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的脸被谁扇过么?我被扇过,被扇得心甘情愿。
十年以前,我高中没有念完,就自己毕业了。这搁在当时的农村,那是司空见惯的事,就像哪个婆娘刚成了寡妇,她男人头七还没有过,就有光棍从后墙翻进去上了炕。或者像哪个老人不长眼色,干不动活还吃得多,当晚就被连人带铺盖扔到了门外头。再像啥?再就像婆媳言语不合,儿子没本事,自己偷偷地喝了老鼠药。这些事多了去了,我三言两语给你说不清。更何况,那都是他们的事。他们的事,再稀奇,我只是一听,不会往心里去,顶多唏嘘两声。我现在要说的是我的事,至于你能不能听进去,那就要看咱俩是不是一路人了。
不念书,又没权没势,就光剩下一辈子戳牛勾子了,这是我母亲骂我的话。但我把家里那台黄河牌的黑白电视看多了,总觉得自己能兴国安邦,上天入地,甚至降妖除魔,便跟她说不到一块去,三句两句她的手就举起来要打我。我一个闪避,屁股下面的板凳就倒了,她骂道:狗日的,这个家迟早败在你手里!这话我早都听腻了,就像给我挠痒痒一样,猫腰在瓮背后摸了一把斧头,坐到门楼前的空地上剁苞谷杆。苞谷杆长,填不到炉膛去。我心里头有气,劲就鼓得大,一斧下去,一截苞谷杆就飞到我脸上,立时血流出来。村里的二杆子颠颠簸簸地走过来,他瘸着小儿麻痹的腿,透明的涎水从嘴角拉着白色的线,用絮絮络络的袖子一抹,张嘴露出两颗像灶糖一样的门牙,说:皓子,不,啊不,不念书啦?我朝他扔过去一根纸烟,他慌忙用两手兜住,像抱着刚出锅烫手的锅盔馍。接住了,却不抽,翻来覆去地看,嬉皮笑脸地说:村里,村里人,抽,抽的,啊都,都是,软软猴,你还是硬,硬的?我手里的斧朝他劈一下,他吓得侧着身子躲,我说:你抽不抽,不抽拿来!他急忙把烟用手攥了,放到背后去,说:你再,啊再,再给我,给,给一根,我给你说,说,说,说个,个事。这傻子,他能给我说啥事呢,我又给他撂了一根。他接住了,说:你,啊你,脸上跑,啊跑,跑了个虫。我知道那是血,我用余光看见的。我说:滚!他笑着肩膀一高一低地走了。
母亲出来端着泔水盆朝粪堆上泼,看见我脸上的血,急忙从兜里掏卫生纸,说:劈个柴火能把脸上弄烂,你能干了啥!过来给我擦脸,我脸一扭,直接用袖子抹了。她那卫生纸在兜里一装就是几天,揉成一疙瘩,掏出来白点子飞得像下雪一样,我不愿意用。她说:哎呀,往袖子上抹,又给人寻活呀!明知道我手见不了凉水!我不搭她的话,只顾劈柴,她又把卫生纸装进去,都走了,回来说:在村里态度放好一点,你不要看这二杆子,指不定哪天能给咱帮上忙哩!
她说这话我就不爱听。自我记事,我家里就没有男人,因为这一点,受尽了村里人的冷眼旁观。啥时候走到哪,都要被人家浅看。地里的蒜苗被谁拔了一行,她不言传。土豆被谁刨了几窝,她不声高。盖房时发现庄基地被人撵过来一尺,她也没有叫骂。楼上晒的麦收了没有搬下来,晚上被人扛走两袋,她说就当是送人了。我忍不下去,知道村里有几个看人行事的瞎货,几回提了铁锹要寻人打架,她都把我拉住了,说:我娃还没有长大哩,咱家没有人,有了啥事,还得指望村里人。我想不到那么长远,但我更想不通的是,她待村里人热情的很,对我却总是疾言厉色。尤其是我退学以后,每天跟她到地里干活,天雾雾明就要起来。干一晌午活,回来了只给我盛一碗饭,给一个蒸馍,菜不准我夹,只一根青辣子就着。我比麻袋还壮的一个大小伙子,这点饭能把我打发得了?在屋里就呆不下去了,想着到外头闯荡,就给她要路费,她瞪着我,说:你翅膀硬了想飞就飞呀?一毛钱都没有!
她不露声色地,我哪里能想到她已经下了大工夫给我寻工作呢?
那天早上鸡才叫了鸣,母亲照例进了我的房子。她一进来,我闻见了油泼辣子的味道。她吃着手里的黑馍,说:起来,还睡哩,鸡都叫了几遍了。我知道我再不起来她又要骂人,就往身上套衣服。她往出走,说:我先走了,馍给你夹好了,在案上放着。你后头来,来了提些水,一早上不喝不行。我起来光把牙刷了,没有洗脸,反正在地里干活灰头土脸的。到灶房寻馍,馍却是白馍,掰开一看,里面还抹了一层香油。到了地里,太阳已经像个火盆子一样红了,我看了它一眼,它没有客气,瞪了我一眼,把我耀得头再不敢往上抬。人一般是心里有鬼了才害怕谁看他,太阳是不是也一样呢?母亲已经起了两行土豆苗,见我来了,喊道:挨着往过排,第三行。用手给我指了指。我把电壶放下,发现不稳,就寻个块砖在下面垫着,一边吃一边用指头戳薄膜。出了苗的就把薄膜顶起来了。没戳几下,她又喊:咋拿手戳哩?寻个棍棍,照你那样指甲盖都戳没有了!都弯下腰继续起苗了,又说:吃完再干!不在乎那一时!
干到太阳从红的变成黄的,再从黄的变成白的,天就热了。我心里想,太阳也知道白衣服不吸热,把那两件都脱了。这期间,我歇了三遍,喝了三缸子水,上了两遍厕所,一大一小。我喝水的时候给母亲喊:腰疼的很!她说:碎娃有啥腰哩?我上厕所的时候给她汇报,她说:懒驴懒马屎尿多!而她只喝了一缸子水,她胃凉,要喝热的,倒出来就开始喝,两下喝完,接着起苗,算是没有歇。我说:你恁着急干啥呀!她说:农民照你那样子,都喝风屙屁去!我才要笑,就看见我的祖父过来了。我爷没退休以前是干部,现在老了还喜欢穿个中山装,但胳膊不往袖子里面筒,手背着放在后面,走路不看前面,盯着脚面。头发都白了,但梳得光光的,顺顺地往后倒,一看都像个伟人。母亲见我端端地立着,说:卖啥眼哩,不好好学习就给我好好劳动!我说:我爷来了。她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说:还没有到饭时吧?祖父到了地头,手还是背着,腰一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皓子,收拾了,回屋!他一说话,衣服就往下溜,他连看都不看,也不用手,肩膀只一晃,衣服就又端正了。
母亲的腰猛得拾起来,声音亮亮地透着惊喜,说:大,得是人来了?“大”你知道不?这是土话,父亲的意思。祖父的点了点他的大背头,眼睛眨了几下,再就把头扬起来,长出了一口气,拧身走了。我没有明白他俩的意思,问从行子里往过跨的母亲,说:是饭做好了?母亲个子低而行子宽,她的脚步就有些笨,一脚跨过去,脚后跟踩在了薄膜上,她急忙用手掬了一把土垫上,说:哎呀,一窝子芋豆糟蹋了。又骂我说:吃吃吃,一天光知道吃,往回走!我偏不动,学着母亲的腔,说:天凉凉的不干活,中午到地里来炼油啊?电壶的水还没有喝完就回呀?母亲没有笑,但我看出来她是憋着的。她从地上捡了块土疙瘩砸我,说:淡话多的很!你回呀不回,不回你就在这等着,等我中午给你送饭来。土疙瘩像我的母亲,它也对我有意见,到我跟前就分了身,我躲不及,猛得一跳,在隆起的土豆梁子上踏出一个脚印来。母亲“啊”地喊了一声,大骂道:你寻得挨骂哩?脚底下都是钱,你知道不?我嘿嘿一笑,要朝出走,她说:把薄膜踏烂了就不管了?盖上!刮了风把一行子薄膜都能涨起来!
回到屋里,母亲却没有盛饭,她两手按着我的肩膀,说:站好,不要动!我站住了看她,她却又拍我的背,说:年轻轻的把腰拾不起来,老了炒菜的锅就扣到脊背上了。转身一掀门帘,进了房子。祖父坐在椅子上,端着收音机寻台,我知道他要听秦腔。我问他:爷,我妈这是要干啥呀?祖父不理我,寻见了放秦腔的台,却不清晰,声音刺刺拉拉的,他就把天线抽出来,一节一节地拉长。母亲不一会儿出来,两手提着一件黑色西服的肩,在我脖子底下试长短。我扯着脖子,说:是要上会去呀?上会就是赶集,人一窝蜂一窝蜂地到街上看稀罕。母亲说:上会你还想穿西服?把你身上的土拍一拍就去了。我说:你啥时候给我买的西服,都不给我说。她说:给你说?给你说了你就狂得要上天啊。我嘿嘿一笑,预感到有啥好事情要来。但祖父说:你伯在西安给你寻下事了。我往后退了一步,不愿意再试母亲的衣服,说:我不去。母亲把衣服夹到胳膊弯里,扬手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马上变了脸,说:你胡说啥哩?给你寻下了你不去?祖父见不得母亲训人,他嫌聒,就拿起收音机坐到了院里的树荫底下。我眼睛瞪着母亲,说:干啥嘛,不跟我商量就给我安排工作,我有自己的理想哩!
我这么说你肯定能想得来吧?我当然有自己的心思,谁愿意在熟人的眼皮底下干事呢?不光是不自由,还害怕干得不好,给谁都不好交代。再说我出去还想谈恋爱呀,这要被人家盯着,手脚怎么能放得开呢?母亲当下就躁了,把西服朝凳子上一摔,指着我说:你去不去?我说:不去!害怕她打我,又退了一步。
但我脊背后面的架子车,它伸出来两条长长的辕把,把我顶住了。竟然连它都算计我?它轱辘转不动了我给它上油,轮胎瘪了我给它打气,就是拉干粪,我都要在灶火里铲些草木灰,厚厚地给它车厢铺一层,它不知恩图报就算了,还要与母亲一起敌对我?我也躁了,避开母亲朝房子走。祖父在院里喊:你往哪儿去?我听见了,心里就有些虚。祖父是不怒自威的,他身上有一股势,就跟张飞和关羽一样,只要一横刀立马,敌军里胆小的就尿湿了裤裆。我当然不会大小便失禁,但我心里紧张起来,本来要说去房子,改了口,说:我到地里干活呀。祖父说:指望你到地里能干啥?在屋里呆了恁长时间了,还不知道农民的可怜?我不敢回祖父的话,眼睛透过挡蚊蝇进来的塑料门帘缝缝看他,有一束太阳在他头顶罩着,他通身都是金光。母亲走到我跟前,我肩上怕是有土,她轻轻拍了拍,小声说:听话,你不气你爷了,你爷还能多活几年。这话我听了心里不好受,我奶就是匆匆忙忙走的,一天福都没有享上。祖父又说:你伯给人家都应承了,你不去事小,你伯脸搁不住事大!又训母亲,说:还不赶紧收拾,司机来了让人家等你俩啊?
重新站到厅堂里,我感觉自己就要英勇就义了一样心情悲壮着。母亲把我的胳膊撩起来又放下,转着圈看,又拉袖子看长短,又捏肩膀看有没有撑圆,再就看裤子的肥瘦,问裆宽了还是窄了。我不愿意跟她说话,但她的眼睛把我盯着,我就仰了头看房顶的吊扇。吊扇上有两只黑色的大头苍蝇,一个摞在一个身上。下面的肯定对上面的说:你起来,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你敢调戏我?上面的就用前爪挠了挠头,抖了抖翅膀,飞走了。母亲又问祖父,说:你看这能行不?祖父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是新官上任呀还是机关领导开会呀?文州是看里子不看面子的人,穿的恁好干啥呀?
这就说到我伯了,我伯是多大的人物,我不方便给你说,只说我们两家的关系。血缘肯定是有的,至于远近,我母亲她都说不出个一二。后来我伯相当敬重我爷的原因,我是听我奶说的,但回回说到关键时候,我爷就咳嗽一声,我奶斜眼看我爷一眼,就起身到灶房掏灰擀面,烧火做饭去了。说是有一年,国民党到村里来抓壮丁,人都够了说集合队伍呀,却看见了我伯。我伯那时候正是小伙子,人又长得白净,在村里那是鹤立鸡群,明晃晃地扎眼。队伍里的头头就看上了,说要一起抓回去给自己当勤务兵。我爷当时是个机关干部,兵荒马乱地给配的有枪,连实弹都有三发。当下把那头头拉到僻静处,亮了家伙,随口就说我伯是国民党哪个集团军多少旅多少师谁谁谁领导的儿子,我爷他只是个警卫员。那头头真真是愣住了,他哪里能晓得穿中山装的我爷说的是真是假?一看我爷都是吃公家粮的,又气宇轩昂临危不乱,他倒慌了,问我爷说领导不会怪罪吧?我爷说当领导的也知道一线的工作不好抓,能理解能理解。头头又说看能不能让我爷给领导说一声,帮忙写个条子,把他的岗位调一调,级别也行的。我爷说这得等领导回来。那头头嘻嘻哈哈地都要走了,却要再看一眼我爷的枪,我爷把子弹退了给他,他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上了膛,对着树上的鸟空扣了几下扳机,嘴里响着“啪,啪,啪”。
我这么说你怕要不信了,说我爷年轻的时候都是配过枪的人,现在在村里却要受旁人的冷眼?这你就不懂了,农村人文化程度低,他不管你在外头事情干得有多大,只管他求你的事有没有办成,没有办成,他就把你记住了。其实这都是次要,主要是因为我爷他老猫不逼鼠了。咱还是继续说我伯,我爷跟我伯家,还有许多故事。地下党你知道不?我对这几个字是心存敬畏的,总觉得他们是掘地三尺在战斗着。我伯他父亲就是个地下党。说是有一回负了伤,从地下潜出来,自己家当然不敢回,就寻到了我爷当时的厦房。当时可怜,兄弟分家厦房只有一间,我爷就把他安排到炕上,自己铺个席睡到了院里。那时候村里是有狼的,昼伏夜出,饿极了就到村里来寻吃食。当天晚上也是怪,月亮黑着,一个星星都没有出。我爷睡前喝了茶,躺下了就翻来覆去,睡着了就睡得死。说不清是几点,他只觉得脚脖子像针扎似的一疼,猛得睁了眼。看时是一只狼,嘴噙着他的腿没有放,而狼眼却直勾勾地看着他,绿得像两颗玛瑙。他睡前枕头边是放了一把铁锹的,抓起来就去铲。狼跑了,身上也像从河里捞上来一样,水是往下流,不是滴。腿没有大碍,但清点财物时才发现猪圈新下的七个猪娃全被叼走了。再就是狼的事过了没几天,村里就来了三个穿着黑西服,蹬着黑皮鞋,戴着黑礼帽的中年男人,满村地打听寻我伯他父亲。那三个人之所以能寻到我爷,后来听我奶说村里的传言是有人拿了人家三张粮票告的密。再后来我奶就不敢说了,但她老是提到那一晚上,说全村人都听到了整整十三声枪响,亮得比放鞭炮还要清脆,满院都是火药的味。
这时候门外响了一声喇叭,把我还在我老家院里的思绪就打断了。祖父急忙起身往出走,走到前门门口了,怕是觉得不礼貌,把收音机关了,从兜里掏了烟出来,取了一根从窗户给司机递过去,说:小伙子,你辛苦,来,抽烟抽烟。司机说:哎呀,叔,不用不用。祖父不抽烟,备着是给人发的。当下硬是让司机接住,不接不行。母亲也要迎出去,走了两步了,看我不动弹,过来拉我。我被她拽着,走到车跟前,皮笑肉不笑。母亲笑着说:师傅,走,到屋里坐。手在我背后把我拧了一下,说:叫你叔嘛,瓷地跟砖一样。我把师傅叫了,师傅应了,说:好了么?好了就上车。母亲说:哎呀,到屋里了,你连一口水都不喝。司机说:不了不了,急得回去呀。母亲手还是朝屋里指着,说:坐一下嘛,耽搁不了几分钟。司机说:不了,我回去了还有点事。母亲说:哦,那不能影响你。给我示意让赶紧取行李。我都走了,她又突然看着祖父,说:哎呀,一忙就忘了,还要给我文州哥拿些菜哩。祖父瞪了眼,说:你早干啥去了?马上低头问司机时间来不来得及,又给人家赔不是。司机有些为难,却也把头点了。当下母亲去了地里,很快回来,装了一笼的菠菜,蒜苗,香菜。进了门,分袋装了,都是双份,又喊叫让我取两个袋子,把家里的苞谷糁装上些,多少要一样,袋子要装满。我说:你给人家拿这么多干啥呀,人家稀罕不?母亲手忙脚乱地,说:你伯人家是城里人挣工资哩,啥都不稀罕,就爱咱地里这菜,绿色,无公害。我说:我伯喜欢,人家那司机不一定爱吧?母亲说:把人家麻烦的,是个心意么。
坐上车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朝西边斜了。太阳是个羞脸子,你盯着它的时候,它静静地,一指都不挪。但你眼睛一旦把它离了,再看的时候它都走了一乍的距离了。我坐在车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但司机回过头把我看了一眼,笑了,说:坐那么端干啥呀?靠上靠上。我也笑了笑,脸上就烧起来,脖子都烫了。我缓缓地把脊背往后挨,靠背软得里面像是装了棉花。我不敢相信,靠了一下,又靠了一下。司机又把头转过来,说:把安全带系上,要上高速哩。我不知道安全带是啥,回头看了,发现靠背上贴了一条光溜溜的黑绳,有三指宽。拉了拉,它里面像装了弹簧还是松紧一样,我一拉,长了,我一放,短了。我一直拉,它竟然长得像井绳,没有个尽头。司机回头再看,意会了,靠边停住,半个身子爬过来,给我系上。说:困了你就睡觉啊,路还长着哩。
车再上了路,我放松了一些,但我仍然从司机白白胖胖的脸上,看到了农村人与城里人之间的差距。我偷偷地捏了捏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座位,发现它甚至比我母亲和的面还要软,心里就惊讶了,想着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坐的比我们吃的还要好。车窗一升起来,里面闷闷的,我感觉有些像钻进了化肥袋子一样呛,但我瞄了司机一眼,他没有像我一样难受。我想着他是不是年龄长些,鼻孔比我粗,能吸入更多的氧气?我想要开窗的,但又害怕人家觉得这娃不懂规矩,少家失教,就忍住了。把眼睛瞪大了朝外边看,地里的麦苗顺风倒着,涌了一片又一片,绿绿的腰身就有些青。风是知道我要走了,它告诉了麦田,让它们头低着送别我吗?我心里苦苦的,眼睛就酸起来,但我不敢放肆哭的,我一哭,说话声音就会哽咽,是要叫人家司机看笑话吗?眼泪一出来,我故意把眼睛往大了睁,我知道眼眶一大,眼泪就没有那么快流下来。但它们在眼眶里越聚越多,我的视线就模糊了。越是模糊,却反而越发清晰地看见了祖父与母亲的脸。他们的胳膊笨拙地挥着,像是赶一只走过来偷地啄麦的鸡。后来又把胳膊直直地往天上戳,戳了一下,又戳一下,就像是地里的苞谷杆长得高了,说话时看不见人只听见声音,伸了胳膊显示自己的位置一样。我止不住流下来的眼泪,就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我心想都是脑子里出来的水,我这边咽了,那边流出来的就能少些。但这时候母亲却出现了,我才要惊问她为啥跟了来,她不回答我,笑了笑,说:我娃不哭了,听话。到了省城好好干,不敢把你伯的人丢了。找下工作不容易,多少人都眼红哩,要给人家当个事干。更何况你伯不爱看谁的脸,更何况都是不亲的亲戚。
我再也忍不住,嘴上一疼,口里就有了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