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龙师是远近闻名的一个裁缝,中山装做得很好。“开龙”是他的名,“师”是对他的尊称,师傅的意思,所以,尽管他是爷爷辈,男女老少都叫他“开龙师”。
开龙师不事农活,素日不大出门。当大家都在田地忙碌时,他挥着长长的剪刀,“咔咔”剪着布条;当别人从田间走上岸,洗净脚上的泥巴时,他正踩着缝纫机,“嗒嗒”缝着衣服。
爷爷一直称赞开龙师,衣服做得好,合身,肩背宽松,前襟齐,裤裆不绷不掉,针脚密,纽扣紧,耐磨损。
周围的人,都想把孩子送他那里去学缝纫。
拜师是件很隆重的事,挑一个好日子,大人提着两斤猪肉,一只鸡,拎着点心,带着孩子去了开龙师的家。
开龙师收下礼物,端坐椅子,年轻人深鞠躬,奉上茶,毕恭毕敬喊了声:“师父!”开龙师接过茶,轻呡一口,点点头,示意年轻人坐下。大人攀谈小会,就是烦请他多费心之类,便离开。
于是,他身后总会跟有徒弟,所有行头,徒弟们挑的挑,背的背,他寡言少语。
奶奶要给爷爷做一套中山装,说教书人穿中山装有精神气。
晨雾里,田埂上隐隐两个人。前面的人脖子上挂着一把软尺,肩上搭着个背包,不急不缓,昂首阔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挑着缝纫机,气喘吁吁,有些不情愿,却也不敢怠慢,紧跟上前者的步伐。
年轻人是开龙师的儿子,一心想跟伙伴们去北京,开龙师一心想把手艺传给他,苦口婆心三天,拦住儿子往外跑的步伐,儿子勉强同意,讨价还价:“就半年,多一天都不行!”
开龙师对着儿子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师父总会留一手,这是手艺人的行规。徒弟学艺,三分靠教,七分都靠悟。现在我只带你一人,你好好学,我全部教你!”
儿子不以然撇撇嘴,心不在焉摆弄着手里线团,眼晴望着门外。
爷爷沏上滚烫的新茶,开龙师喝上一口,放下茶杯,帮爷爷量起身来。
爷爷听从他的指令,转左转右。他掏出一支笔,一个小本子,量一下,就在本子上记一笔,口中还会念念叨:教书人,穿中山装就是好看!
开龙师拿片画粉,胸有成竹,如行云流水般在布上画来画去,挥剪“咔嚓”。布被剪成碎块,布屑布条掉一地。傍晚,奶奶炒了几个好菜,开龙师坐在桌旁,和爷爷边吃边聊,会聊到东家的喜事,西家的不幸,前屋的老人,后房的孩子。儿子放下碗筷就跑了,天色渐沉,开龙师打着手电筒,一个人走在漆黑的乡间小道上。
次日,开龙师从包里取出五颜六色的线团,跟布配比着颜色。剪去毛糙的线头,放在嘴里轻咬一下,再搓成一个尖尖,将线穿进针眼里。踩几下踏板,下面底线也被带了出来,一拉,上下线泾渭分明。
针头沿着画粉线儿“嗒嗒,嗒嗒”,前后襟一合,接上袖子,装上领子,缝上口袋,整件衣服就成形了。
开龙师把衣服递给儿子,交待他剪扣眼,锁扣眼,锁边。儿子笨手笨脚的,他责骂几句:“扣子没订正,边没锁齐!这样马虎,将来谁敢请你缝衣服?”他儿子脸红脖子粗:“将来,谁还会买布做衣服?外面的时装多好看!”“不是量身定做,哪有这么合身?”开龙师愤然。
既而,开龙师问奶奶:“木炭烧好没?”红通通的木炭,一根根被夹在那个黑乎乎的铁熨斗里,衣服已平铺在桌上。只见他端上大口盅,口含水,鼓起腮帮,对着衣服“噗——”一声喷去。一口,两口,水雾均匀地洒在衣服上,他再把熨斗小心压在衣服上,水火相逢,嗞嗞作响。
“你来学学熨衣服!”开龙师对儿子说。
外面的鸟儿一直叽叽喳喳,似乎在喊着:“出来吧,外面很美!”儿子的心一直在荡漾,眼睛追随着鸟雀,手中的熨斗在一个地方来回移动。突然一阵焦味,低头一看,爷爷的中山装袖口给烧黄了一块,“哎呀!”他大叫一声。
开龙师气得全身发抖,拿起木尺,朝儿子砸去,指着门外,大吼:“你给我滚!”
他一边给爷爷道着歉,一边补救,好在印痕不是太深。爷爷宽容地说:“没事,实在不喜欢学,就算了吧!年轻人,让他出去闯闯!”
儿子逃也似的滚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门做缝纫,去了北京。
开龙师不肯再收徒弟,说年轻人根本沉不下心来学。他一个人走去集市上,有人拿架子挂了一大堆的衣服,大声吆喝:“新款时装,物美价廉,试着合身再买!”人们围上去,七手八脚地比试着,他默默地走开。
闲来无事时,开龙师还是一本正经坐在他的缝纫机旁,做些小活,总还有些老人偶尔请他做些围兜之类的小东西。他扎上戴上老花镜,渐渐手脚也不利落,总是望着角落的缝纫机发呆。
他儿子在北京开了一间装修公司,生意红火。回家穿得笔挺,开龙师盯着他的衣服看半天,口里念叨叨:“布料不错,手工不错,多少钱?”儿子报上价格,开龙师惊得张大口,半晌才回过神:“儿子呀,你爸做一辈子衣服,也值不了你这一件呀!”
儿子准备把他带去北京,开龙师蹒跚着去市场,挑了一块上好的布料。那些天,缝纫机一直“嗒嗒”响,最后一套手工中山装。他说,百年之时,一定是穿上自己亲手做的衣服。
若干年后,一个中年人捧着骨灰盒,面色凝重,回到老屋。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角落,一台缝纫机,蛛网一圈一圈,他轻轻拂去,小心拭擦。窗外树枝,几只鸟在不停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