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轮回

云霁风止。

月光冷冷洒下，煌明山已经被削去一半，山麓森林中大火仍涌起一阵一阵的浓烟，一片废墟烟尘中，白衣帝君立在半空之中，手里擎着奄奄一息的夔龙头角，面容温柔缱绻，可眼光却有几分空洞。

动作毫无停滞，另一只手中火焰凝聚成一把巨大的镰刀，就要屠龙。

可手臂在半空中却被一股巨力控制住。

他缓缓抬头，见王母已经站在他身边：“颐迦，出出气就算了，夔龙奉天行事，你要是真的杀了他，那必然要承受天怒。”

颐迦手仍握着那柄巨斧，眼看着夔龙，并没动作。

王母本见秦成衍神魂魄散，心中已经是钝痛难忍，可见颐迦这副样子，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她也不明白颐迦怎会因秦成衍之事，在一日之内反复要突破禁咒，可此时只能强自平和，劝道：“秦成衍三魂七魄现在在你的手里，今日正好是十五月明，上吉之日，你为何不去送秦成衍再入轮回，让他重生为人？”

颐迦眼色一动，轻轻道：“再入轮回……”

“对啊，转世投胎…不原也是秦成衍希望的吗？”王母说着，就想起阁楼里秦成衍任由玉精咬他手指的情景，忍不住想，那人若是真的忘却前尘成了凡人，那必然是个很好的相公。又是一阵怅然不爽，她只得闭了眼平静心绪。

颐迦似乎听进去她的话，点了点头：“他们用幻境骗他……的确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天道灭他成神，我偏偏要助他修行。”

助他修行？

王母没听懂他的意思，却见他神色恢复大半，不再是那么骇人的苍凉，就附和了一句：“嗯，你是帝君，你要想做什么自然都可以。”

颐迦觉得这话很合心意，手中巨斧这才慢慢消失，低头看了眼眼中犹自淌血的夔龙：“今日王母求情，暂把你的龙头留下。”手向下一掷，只听一声轰响，夔龙重重坠地，把剩下的煌明山也砸去一半。

他掸了掸袖子，一攥袖中三魂七魄，面色已经恢复，冲身边女子笑道：“方才多谢王母指点迷津，此间事了，我会亲上昆仑道谢，时间紧急，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王母看一眼他手中光华，其实是想与他同去，可人家与她非亲非友，跟去实在折了面子。终究还是只雍雍淡淡地点了点头，率先乘风而去。

“本尊先行一步，帝君请便。”

颐迦看她身影远去，忍不住无奈摇头：“还是这么死要面子，连走都要先转身，”侧头刚想离去，却听见一声啸声，旋即一笑，“哦，倒是差点忘了你。”

白虎早就醒了过来，只不过方才龙凤相杀，他实在怕殃及无辜，就躲了起来。等听见外面雷雨疾风停止，这才悄悄冒出头来，看见夔龙半死不活地倒在煌明山废墟上，自家主子清风朗月凭风而立，由衷自豪，忙跑了出来。

“小白，你来得正好。”颐迦侧身坐在白虎背上，觉出它分外殷勤，不觉好笑，刚想说什么却是觉得喉头一甜。

吐血了吗......

白袖掩唇咳了声，也不看，就把这半截袖子烧掉重新幻出新的。

他摸了摸白虎的头，一指北方，笑道：“走，咱们去地府溜一圈。”

北方癸地，罗丰山。

罗丰山高两千六百里，远远望去直觉方圆几万里之内都是阴郁鬼气，黑白无常手持着路引，一跃一跃轻飘飘地在鬼雾之中向前，两鬼身形都是极为消瘦，引着一对枉死鬼慢慢走着，进入罗封山下的地府大门。

交出路引，有青面小鬼跑出拉开大门。

一队鬼魂隐隐抽噎，正往里走着，忽觉得背后一阵清风。黑白无常顿是一惊——谁敢擅闯地府大门？

一摇手中哭丧棒，正要祭起，却见一道瑞彩摈开阴气，一只吊睛白虎负着一位白衣仙君散云落地。

“两位无常，颐迦不请自来，实在是唐突了。”那仙君笑容清浅温柔，如同春日湖面碎开的淡淡阳光，看得众鬼都是一怔。

两位无常也知道这位是谁，额头俱是一道冷汗，忙收了哭丧棒：“原来是帝君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我与孟婆是老相识了，今日昆仑碧桃盛宴，我摘了一个果子想要送给她，不知两位可否通融一二，放我过去。”颐迦说得极为自然，甚至带了点少年要见心上人的羞涩无奈。

“这……”这不合规矩啊！哪有谈恋爱送礼物送到地府的！两位无常觉得冷汗都滑到了眼角，可这位是丹穴帝君，谁也不敢说出拒绝的话。

颐迦看出他们的为难，温和道：“若是实在为难，两位也可以先去通禀北阴鄷都大帝，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白虎与颐迦一唱一和早就做得熟练，他说得谦和，白虎就不耐烦地狂吼一声，吓得山门一颤，里面十八地狱恶鬼一齐哀嚎。

帝君笑着轻叱：“怎么如此烦躁？不过片刻时间，你这畜生莫非也等不得吗？”

两位无常实是欲哭无泪——地府文书工作甚为繁琐，要真的去禀报鄷都大帝，估计要半月时间，到时先不说那个仙桃坏没坏，估计这只白虎已经把他们两个吃掉了。

白无常咬了咬牙，向前一礼，长长的红舌头几乎要垂到地上：“帝君身份特殊，就不必通禀了，不过地府阴气太重，于仙体有损，还望帝君莫要停留太久。”

“那就多谢两位通融了。”

目的既已达到，颐迦也不再多说，手一拂白虎头顶，便是一阵风似地向里而去。

黄泉路上孤魂野鬼，枉死城里啾啾哭声，怨气恨气凝成一股股黑色，如同重重的雾散在四周。路边漫长着妖艳如血的曼珠沙华，彼岸花开，一朵朵都是盘桓于此不得往生的执念。过十殿阎罗府，十余里后，就能听见河水奔流的声音。

忘川。

忘川起源于地府阴泉，污浊腥秽的血水翻涌，偶可见有苍白的枯手伸出水面，像是溺水求救，可转瞬就被血浪吞没。

再往前，血腥污秽之气奇异地淡了许多，黑雾散开，显出一座小桥，桥边有个小茶棚，棚外黑色曼陀罗花幔垂下，很是诡异恐怖。

白虎在幔帐外停下脚步，颐迦笑着唤了声：“孟婆，故友来访，怎么闭帘不见？”

“身子困乏，不想见你，快走快走！”里面女声如同黄莺，却是妧魅婉转，如艳丽的早夭少女。

颐迦知道她脾气古怪，可其实心思单纯得很，抬起手运起赤色的天火，仍是温柔道：“旧友也不见，真是让我徒然伤心，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焚了这一路曼珠沙华，以祭奠你我不值分毫的友谊吧。”

“胡闹！你惹他们做什么？”花幔“呼”地一动，一个样貌曼丽的女郎已经神情紧张地站在了颐迦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袖子。

颐迦收了手，笑着打量她一眼：“孟婆，你这衣服倒是好看。”

女郎一听此言，马上忘了方才颐迦诳她出来的事情，笑着转了个圈。

倭坠髻垂在后面，她穿了一身汉服，纤腰不过一握，只不过腰间坠着的不是环佩，而是个小小茶碗模样的挂件。

“你也觉得好看？我也觉得是呢，我不久前入了轮回，投生在汉朝，觉得这衣服可比仙衣好看多了……”她很满足地捋了捋散下的青丝，忽又戒备起来，向后退了一步，“不管你怎么夸我，我也不会帮你的，你快走快走！”

“我还没说，你怎么就拒绝呢？”

“七千年都在丹穴待着，一出来就来找我，绝对没有好事！我不想听，你快走！”孟婆捂着耳朵，以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出手，曼丽的脸被双手一挤，娇憨甚是可爱，哪里还有半分鬼气。

颐迦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孟婆刚想后撤，却不想他已经把手收了回来。惊讶一看，他凤眼里居然闪出点水泽！

她心思单纯，不通人事，所以在人间一世也无半分情缘。此时一见颐迦这副黯然神伤的样子，不由有点慌了，忙上前一步道：“你...你怎么了？”

白虎无聊地挠挠耳朵，打了个哈欠——连这样的姑娘也骗，禽兽啊…….

“我有位朋友今日应天劫，不料却被天雷击中，我好不容易集齐他三魂七魄，本以为能送他重入轮回，却没想到你不愿意帮我……一时悲戚，让你看笑话了。”

“你别哭，你别哭！”孟婆见他几乎垂泪，急得绞手，忙小心翼翼道，“嗯...你可以去找十殿阎君，等他们同意，我就送他过桥，怎么样？”

“唉，要找到十殿阎君，至少三天，他灵魄微弱，定然是等不到了……”颐迦抬袖掩面，仿佛是悲伤不能自已。

白虎实在听不下去，摆头斜觑了眼身上的主子——禽兽啊……

帝君看见它的眼色，垂下袖中的手狠狠一掐，掐得它差点叫出声，可对上这位温柔哀伤的眼光，只能呜咽一声默默流泪。

“那……”孟婆根本不知道这人的奸诈，丝毫不疑有他，纠结半天，终于点了点头，“那好吧，我替你把那位朋友送过去。”

“其实你若是为难，就不必了。”

“没事没事，一道灵魂罢了，他们发现不了的，你快给我吧！”

颐迦看她这样焦急，心中好笑，也不再逗她，拭去眼角不存在的泪水，从袖中取出秦成衍的三魂七魄，递到她的手上。

不过一眼，那缕微弱魂魄中煞气仍吓了孟婆一跳，她迟疑道：“这魂杀气太重，要想再入轮回，必要先在无间地狱日日万死，受满千年才能……”

“唉，我这位朋友修的是杀道，杀魔成神，却不想最后居然被天道构陷，还要受这样的苦……”

“停停停！你别难过，我既然答应帮你就不会让他受苦的！”

孟婆怕他再哭，动作极快，手腕轻转，纤细的手指陡然出现五道华光！

她修鬼道，涤魂这样上古秘术于她而言就像是吃饭一样简单，半晌时间，她收回手，长舒了一口气，欣喜地擦擦额头的汗珠，将手里纯净的魂魄给颐迦看，“怎么样？我厉害吧，现在一点煞气都没有了，没想到他心魂原来如此澄澈，重入轮回之后，他必然会是大富大贵，一生顺遂。”

“一生顺遂...那我要渡他重新入道，会不会很难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觉高兴，”颐迦浅笑，“时候不早了，把他送过奈何桥吧。”

“好！”魂魄不需饮孟婆汤，女子扬手一送，那一缕澄澈的灵魄便被送到奈何桥彼岸。

奈何桥后三生石。

秦成衍被天雷打散魂魄，本就前缘尽销，再无记忆，一缕魂被滤尽煞气，飞过奈何桥就要再入轮回道。

可经过三生石时，胎光魂灵识返照，在石上映出前生记忆最为深刻的印象。灵魂纯净没有意识，一见到石头上有光亮，便停住，看向上面的画面。

狂风骤雨，玄衣男子在山顶大阁，转头，看见身后云中杳杳站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的面容一闪而过，他并没看清，却知道那是他...极为喜欢的。

就从这一眼里，这一缕单纯如纸的魂魄埋下执念。

奈何桥边涤魂魄，三生石上种因缘。

轮回道开，一抹灵魄流转，他转生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