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然雾起,浮图遂隐”
读永宁寺的材料时,我总想起卡尔维诺用语言、梦境和幻想搭建起的无数看不见的城市,它们其实都是威尼斯。永宁寺这座北魏时期最辉煌的寺院的建筑和图像早已荡然无存,它身影只留在《洛阳伽蓝记》、《水经注》、《魏书》等史料中,因人们一遍遍的叙述和阅读而逐渐清晰、鲜活。卡尔维诺借马可波罗之口写威尼斯:“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它”。当我在想象永宁寺塔的时候,越来越看不清它。
故宫的“梵天东土并蒂莲华”佛造像展,展出了四件永宁寺遗址出土的造像残件。它们见证过永宁寺塔登峰造极的营建,经历过人们18年的顶礼膜拜,也罹受了那场大地狱般的大火。 它们让我离永宁寺又近了一毫厘。
伽蓝
对永宁寺塔的想象,源于《洛阳伽蓝记》。永宁寺是此书开篇之作,也是篇幅最长的一章。杨衒之先描述了永宁寺的建制,永宁寺于熙平元年(公元516年)由灵太后胡氏主持修建。
“在宫前阊阖门南一里御道西”。“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有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二十铎。浮图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有五行金钉,其十二门二十四扇,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殚土木之功,穷造型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
“(永宁寺)四面各开一门。南门楼三重,通三道,去地二十丈,形制似今端门。图以云气,画彩仙灵。绮钱青琐,辉赫丽华。拱门有四力士、四狮子,饰以金银,加之珠玉……”
永宁寺遗址平面图,来自考古报告
考古发掘证明杨衒之的记录有一部分相当精准。永宁寺位于北魏洛阳城中部偏西、宫城以南500米处(“阊阖门南一里”),南北长301米,东西宽212米,呈长方形。寺院内中部偏南有永宁寺塔基。塔基呈正方形,地下部分为夯土,宽100米;地上部分为木塔基座,宽38米。塔身为木制,塔刹为金属。塔后有佛殿(“浮图北有佛殿一所,形如太极殿”)——永宁寺是以佛塔为主、佛殿为辅的佛教建筑群。
永宁寺塔基,图来自考古报告
永宁寺塔为楼阁式四方形木塔,共九层。塔基由 124根木柱排列为5圈组成柱网,塔心实体为土木混砌而成,殿堂式回廊环绕着塔心。每面有九间,共三十六间,分成三组,每组三间,正中一间开门,左右两间置窗,每面三门六窗,门上有金钉、铺首,窗雕花赋彩,檐角都缀着金铎。
殿堂间不设隔断墙,入塔礼佛可绕塔心一周。据《魏书》“永宁佛图,灵像所在”的记载和从出土的1560余件造像残件判断,塔心和周围墙壁上修建有龛,塔内应遍布佛、菩萨、天王、力士、供养人造像,皆为彩塑。遗址还出土了带有忍冬草纹的残件,说明佛堂内是有彩绘壁画的,可以想象那是个灿烂辉煌的佛国世界。
根据杨衒之的记载,永宁寺是可以登临其上、俯瞰洛阳城的(“明帝与太后共登之”;“衒之与河南尹胡孝世共登之”)。
有学者从杨衒之用“若今宫墙”、“形制似今端门”和“形如太极殿”等形容永宁寺院墙、寺南门和佛殿,认为它是“官府建筑融入宗教内涵的产物”。而四方形多层木塔,又是印度式佛塔与我国传统楼阁建筑结合产生的形制。可惜杨衒之笔下千余间“雕梁粉壁、青琐绮疏”的僧房楼观,尚未探测到。
考古发掘和《洛阳伽蓝记》最大的区别在于永宁寺塔的高度。
关于永宁寺塔的高度众说纷纭,杨衒之的“去地一千尺”是最夸张的,《魏书》的记录是四十丈,《水经注》的记录是四十九丈。考古学家根据塔基的体量推测,认为《水经注》的记录更准确:“自金露盘下至地四十九丈”,塔身加塔刹通高约147米(比两个应县木塔还高)。
遗址还出土了15万余件五色琉璃珠,珠子非常细小,有蓝、绿、红、黄、黑等多种颜色,有可能是杨衒之写的装饰寺门上狮子、力士的“珠玉”,也有可能是门楼上的珠帘。
《四库提要》以“秾丽秀逸”评价杨衒之的文笔,《洛阳伽蓝记》四六骈句和散句相得益彰带来的节奏感,也颇得汉大赋气韵。读到“金盘炫目,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时,我脑中竟响起了哥德堡变奏的旋律。这自带巴洛克式华丽典雅整饬韵律的笔法,正适合描摹美轮美奂的佛教建筑。永宁寺塔是北魏洛阳城中最高的建筑,在洛阳城外百里,便可遥见它的身影,在城中可听到“宝铎和鸣”的“铿锵之声”。杨衒之借西域沙门菩提达摩之口,表达了自己对这一人间奇迹的赞叹:“(西域沙门菩提达摩)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原,至南北朝时期盛极一时。北魏皇室笃信佛教,在平城就热衷开窟建寺,迁都洛阳之后更是“笃信弥繁,法教逾盛”,皇亲贵族甚至抛家舍业地修佛寺,彼时“京师表里,凡有一千余寺”,“昭提栉比,宝塔骈罗”,“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比壮”。遍布全城的宏伟寺庙让西域僧人以为置身佛国。
杨衒之在描摹永宁寺时,也渐渐走进他用回忆制造的佛国幻象中,讲故事的人,终于成为了故事里的人。
芜城
杨衒之在感慨永宁寺塔“不可思议、骇人心目”时,这座塔早已化为废墟,洛阳也“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时任东魏公务员的杨衒之到旧都洛阳出差,目睹曾经的宫阙变为农田,人间佛国“钟声罕闻”,刻骨的沉痛令他用文字赋予断井颓垣生命,让永宁寺早已飘散的“宝铎和鸣”回响不绝。他的黍离之悲有“故园已是愁如许”的沧桑,有“举目凄凉无故物”的沉痛,更有“终不似、少年游”的喟叹,诸多情绪混在一起,为《洛阳伽蓝记》冷静的文字平添难赋深情的沉重。
永宁寺曾是洛阳这片人间净土里最伟大的建筑,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就有在城中修建一座“永宁寺”的构想,及至神龟二年(公元519年)永宁寺建成。早先挖掘佛塔地基时,曾挖出三十尊金像,笃信佛教的胡太后认为是“信法之征,是以营建过度也”——瑞兆让胡太后不惜成本地营造寺院,其时北魏已陷入社会危机。它矗立在洛阳城内的18年间,北魏走向了盛极而衰以至不可挽回。杨衒之在永宁寺一章,用了近3/4的篇幅记述了北魏灭亡史,它充满阴谋、刀光隐隐、血流成河,也洋溢着注定失败却仍要反抗的悲壮。
悲剧从胡太后鸩杀孝明帝开始。当年永宁寺塔刚建成,“明帝与太后共登之。视宫内如掌中,临京师若家庭”,想必母子俩也有其乐融融的时刻。仅仅过了十年,胡太后为了实现自己专权的野心,毒杀了年仅19岁的亲生儿子,立更易控制的幼子为帝。驻扎在晋阳的地方军阀太原王尔朱荣闻风而动,以复仇为名拥军南下。他整顿军队的所在,就是永宁寺。当时的长乐王元子攸作为内应,尔朱荣几乎兵不血刃地占领了洛阳(可见胡太后多不得人心)。元子攸也被尔朱荣立为孝庄帝。胡太后的女王梦化为泡影,且众叛亲离、大势已去,下令宫人、幼帝随她一起去永宁寺出家(由此可推断永宁寺是皇家寺院)。然而尔朱荣仍然以祭天为由,将胡太后和幼帝骗至河阴(黄河南岸,约在今孟津县),心存幻想的胡太后还在用“出家”作为与尔朱荣谈判的条件,然而后者拂衣而起,沉杀二人。
尔朱荣随后把屠刀举向被迫参加祭天的北魏的朝臣,“纵兵乱害,王公卿士皆敛手就戮。”受害者人数在不同的记录里,从一千余到三千不等。“河阴之变”是北魏最血腥的一幕,北魏王公、元氏贵族几乎一朝覆灭,其中还有不少元子攸的同党,这也为他与尔朱荣分崩离析埋下了种子。
河阴之变后,尔朱荣虽长期在晋阳,但掌握了北魏实权。他气焰最嚣张时,他的侄子尔朱兆甚至做出了把孝庄帝囚禁在永宁寺的忤逆之举,可见这皇帝当得多窝囊。然而年轻气盛、在元氏族中威望甚高的少年元子攸不甘于被尔朱氏架空做傀儡皇帝——他俩的关系有点像汉献帝和曹操,但元子攸更刚烈。
孝庄帝见无法阻止尔朱荣篡位的步伐,他抱着“宁做高贵乡公死,不做汉献帝生”的想法,在尔朱荣动手之前,假称皇后(尔朱荣之女)生子,令其进宫探望,暗中埋下伏兵,“手刃荣于光明殿”,与尔朱荣一起被砍死的还有他的20多个亲信。
尔朱氏炸了,派尔朱荣的堂叔(从父弟),尔朱度律率兵向孝庄帝索要尸体。一番混战后,最终孝庄帝被尔朱氏生擒。他被囚禁在永宁寺门楼中,就是“图以云气,画彩仙灵。绮钱青琐,辉赫丽华”的门楼。后又被送到晋阳,最终被缢死在三级寺。“帝临崩礼佛,愿不为国王。又作五言曰:‘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时年24岁的元子攸最后一次礼佛,发下的愿心竟是“不为国王”。那首绝命诗后来成为他的挽词,“朝野闻之,莫不悲恸。百姓观者,悉皆掩涕而已”。如今读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与绝望,只有一脚踏入死亡的人才能描摹。
在北魏不可逆转地坠入深渊的过程中,似乎处处有永宁寺塔的影子。简直是北魏洛阳版“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它曾见过胡太后与孝明帝曾经的母子深情、尔朱荣大军的刀光剑影、胡太后的愚蠢专断和她欲皈依而不得的绝望。还有被困在寺门楼上的孝庄帝。他的勇气、反抗和失败,都像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纯净高贵,令人唏嘘。
浴火
永熙三年二月,与北魏国运共沉浮的永宁寺塔被雷火所击而焚毁:
“火初从第八级中平旦大发,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
这场三月不灭的大火,是永宁寺塔的劫数,只有塔内造像劫后余生。
据考古报告,永宁寺遗址出土彩塑品1560余件,原来的泥塑大多被烧成了砖红色、青灰色的陶塑,色彩尽失,“原貌不复可见”,但却变成了比泥更能禁受时间磨洗的陶,焉知非福?
这批塑像几乎全部为手工雕塑,也是北魏塑像最高水平的体现。
之前在国博《大象中原》展上,见过一组永宁寺出土头像,甜美动人的笑,令我心头一暖、又一痛。
在“并蒂莲华”展看到这件,我瞬间窒息了。
圆润的面庞、挺拔的鼻梁、饱满的鼻翼、丰盈的唇峰……无不细腻生动,虽是泥塑,皮肤却好像有温度和弹性。
亚里士多德式的“古典的静穆”,那永恒的生命之流。
脸上带着1500年尘土的菩萨头像,笑靥如花,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两件残身像,服饰皆为“太和改制”之后的褒衣博带风格,阶梯型衣褶,圆转流畅。层层衣纹难掩修长清秀的身形。
这件背影最令人浮想联翩,孝庄帝写完“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转身赴死的背影,是什么样子?
在佛造像界,北魏造像的笑容最动人,佛造像的“改夷为夏”也完成于北魏。从永宁寺出土造像残件看,当时的设计者和雕塑者努力把中国人的形象、气质加诸造像,气韵生动的表情、秀丽挺拔、曲线玲珑的身材……芸芸众生就这样留在了神佛身上。
《永宁寺》全篇最戳泪点的当属杨衒之描写永宁寺塔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大火熄灭,永宁寺已砖瓦不存,有人在东莱海边见 “浮图於海中,光明照耀,俨然如新,海上之民咸皆见之。俄然雾起,浮图遂隐。”
浮图以海市蜃楼重现人间,又被海雾带走。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Vanity of vanities, vanity of vanities; all is vanity.
对于虚空的描述,人类是相通的。
传奇落幕,杨衒之笔锋一转:“至七月中,平阳王为侍中斛斯椿所使,奔於长安。十月而京师迁邺。”以史传笔法写出北魏的结局,冷静得近乎残酷。
读完《洛阳伽蓝记》,想起马拉美说万物存在是为了终结于书本。
所幸永宁寺塔留下的不止如此。
麦积山石窟北魏第三期窟,还有青州龙兴寺窖藏北魏时期佛、菩萨像上,那长圆脸、细长眉眼、高挺的鼻子和迷之微笑,不正是永宁寺造像的余韵?
文明的力量,岂容青史尽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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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鲜卑人从呼伦贝尔大草原入主中原,锡伯族的先祖是鲜卑人。
2、伽蓝=寺庙;浮图/浮屠=塔。
3、关于“间”:古建筑两根柱子为一间,跟商品房的“间”不是一回事;古建筑的墙主要的作用是隔断,不~承~重。
4、芜城取义鲍照《芜城赋》。
5、“初掘基至黄泉下,得金像三十躯”。金,金属,可能是Cu,不是Au。
6、河阴之变,有学者认为屠杀的地点选在黄河岸边,与北方少数民族“投尸入河”的习俗有关。鲜卑先人逐水草而居,有水崇拜的传统,认为水能“封印”暴死者的灵魂。北朝发生过好几起受害者被“投尸入河”的屠杀,那些史料读着令人头皮发麻。
7、尔朱度律率兵向孝庄帝索要尸体的情节大致如下:一千身着丧服的胡骑在尔朱度律的带领下兵临洛阳城,孝庄帝亲自登上城楼,用官位向正愁师出无名的尔朱氏劝降(啊天真)。尔朱度律慷慨陈词,声称只要尔朱荣的尸体,边说边哭,“发言雨泪,哀不自胜。群胡恸哭,声振京师。帝闻之,亦为伤怀”,君臣隔空抱头痛哭(啊太天真)。哭泣和伤怀的尾声,是兵戎相见。
8、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见《桃花扇》。
9、看永宁寺发掘报告,才知道原来走过N多次的陇海铁路,有一小段竟是从永宁寺的院子里穿过去的。如果你坐过走陇海线的列车,有几秒钟你曾造访过这座活在史料中的寺院。
11、关于永宁寺遗址考古发掘有一种说法,因为当地百姓老从遗址上挖木头(或者已烧成炭的木头)烤白薯,怕造成破坏遗址,就赶紧发掘了——你在感慨黍离之悲时,别人只想烤白薯。永宁寺塔基还被误认为是汉代帝王陵或者宋代帝王陵。
12、杨衒之笔下装饰华美的一千馀间僧房楼观遗址不复存在,可能是北魏被拆除,连同永宁寺其他堪用的建筑构件,如础石啥的,被送到东魏首都邺城再利用。
13、参考资料:《洛阳伽蓝记》、《北魏洛阳永宁寺考古发掘报告》。
14、洛阳可去的地方太多了,我最想去汉魏洛阳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