地叫了叫。
他没有理我,似乎是怕肠粉变凉,一口接一口。
既然没办法大快朵颐,我索性蜷成一团,舔了舔两只前爪,哎呀,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爸爸,你会想妈妈吗?
她长得什么样,她会给我喂好吃的吗,她会陪我跑来跑去吗,会让我睡觉的时候窝在她的脚边吗?
为什么,她从来不来看我,也不来看你呢?
她好吃吗?
爸爸,我有点饿了,还有点冷。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你明明很久不带我出门了,干嘛趁寒潮来临,这个最冷的夜晚带我出门呀。
爸爸好像听懂了我内心的碎碎念,“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要和我们家水饺一起出门庆祝一下。”
我循声望去,原来爸爸是在和店老板,那个个子不高的中年温州男子对话。
我总爱盯着他无神的右眼看,很好奇,他的视力是不是很糟糕呀,黑灯瞎火的地方是不是啥也看不清,那走夜路岂不是很害怕?
楼下那只橘猫,斑斑,最近老是看他在垃圾堆旁来回踱步。他不太理我,可能是给他取的名字他不太喜欢吧,一会儿回家的时候让爸爸等我一会儿,我想和他说说话。
昨天收到的羽绒被好舒服呀,虽然气味没有了,但是特别暖和,爸爸和太婆视频的时候我只能躲在一旁,因为太婆不喜欢猫猫狗狗,以前爸爸回老家,还得特意把我寄存在陌生的房子里,我好委屈,有家不能回。
我想秋姐姐了,每次爸爸和秋姐姐视频的时候,总让我和秋姐姐打招呼,秋姐姐总是笑眯眯地跟我说话。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喜欢蜷缩在爸爸的大腿上,好奇怪,秋姐姐一和我说话我就犯困,然后本来就小的眼睛更是眯成一条缝。每到这时,秋姐姐就也眯着眼睛笑起来,总用右手撩一撩刘海,露出额头上淡淡的狭长的月牙。爸爸和我说,秋姐姐额头上的月牙是天使的印迹,就像我天生的上眼睑缺失,都是独一无二的。
胡思乱想中,我听到轻轻地“嗤”的,塑料凳腿摩擦水泥地的声音,我艰难地伸直腿,抖了抖背上的毛发,爸爸吃完了。
我们要出发了。好开心。
今天路上会看到哪些风景呢?
希望身后的货车司机叔叔们别开远光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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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写给妈妈的第47封信。
晨晓楠:
见字如晤。
很久没给你写信了。你还好吗?
我不太好。但会好起来的。时间问题。
不想再街道你深夜喝多了给我的电话了。
你说为什么人会有记忆?
我还要一年,才能把你赶走,才能,不做一个爱无能。
你上一个电话里,问我:“羊老师,为什么你不能好好珍惜我?”
我告诉你,因为这封信,我不会寄给你了,我会在过年的那天,带上求婚的戒指,直奔你家,作最后的告别,挽回,或者,任性。
你知道吗,这八年于我,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个破碎之心的重聚,一颗硕大黑洞的埋藏,一个平凡男孩如何成长到去爱别人的从无到有,一段岁月长、衣衫薄的光辉岁月。
记得2014年那长达近一年的抑郁,是我离与死神亲密接触最近的一次。某天,我麻木地走到耀江文鼎苑,我们第一夜所在的那个蜗居小房间的楼层。消防通道的楼梯,走到23层的窗口处,我整个人已经坐在外面了。那时早秋,不热,秋老虎已经过去了,那时约莫凌晨一两点,我很想很想就此终结此生。你知道在那个人生最后时刻(对那时的我而言),我在想什么吗?想的都是我们的曾经,你给予我的温暖,你牵着我的手陪我度过漫长荒芜的青春,你一次次坐B2从滨江来益乐诶我,看着我的眼睛说羊小西别放弃。
你14年生日时我们去的黄山还记得吗?外婆给我的钱,说不管现实再难再落魄,还是要对你好一些的。你太不容易了。跟着那样的我,晨晓楠,到底是什么,在让你坚持,一直坚持了近八年的?
我记得黄山的明信片的每句话,那是你对我说过,最刻骨的诺言和情话。我复刻给你看哈。
哈哈,其实我是对着电子版“复刻”的,你想必猜到了。
就像我们初见的第一夜,彻夜未眠的我,激动难眠到天明后,趁你还在熟睡时,偷偷从你背包里偷出身份证,然后蹑手蹑脚离家,坐上900路公交车直奔杭州城站。因为我找到了那个一眼万年的你,因为我认定你了,我要带你回家。
那时已经有蓝色火车票了,人工窗口取到票时,我是什么心情,已经遗忘在岁月里,但返程公交上我那心血来潮的突发其想,将车票复刻了一份的事,是不是感动你的第一次浪漫?
想起《追风筝的人》里有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罪——偷,其他犯罪都是偷的变种。”晨晓楠,你的心,是何时被我偷走的呢?我知道我的,就是11月16日,那个绵绵细雨的杭城深秋,从下沙坐到“文一路学院路口”下车后,我第一眼见到的那个人开始的。一偷就是7年9个月,好长的有期徒刑呢,为什么要从无期改判呢?明明,我在我们的爱情的监狱里,一直都没有好好改造,一直都很用心的爱着你呀。
凌晨4点03分,刚复制明信片的时候,我竟哭得梨花带雨呢,哈哈哈。下眼窝,左侧皮肤,有刺痛感了。问前台姐姐要了一叠至今,擤了鼻涕。
这家麦当劳,是我定居广州之后一直光顾,和短暂工作一个多月的,离家仅一百米的,我的归属,嗯,就假装它是吧。
谁让真正的归属,你,突然转身离开了呢?
我们最常去的麦记是哪家?当然是黄龙那家。可惜,它也歇业了,为了迎接亚运,体育馆整修,我们还没吃遍杭城所有美食,还没把大街小巷一起走遍,你怎么就离我而去了呢?
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们的缘份只有八年,那我可期待得很噢,因为那意味着我们还有三个月,即便从七夕那天,8月25日算起,我们也还有两个月零21天的在一起的时光呢。
如果再给我81天的时间,我会怎样对你?就像海伦·凯勒《假如给我三天光明》里说的那样,我会珍惜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珍惜和你相处的时光。最近,信乐团的《假如》总是不时充当我的背景音乐,心里。
“假如我不放手,你多年以后,会怪我、恨我或感动?”
“假如时光倒流,我能做什么,找你没说的却想要的。”
不,晨晓楠,你在给我的一封封信里,已经把你想要的,明明白白坦诚投寄到我心里,只是,被自私的,幼稚的我,选择性的略过了。“视网膜效应”在曾经的我那里,是如此的可笑和不忍再视,为什么成长和醒悟总要在告别之后,当局者的迷,没有自省和自察的我,确实不配拥有这份纯粹的爱。因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你,而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我,伟大如你,今夜睡得好吗?我很想你,晨晓楠。
但,见不到就见不到吧,一切都是宿命。命运写好了精妙的剧本,我们下个路口见。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