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1990

一、情窦

晚自习的时候,文文推给同桌闻贤超一张纸条。

刚和同学打闹完消停了会儿的调皮鬼贤超血一下全涌到了脸上。

坐在后排的死党三毛看见了这一幕。眼见着闻贤超涨红着脸冲去了厕所。回来时变得小脸煞白,心事重重。

不管三毛如何追问,如何威胁要割袍断义。贤超始终没有说文文给他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那张神奇的字条完完全全地改变了少年闻贤超,方方面面。

数学老师惊喜地发现差等生闻贤超主动追着他要题做。每周一次的测试题,除了班上几个优等生外,只有闻贤超全部认真做完。

英语老师奇怪为什么以前总打瞌睡的调皮鬼闻贤超现在每节早读课都要站起来问他一个问题。

最欢喜的莫过于贤超的父母。他们起夜的时候发现那么顽劣的孩子深夜两点还在灯下苦读。担心儿子身体的妈妈变得要不时催促孩子睡觉。

轮换座位的时候,闻贤超主动要求坐在了最后一排。几乎每节课都站在那里,只有课间的时候才会坐下休息。

闻贤超的课桌上被他悄悄刻上了YDKSBJGD几个奇怪的字母,任谁也猜不出来,成了班里的一件谜案。

曾经班里排名倒数的闻贤超从此成绩突飞猛进,每一次考试在班里的排名都要前进好几位。终于,高考前第二次模拟的时候超过了文文。

被班里的差等生超过,少女文文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成绩发下来的文文一节课魂不守舍。不断地默念着,要努力,要努力。

有经验的高三老师们知道,男生的潜力爆发出来会比女生更有杀伤力。他们用赞赏的眼光看着闻贤超的变化。给予了他更多的辅导和帮助。最后,贤超以全校第十的成绩考取了北京某重点高校。

拼命保持不掉队的文文只考上了一所位于天津的普通高校。

上了大学的闻贤超突然发现没有了与女生严格的接触限制,自己可以恋爱也想恋爱了。这个念头一出现,脑子里边先出了文文的倩影。从此挥之不去。

大一时贤超思念文文心切,生性内向的他又苦于不敢表白。苦闷中将心事写给了黄金时代的知心姐姐,没想到很快接到了回信。字体娟秀的知心姐姐认真给贤超回了信。鼓励他勇敢表白,并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贤超终于来到了天津。文文很够意思地陪他转了南市食品街,水上公园。小心脏突突跳了一整天的贤超始终没有勇气表白。最后在北宁公园消磨等火车的时间,眼看着快要进站了。贤超终于鼓足了勇气把知心姐姐的信掏了出来递给了文文。

少男少女两个人的脸憋的通红。谁都不敢看对方,但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紧张。良久之后,贤超终于能够开了口。

"我,我...

顿了顿,才接着说道,

"你明白吗?"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心里有了个人。如果有..."

贤超突然好紧张。如果有咋办呢? 贤超不敢想。

同样通红着脸的文文终于将情绪平复到了能张开口

"没有,只是..."

欲言又止的文文将贤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是什么?"

"没什么,给我点儿时间想想好吗?" 文文的眼神有些怅然。

"没问题。我愿意等你一辈子" 贤超脱口而出。

二、不在意

文文的知青父母分别来自南京和北京。在农村耗干了激情和理想之后。双双在小城安排了工作。仝爸爸进了地质队,仝妈妈在医院做了护士。

从小文文就和同学不一样。在一片灰色兰色的布衣群中,文文鲜艳的裙子总是最吸引眼球。成了大家议论和女生嫉妒的对象。

初二的时候,文文的妈妈不幸得了绝症。临走的前几天拉着文文的手反复告诫,孩子,你一定要拼了命的学。考上大学,到北京去,到南京去,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定要答应妈妈。

哭成泪人儿的文文郑重其事地点了很多次的头。妈妈才依依不舍地合上了眼。

本来就乖巧的文文从此更加努力。在爸爸妈妈的熏陶下,她一直和学校里的同学保持着距离。

她不屑于所有其他同学的衣着粗鄙。草绿色袖口带两道黄杠的校服更是从不沾身。甚至在学校要求穿校服的建校日,运动会不惜请假。

她更不屑于学校食堂千篇一律的烩菜,说那是喂猪的。

她更厌烦几个星期都不洗澡的同学身上的味道。虽然家里条件并不好,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文文还是跟妈妈自小养成了烧水洗澡,每天换内衣裤的习惯。

所以呢,高冷的文文在班里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她总是默默的来,默默地走。骑着妈妈留下的凤凰自行车。

下课的时候,文文也不出去玩。在课桌上趴会儿犯愣,或者望着窗外的树叶出神。

别的同学中午都骑车回家吃饭休息。文文不,她的地质师爸爸每天中午会骑车给她送饭,外带一个大暖壶装的热水。妈妈去世以后,仝爸爸特意放弃了人人羡慕尊敬的专业工作,和领导软磨硬泡当了个工会副主席。就是为了照顾宝贝女儿。

当母亲的遗愿,父亲不知疲倦的照料,自己夜以继日的努力换来了一个不甚如意的结果时,文文拿到录取通知后哭了很久。有心复读争取一个更好学校的她实在不忍心再让日渐衰老的父亲更多的操心负累,带着不甘心去天津报道了。

没想到第一个学期没过完就面对了闻贤超的表白。心底里文文还是挺喜欢这个昔日同桌的,尤其是高三时他的勤奋和聪明给自己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拧巴了几天,拿不定主意的文文写信向爸爸求助。仝爸爸的回信很长,但对文文的问题只回了一句话--还记得答应过妈妈什么吗?

文文从来没有忘过妈妈的遗愿,不像别的同学考上大学终于放松了的状态。她比以往更努力。而且,有姥姥家诸多亲戚的关怀,文文对毕业分配去北京还是充满了期盼。可是贤超,他在北京的名校里成绩平平,在自己梦想的城市里又举目无亲。最关键的,看他一点儿也没有要留在大城市的"上进心"。

想通了这些,文文给闻贤超写了封不冷不热的信。说了些我们年龄还小,要以学习为重等等连知心姐姐都不好意思说的官话。

闻贤超没有就此死心,频繁地给文文写信,即使收不到她的回音。暑假寒假时一定会去仝家看文文。

两个人的初恋,或者说闻贤超一个人的初恋就这么尴尬地持续了一年多。

又到了贤超期待的暑假,又能和文文同处一座小城。回家的第二天,他就骑车去了文文家。

文文不在家,跟恭恭敬敬称呼的仝叔叔不冷不热的说了几句客套话,贤超就识趣地告辞了。

内向的贤超每次去文文家都要鼓足勇气才能敲响那扇木门,没想到这次又没见到。

骑在车上垂头丧气的贤超突然两眼放光。马路对面,文文正骑着她那两永远擦的锃亮的凤凰车迎面而来,兴奋的贤超急忙迎了上去。可是对面的文文轻快地蹬了几下,自行车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灵巧地躲过了扑面而来的贤超的热情。当头被泼了一瓢冰水的闻贤超像被雷击了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蹬车回家,一头栽倒在床上,两眼发直。

贤超的妈妈以为孩子撞了邪,用大海碗盛了水立筷子求仙求神驱邪避鬼。

疼爱弟弟的姐姐一眼就看出贤超中了什么邪,悄悄出去买了本<少年维特的烦恼>塞给了弟弟。

文文本能的一闪,给了贤超致命的一击。也扯断了两人间的最后一点藕断丝连。

闻贤超用录音机把整个一盘录音盒带两面儿都灌满了李玲玉的<不在意>。用毛巾被蒙住了头。翻来覆去,没完没了的听:

别问我对你有多少爱,

说我有多么不应该,

过去的已过去呀,

没必要在一起,

曾经我也深深地爱着你,

是你来辜负我,

何必又怨我,

爱多少恨多少,

我已经不在意,

我已经是不在意。

麻木的闻贤超用手脚撑起毛巾,夕阳通过沾满了灰的玻璃窗照射进来,竖条花纹的毛巾被里泛着暗暗的绿光,被贤超撑起来后形成了一个长方体的空间。

贤超感觉自己是躺在了棺材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悲伤。

三、走向社会

没有了贤超反复无常的骚扰,文文心里些微的有些失落。但是心底强烈的愿望驱动着她不断的努力,一心一意把心思用在了学习上。本身上的就不是好大学,每个班平均下来只有一个进京名额。文文拼命学习,志在必得。

大学里的竞争没有那么激烈。文文差不多一直是第一名。只有偶尔几科输给了同宿舍的四川女孩李雪梅。雪梅一双大眼咕碌碌的仿佛会说话。人长的漂亮,学习好,也和气,大家都喜欢。大二的时候高票当选了年级的学生会主席。

文文拒绝了所有的社团活动,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和锻炼上。和中学一样,独来独往,几乎没有朋友。

贤超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完全颓废了。抽烟打牌喝酒唱歌成了他大学生活的主旋律。这里面唯一可取的就是唱歌了。元旦晚会上,一曲声情并茂的一场游戏一场梦。和唱完后舞台上的旷世落寞迷离,一时在大学传为佳话。好多女生四处打听这个神似王杰的师哥是哪个专业的,有没有女朋友。

众多的橄榄枝没有打动小王杰。他留起了长发穿了件黑皮夹克玩起了霹雳舞。又引领了一阵儿潮流和风范。

玩是需要钱的,贤超的家境并不富裕。支撑不起他买耐克鞋,烫头发。磨着班主任老师给他找了份家教的工作。大学虽然没有好好学,高中的功底还在。贤超在某个部委办公厅主任的家里喝着可乐,吃着杏仁,轻轻松松地帮主任的公子温习数学物理。信手拈来,每道题都是想都不想就能给出解法答案,被公子奉为大神。

造化弄人,贤超文文他们大学毕业的那年。贤超所在的大学在改革的春风里划给了他做家教的孩子妈妈所在的部管辖。办公厅主任一个电话。校长诚惶诚恐地给重新沦为差等生的闻贤超留了一个珍贵的留京名额,还托了自己的老同学给他分到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国企。

仝文文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虽然功课全优,北京也通过舅舅找好了接收单位。但是学校有限的进京名额被抢破了头。学生会主席李雪梅分到了一个,文文听到同学传言看见她和系主任早晨从宾馆出来过。

最优秀的学生总得给个交待。学校经过研究决定,给了仝文文半个进京名额。只能选择在通县的单位。仝妈妈家的亲戚们义愤填膺地在家里大发牢骚,可是也只能发发牢骚,纷纷唠叨着北京东贫西贵,南穷北富,通县全是化工厂,喝的水都有毒。

心灰意冷的文文放弃了学校的美意,放弃了半个进京名额,回老家小城进了一家纺织厂。

纺织厂本来还算不错的企业。没成想刚刚两年遇到了产业结构调整,文文下岗了。

校园之外的生活现实而又残酷。找对象和感情没什么关系,互相算计的合适了才能走到一起。社会是不看你的学习成绩的,心高气傲的文文看过了无数她一见面就鄙视的俗人后,终于碰上了一个长相还算看的过去的。年龄也相仿。交往没多长时间,疲累的文文草草把自己嫁了出去。

婚礼哪天,文文抱着自己的爸爸哭了个昏天黑地,哭到司仪不住的劝解,宾客都觉得尴尬的程度还止不住。

亲朋好友们纷纷称赞文文对父亲的感情如此深厚。

但是父亲和文文自己知道,她的哭是因为太多的不甘心。

四 、强子

结婚一年,文文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女儿继承了爸爸妈妈的优点,长的乖巧可爱,眉宇间还有一丝英气。

忙着带孩子的文文安心地过起了小日子。痴痴看着熟睡身边的小天使,文文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虽然夜深时还会叹气,但抱着温软的女儿,心底也觉得满足。

然而,好景不长。下岗的风潮席卷了全国。电视里不时会响起那个留着长头发的男高音谆谆教诲的嗓音: 心若在,梦还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谈何容易! 文文的老公强子高中都没上完。自己带着几个人搞装修。生意时好时坏,是文文最不喜欢的不稳定。文文自纺织厂工龄买断后的一点儿钱也花的差不多了,困难的时候还得靠仝爸爸接济。这种生活让文文感到绝望。她又放不下脸来去像电视里鼓动的那样去摆个摊当个体户。她曾经不屑的一切都围绕住了她,逃也逃不开。

文文开始重新努力学习,抱着小小的闺女开始啃起了书本。好在学习对她不是难事,一年的努力没有白费,文文成功考到了会计证。凭着它终于找到了一份正式的工作。

生活渐渐恢复到了正轨。那两年,是文文最忙最辛苦也最踏实的日子。老公强子的生意也有了起色。

老天是有多么不喜欢文文啊!

女儿三岁的时候,文文发现强子有些不对劲。好几次一起出门后非要回家再确认下大门锁没锁。有一次确认回来还不放心又回去看了一遍。

文文偷偷去咨询了精神科的大夫,大夫说很可能是强迫症。但是不管怎么动员,强子就是不去医院。一直强调自己没事,只是应酬多,喝酒多,记性变差了。

有一天,强子晚上跟文文紧张地说,有人一直跟踪他,要害他。

这种感觉越来越浓。浓到了强子再也不敢出门的地步。楼道里只要有脚步声,强子就惊慌失措地钻进自家的衣柜里躲起来。

一边是还上幼儿园的女儿,一边是神经兮兮的老公。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强子的父母来过一次,劝了半天,儿子也不答应去医院。但是,心疼文文和女儿的强子怕心中深信要杀自己的凶手会危害到文文和女儿,主动提出了离婚。

比收到贤超的表白还难做的抉择。虽然强子不是文文的理想选择,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强子对她一直很好,家务活都舍不得让她做。尤其是生了女儿以后,更是处处将就。真把见人就钻柜子的老公一人抛弃了,良心上实在过不去。可是,这日子,怎么过啊?文文每天晚上都默默流泪。

日子还是得过啊,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文文最终还是和丈夫离了婚。强子不能出门,街道的工作人员来到家里他躲在柜子里不出来,最后还是强子的老父亲代他签了字。

老泪纵横的公公领着帽子围巾墨镜把自己包裹严实的强子离开家时,文文站在门口强忍着泪,狠着心看着善良的公公领着强子离开了家。

没有了强子这个负担,文文尽心抚养教育女儿。有苗不愁长,孩子一天天长大,已经上了初二。

这么长的时间,强子终于在父母的央求下,答应去医院看病,被诊断为严重的抑郁症。

五年多的治疗,反反复复。关键强子跟医生的配合时断时续,不过还是等到了迟来的痊愈。

虽然离了婚,文文也会偶尔去看看曾经把自己当亲女儿疼的公公婆婆。也帮着老两口劝强子配合医生的治疗。强子基本正常了,文文也特别高兴。工作越来越忙,女儿上了中学也得抓得更紧。文文心底里藏了和妈妈一样的心愿。让孩子离开小城,去北京,去南京。只是现在还早,没到给她灌输这个的时候。

好久没去过强子家了。这一天文文接到了婆婆的电话,说做了她最爱吃的合子,有空儿来吃,最好是一个人来。

奇怪!文文心想,婆婆怎么不像以前那样盼着见孙女了?不过,文文还是开心的答应了。

晚上下班后,给孩子做完饭留了张字条,文文买了一大把香蕉去了婆婆家。

没想到家里只有强子一个人,公公婆婆都没在。

强子有些拘谨地请文文吃合子,询问女儿的学习情况。一切都很正常,不像有病的样子了。

过了一会儿,强子紧张地搓着手,脸憋的通红说出了叫她来的真实目的。既然病已经好了,强子是想和文文复婚。强子父母也有这个心愿。

多年来文文已经习惯了和女儿的生活,从没想过再嫁,强子复婚的要求吓着了文文。

"那怎么行呢? 孩子已经习惯和我两个人过了"。

不容强子多说,文文夺门而逃。她不敢想自己和女儿已经习惯的生活方式受到打扰。她的亲生父亲也不行。

文文一直没再去过强子父母家。几个月后,文文在菜市场碰到了以前跟着强子搞装修的小兄弟小武,小武关切地让嫂子文文节哀。

文文惊呆了。忙问怎么回事?

"嫂子您真不知道?"

小武很惊讶,

"我哥,他,走了"。

文文失魂落魄地来到了强子家。公公开的门,漠然地看着文文。厨房出来的婆婆看见是文文,失声痛哭起来。

"孩子,你别来了"。

公公语调冷漠,神情疲惫,看上去衰老了至少二十年。

他关上了防盗门,文文傻在了门外,屋里婆婆的哭声一声声传出来,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把文文的心撞的生疼生疼。

五、无耻

与文文相比,贤超没有了那么多的坎坷。

工作有了着落以后,贤超就没有那么玩世不恭了。和高三一样,又成了一个刻苦努力的好孩子。

为了表示与过去的决裂,他跑去首体南路的瞬美发廊,把烫了大花的头发拉直,吹起了最正统的边分。熟悉他的同学都说不如原来好看。于是干脆跑去了双榆树国营理发店推成了平头。老师同学都惊讶于贤超的变化,不仅仅是外形上的。

制图课上,贤超选了最复杂的发动机内膛; 毕业设计,他主动跟了最挑剔严格的导师; 包里装了本英汉字典,看见汉字就查,把对应的英语单词记在准备好的小卡片上。在大多数人无聊消磨的大四,贤超补起了前几年的亏空。已经落下的专业课无从弥补,好在贤超的新工作和所学的专业并没有多少关系。

贤超的父母自是异常高兴满足,省吃俭用把钱都给了儿子让他能体面地开始第一份工作。他也很当回事,第一次到学校附近的中友商场花了老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件深咖啡色的茄克。结果成了班里男生的正装,身材差不多的同学出去面试或者出席别的正式场合,都找他借。

闻贤超提前把自己当成了白领,再也不去魏公村的地摊上买东西了,连袜子都去中友买。当他如以往般将看中的袜子顺手捏成一团往书包里塞时。售货员示意他拿了回来,看着售货员细心地抚平,认真地装进包装袋里,礼貌的双手奉上时。贤超知道,自己还有太多的东西要学。

努力想融入大城市的贤超反而变得市侩俗气了。他会鄙视地训斥来出差的哥哥在商场面对一件二十块钱T恤的犹豫不决。却忘了哥哥每月都从自己微薄的薪水中给他挤生活费。他会为父母的家乡土话感到尴尬而匆匆把专程看望他的父母带离宿舍。他会为母亲吃雪糕的样子不雅而生气,曾经在人迹寥寥夜深的马路上坚决制止父亲去灌木丛解手的要求而让老人家失禁。在景区餐厅因为父母舍不得十块钱的餐费赌气地抛下父母自己去吃,他也压根儿没想到那一天还是母亲的生日,而刚刚十天前,父母刚刚给他过了生日还送了他一块飞亚达手表...

就是这样一个浮躁自私,甚至无耻的青年闻贤超。终于等来了毕业,拎着连火车卧铺都舍不得坐,十几个小时一路站回家的父母给买的豪华行李箱去那个神往已久的苏式大楼里去报到了。

报到的那一天来了很多人。贤超怯怯地拿出派遣单,声音发颤地询问傲气十足的公司人事干部如何办手续。那个姓魏的中年妇女皱着眉头,都没有抬眼看一下贤超。

尴尬的贤超不知所措。正好旁边有另一个新同事也办入职手续。是个穿着亮黄色稠上衣,白色长裙的漂亮姑娘。齐耳短发,大眼睛,高鼻梁,个头高挑清瘦。

真漂亮

贤超和大家的目光都被黄衣姑娘吸引了。除了不理贤超的那位大姐,她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美丽的女孩叫韩宏,毕业于顶尖名校。也是来报到的,刚刚顺利办完了手续。看到贤超愣怔尴尬地站在那里,热情地问他是不是也是来报到的,主动和他握了手,引荐他到另一边去办手续。

"崔哥,这是我们一届的,也是来报到的"

韩宏的声音有股魔力,非常感染人。那个被称为崔哥的,心情愉悦地接待了贤超。

贤超礼貌地感谢了黄衣少女,脑子里却是嗡嗡的。和韩宏的握手,让他一时适应不过来。追了文文两年的他,都没有机会握一下手。

而这个韩宏,哪是文文比得了的?

年青的闻贤超想不到的是,他会和这个脸庞有些黑的姑娘,纠缠了一辈子,剪不断,理还乱。

六、阳光灿烂的日子

贤超参加工作的时候,北京的马路都还没这么宽,车不多,更是很少看见奔驰这样的高档车。但是贤超他们公司的公务用车全是奔驰,连五十座的大巴车也是奔驰的。刚参加工作的贤超他们四十多个人就被这一辆大车一起拉到了海边的培训中心。

名字叫培训中心,实则就是疗养休息的地方。贤超他们报到的时候已进入九月,暑期已过,领导和他们的亲属已经玩过海了。才轮到新员工们进驻军训。

贤超他们上大三的时候国家出了一场大事,影响到了很多人。贤超他们这一届的全国大学生都要接受再一次的军训和政治学习、下放锻炼。

土包子闻贤超这一年经历了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坐奔驰车,虽然是个儿大的; 第一次见到大海,在海边傻傻地看着新同事把裙子撩过大腿走进海水里; 第一次穿上了海军军装,当海军曾是儿时的贤超的一个梦。还有,第一次和女孩儿握手,还是韩宏这么漂亮的姑娘。

新的生活比刚上大学时带来的冲击要大的多。贤超晕头转向,故作冷静老练地不让别人看出来他的没见过世面。

幸运的是,和贤超分在一个宿舍的是薛凯,另一个大公司总经理的公子。

贤超的同事,一半品学兼优,专业对口。另一半都是皇亲国戚、八旗子弟。只有贤超靠了校长同学的介绍挤上了船,两边都不靠。

有关系的全是富家子弟,见多识广。他们能看出贤超眼睛里露出的怯。常常拿他恶作剧,开玩笑。往往在这样的时候,薛凯就成了他的保护神。

薛凯性格稳重善良,毫不张扬。在各种官员的子弟里实属罕见。但也不是唯一,他们同一个军训班的晏紫霞就是另外一个特例。紫霞长的稍胖,衣着看似随意但都价格不菲。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京剧,一双大眼睛可以滴溜溜的像陀螺一样转动起来。她是那种最标准的乐天派,军训的宿舍大楼里时不时会传出她银铃般的笑声。

因为是一个班。他们三个人走的很近,经常在一起打牌聊天。贤超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也少了被别人讥笑的把柄。

国庆加餐的时候,贤超第一次看到螃蟹。不知如何下口的他认真小声地问身边的紫霞怎么吃。紫霞一本正经地说,螃蟹肚子上一条一条的是肺叶子,最好吃了。不明就里的贤超真的揪下来就往嘴里塞,好奇怪的味道,就像塞进去带沙的杂草,满桌的同事笑的前仰后合。只有薛凯没有,责怪地看着紫霞。本来只想开个玩笑的紫霞没想到真有长这么大没吃过螃蟹的人。刚开始也忍不住笑。后来也觉出了自己的过分,红着脸不说话了。

被戏弄惯了的贤超倒无所谓,厚着脸皮又问紫霞接下来怎么吃。紫霞这次认认真真地教贤超辨认公母,剥壳,用螃蟹的鳌尖挑腿里的肉吃。

韩宏是当然的中心,教官同事都围着她转。落落大方的韩宏有些不拘小节。有一次在大家的起哄下钻进了教官的被子。把铁骨铮铮的海军汉子臊的满脸通红。

贤超和韩宏没有分在一个班,没有多少交往。目睹了钻被窝的闹剧后,过于本分传统的贤超更没有意愿去和她交往了。

海军某部的军训不像大学时那样严格,贤超他们有大把的时间消磨。等混的熟了,贤超借了排长的吉他,在洒满月光的篮球架下弹起了最熟练的梁祝。当悠扬的琴声穿过,悄悄爬进了欢笑声中青年男女的耳膜。人们才开始对这个不会吃螃蟹的土包子有了些许的认识。

单纯的闻贤超醉心于跟薛凯学打乒乓球,跟紫霞他们几个打百分钻桌子的时候。同样的宿舍里上演着很多不一样的故事。数年后薛凯提起当年时,贤超还是惊的快掉了下巴。

那些悠扬缓慢,金色的落叶铺满了甬道,海水碧蓝,天空高远的美好日子,贤超非常享受。尤其是打牌胜了或者出了臭牌的时候。或兴奋、或嗔怨的紫霞都会双手咚咚咚咚地锤他的肩膀,贤超特别享受。他渐渐习惯了紫霞的陪伴,错把自己当成了红与黑中的于连,错误地以为获得了富家女紫霞的爱。

七、广交会

贤超和紫霞的亲近自然而然,集体吃饭时,贤超会在桌下偷偷握住紫霞的手。和大家一边聊着天,一边感受着紫霞绵软的小手上的温暖。

紫霞从不拒绝,只有一次贤超有意无意地把手放在她光滑的大腿上时才躲开。

军训结束前一天,贤超约了紫霞。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贤超笨拙地对紫霞接受自己表示感谢。紫霞诧异地说,

"接受什么? 我们不就是好朋友吗?"

尴尬、羞愤、委屈、耻辱。这众多的糟糕情绪雷的贤超说不出话来。当确认了紫霞确确实实只是把自己当做好朋友时。各种情绪化合作用成了绝望。他语无伦次地说这不公平,他要报复,他要让别人深陷其中也和紫霞一样云淡风轻地转过头,让报复对象体会一下自己现在的心情...

第二天,军训团坐火车回京了,贤超坐在硬座上如同死了一般。等到了北京站,他和大家在广场上等那一大堆托运行李的时候,贤超看见了来接女儿的紫霞妈妈。雍容华贵的晏妈妈戴着茶色墨镜,着意盯着贤超看了好一会儿。贤超如芒刺在背,被失恋掏空了神智的他大声和同事开起了玩笑,嘴里你丫你丫地显出一副痞样儿。

尴尬的等候结束后,贤超被拉回到了公司分配的宿舍。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没有一丝爬起来的力量。

公司给大家放了三天假调整,加上星期日。贤超在床上躺了整整四天,除了每天用电热水杯煮一包方便面以外,其他时间都无力地躺在床上,像一只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小兽。有一天还因为昏睡过了头,电热水器在水耗干后把杯底烧成了黑炭。幸亏同屋都利用假期出去玩了,才给了他一个独自的空间。

开始上班的时候,贤超已经能起床了。脚像踩着棉花一样,到新的科室正式参加了工作。

紫霞的背景深厚,分到了最热门的处室。穷小子闻贤超和韩宏及另外两个人分到了成套设备部。

真正的工作开始了,贤超发现自己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机械式的英文打字机需要把手指放在相应的位置,击打要有足够的力量; 电传需要先输入草稿检查完毕后再发送; 复印机卡之后打开侧面板可以把塞住的复印纸抽出来; 传真要听到电话里传出嘀--------的长声后再按绿鍵...。老员工们欺生,没有人耐心教贤超,全仗着同一个科的韩宏帮他扫盲。

终于算是装备上了最基本的技能,贤超开始帮着领导和前辈同事们做杂事。每天早早到办公室,拖地,打开水,开窗通风。然后等着姗姗来迟的同事吩咐。一会儿去复印,一会儿去发传真,有点儿技术含量的活儿就是把同事写好的文件用打字机打出来。

工友一般的闻贤超兢兢业业,同时牢记着薛凯教他的新员工须知: 楼道里走路要贴边儿走,不能走在中间,办公室的热水要勤打,但不能碰一把手的暖壶,那是综合科长的专利。

就这么磕磕碰碰的,贤超终于把自己熬了出来,虽然比韩宏晚了很久获得大家的认可。

次年的广交会,分管他们的王处长通知贤超和她一起去参加。

兴奋的贤超去王府井丽人做了一身西装,买了一双棕色的皮鞋。以他当时的审美,颜色和搭配都算拙劣。只是贤超身材魁梧挺拔,弥补了一些衣着上的不当,还算看的过去。

贤超第一次坐飞机,图154里的内仓用廉价的壁纸贴了一层,好多地方都已经开了胶。起飞时各处都在抖动,像是一台快散架的机器。贤超紧张地抓紧扶手,却被扶手甩了一下。原来是自己不小心抓住了王处长的胳膊。王处长倒没有生气,慈祥地看着年轻的贤超。

"第一次坐飞机吧,没关系,习惯了就好了,没什么好怕的。"

平飞以后,贤超还鼓起勇气上了趟厕所,虽然根本没有便意。厕所的水池上印着一行英文:

As a courtesy to next passengers,may Isuggest you use your towel to clean the sink before you leave.

贤超掏出小本记下了courtesy和towel两个生词。这个习惯从大四开始一直保持到现在。

第一天上会,闻贤超因为打不好领带浪费了不少时间,等到匆匆赶到发车的地方时,班车上已经挤满了人。综合科长调侃地让他去坐副总的奔驰车。不知深浅的闻贤超看见没有别的办法,还真就去了。独自坐在后座闭目养神的梅副总看见有个小伙子拉开车门吃了一惊。听贤超说了原委后热情地请他上了车,一路还问了他何时参加工作,什么学校毕业的,以及负责什么项目等。梅副总非常平易近人,贤超有些受宠若惊,但很快受了领导的感染,自己也轻松了起来。

晚到展厅的综合科长阴阳怪气地跟大家播报小屁孩闻贤超的贵宾待遇。王处长也感到惊讶,随口问了几句贤超和梅总的谈话,最后还是提醒说,以后要赶早一点儿。

广交会上贤超他们仅仅是展示。散发一些公司和设备的样本。因为没有实物,很少有人光顾。

这一天,正按王处长吩咐在展馆里探听竞争对手信息的贤超被小伙伴叫了回去。说是有两个人找。

会是谁呢?初出茅庐的闻贤超第一次到广州,工友一般的小身份,会有人点名找他?贤超觉得奇怪,但还是有些兴奋,匆匆地赶回了公司的展位。

八、相亲

"爸,不是我说你,你咋那么笨呀,你说当时你要是不那么傻,我现在过的那该是啥日子?"。闻雯每次说这番话时都会闭上眼,仰在沙发上伸个大大的懒腰。

"阳光,沙滩,游艇,红酒,保镖,我还上个哪门子班呀?"。

写字台前的闻贤超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眼睛,从花镜上边看着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儿。

"傻孩子,爸爸真要娶了曹家的老三,哪儿还有你啊,享福的也是别人"。

"那可不一定,反正我也是投胎,你是我爹跑不了的"。

贤超心里一暖。女儿是他的骄傲,是他拼命努力的所有源泉和动力。

咳,往事不堪回首,回首满是不堪。女儿说的对,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年轻,意气用事,这一辈子哪里需要这么辛苦呢?

贤超摘下来花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他就被派去了广交会。为此,还引得表现更为出色的韩宏一番牢骚。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儿,也不影响他向韩宏的不耻下问。重要的是,广交会上发生的事差点儿改变了自己整个儿的人生。

闻贤超匆匆忙忙赶回公司展位时,两位客人已经在等了。他们坐在谈判桌前,随意地翻着同事提供的样本,明显没有什么兴趣。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闻贤超。

贤超按照公司外事处培训的礼仪恭敬而不是体面的打了招呼,交换了名片。来客是一男一女,女士的名片上印着住友商社高级商务经理,精致的发卷,精致的妆容,淡灰色职业套裙。刚改革开放的年代,即使在广交会这样的大场合里也如鹤立鸡群,熠熠生辉。她主导着与贤超的谈话,问了一些闻私人方面的问题。初入职场的贤超也不知道什么该答什么不该答。本着质朴的善良一一如实做了汇报。邵女士最后还用英语跟贤超聊了几句。一直勤于磨练的的贤超小心地用英语做了回应,心里还提醒自己被韩宏纠正过的几个单词的发音。可以把very的V狠狠地念了出来,听起来倒有那么一丝洋气。

邵女士礼貌地起身告别,随行的男士除了寒暄意外没有说过一句话。紧随着邵女士离开了展厅,留下了一头雾水的闻贤超。

广交会结束那天,贤超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说家里有急事,让他马上赶回去。贤超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急火燎,但是工作没完又走不了。折腾了一天,撤展的乱哄哄里,同事们都精明地"有事"离开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对付众多的桌椅、柜子。生涩的他又没有机会去抢到工具,只好凭着年轻的蛮力将展览的家具一一推倒了储存的地方。

所有这些都办完后,贤超才拖着疲惫和行李赶到了广州火车站。返程的机票只有作废了。刚参加工作不久的贤超又不敢向领导请假。好在广交会回去有两天倒休,加上周末,贤超算计着,回去后在家里只待半天的话,还可以坐夜车赶回北京周一正常上班。

广州站人山人海,一票难求。贤超买了站台票,躲开门口检票的列车员从窗户爬进了车厢。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干了一天体力活的贤超和别人挤坐在过道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他疲惫地背着大包出站时,身上被他真爱的料子西装早就皱巴巴的没了模样。

回到家,看见爸爸妈妈健健康康,再问了老家的奶奶叔叔,都安好。贤超揪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妈妈吃完饭的时候才告知了原委。原来是本地的煤老板曹总要相看相看他,曹家的三女儿待字闺中,曹爸爸不知道什么渠道打听到了闻贤超,要把闺女许配给他。

贤超有些哭笑不得,坚持说不可能。但是孝顺的孩子也没办法拧过妈妈,最后勉强答应去见一面。

曹总硕大的办公室和豪华的装修倒没有什么,但是围了整整三面墙的书柜一下子吸引住了贤超。不同于贤超心中的暴发户形象,曹总高大英俊,说话温和有礼。让一直被国企里的小头目们指使惯了的贤超如沐春风,受宠若惊。

看到贤超望向书柜贪婪饥渴的眼神,曹总会心地笑了,和蔼的问他都读过什么书。这一下,打开了两个人共同的话匣子。贤超没了拘谨去,侃侃而谈,从古到今,从洋到中,热烈地和曹总说起了东皋公,百里奚,苔丝,于连,晴雯。贤超对曹总的博闻强记佩服的五体投地,曹总也欣喜于贤超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大的阅读量。不过还是善意地提醒他在小说之外要多看一些人物传记,多读一些英文原版书。

芊芊就喜欢看原版书,看的多了,对提升英文水平也很有帮助。

芊芊就是曹总的三女儿,最亲最小的宝贝疙瘩。正立在曹总办公桌上的相框里对着贤超微笑。

"现在,正在美国找学校呢。你要没有意见,我们明天就去加州找她,要是你们两个觉得合适,就一起在那儿再读个硕士学位,她说喜欢斯坦福,我也觉得不错。"

贤超有些头晕。

"我,我还在上班..." 贤超有些迟疑。

"那都不是事,我招人帮你请假。当然,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也是我们芊芊的选择。如果不合适。你再回去上班,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曹总声音温和,一切都是在跟你商量,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压迫。

爱情,好像不应该是这样儿的吧? 可是,贪婪地望望满墙的书,面对着一个博学的未来岳父,还有梦里想都不敢想的斯坦福。贤超迟疑地点了下头,接着又坚决地点了一下。

"那就太谢谢叔叔了,我还没出过国呢,刚坐过一次飞机。"

曹总和蔼地笑了笑,按铃叫来了秘书。

"让小邵买三张下周去洛杉矶的机票,我们一起去找芊芊。"

接着转向了贤超

你还没有护照吧? 回北京去住友找一下邵阿姨,她会帮你安排一切的。

贤超如梦初醒,邵阿姨,前两天在广交会见到的美女。

原来已经在岳父之前,已经见过芊芊的妈妈,未来的丈母娘了。可是曹总他们两口子为啥不在一起呢? 当然,他不好意思也去没敢问。

那个年代,办什么都慢。别说一周,一个月能把护照办下来就不错了。可冗长的流程是给普通百姓设置的。有了曹总的加持,一切都极速转动很快完成了。

第二个周末,坐在美联航七四七上层舱室里的贤超眼花缭乱地看着不熟悉的一切。宽大舒适的座椅,热情的乘务长叫着名字给每个人致以亲切的问候。

所有的人都衣着光鲜,被邵阿姨拉到赛特隆重打扮了一番的贤超仍然觉得自己有些突兀。

"还是有一点儿紧张,再习惯习惯就好了",邵阿姨亲密地挽着曹总,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小伙子看着挺精神的吧,我打扮的。"

四个罗斯莱斯发动机怒吼起来。飞机准时起飞了。望着窗外的发动机飞速旋转的扇叶和机舱里优雅富贵的人们,贤超突然有点儿盼望这架飞机失事。这样,就可以永远留在高贵的地方了。

呸呸,清醒过来的贤超为有这样奇怪的念头羞愧难当。

九、三姑娘的债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中,贤超尽量克制自己不在空姐频繁送来的美食面前表现的过于贪婪。即便如此,也算吃了个肚歪。偷偷打了几个饱嗝,很小心地不敢让前排的老曹他们听见。

降落时,贤超把自己的脸贴在了机舱玻璃上,痴痴地望着窗下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的城市。发达,原来就是这个样子。贤超的脑子里想起了儿时牵着奶奶的手,就着马灯微弱的光走在村里的青石板小巷。

曹闻蕤没到机场来接他们,她独自开着车还在66号公路上游历。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女孩已经有这样的魄力,贤超心底暗自佩服。

和女神的见面没有浪漫,是中国最传统的方式。在海景餐厅的包房,邵阿姨带他进来后就跑出去忙别的了。闻贤超拘谨地坐着,等候大考一般。

正在手足无措之际,曹总和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妇女一起走了进来。她头上的大波浪卷衬的本就很大的脸愈发臃肿。穿着墨绿色的旗袍,带着一串蚕豆般大小的珍珠项链。站在曹总身边,头一直侧向一边,像是随时探听曹的一举一动。

曹总对胖太太很客气地介绍了闻贤超。她热情地拉贤超坐在了自己身边,刨根问底地把贤超的家世,学习,甚至亲戚问了个遍,毫无心机的贤超认真诚实地一一作答。渐渐地有点儿喜欢这个第一印象并不好的胖阿姨了。

相亲对象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明显和父亲最亲热,第一个冲上去给爸爸一个熊抱,这样的亲密让闻贤超有点儿尴尬。他们家里相敬如宾,客客气气,从没有过这样热烈的感情表达。抱完了曹总,这个叫闻蕤的小美女又在妈妈身边撒娇,直到贤超手心里都是汗,在裤子上擦了又擦后,曹总才正式地介绍他们认识。

闻蕤大方地伸出了手,贤超脸红地伸手去握,却被美女灵巧地往回一撤,只握到了手指。

贤超如释重负,这样不至于第一次见面就被对方摸到潮湿的手掌。

邵阿姨始终没有出现。

闻蕤礼貌性地看了几次贤超,其他多半儿时间在和曹总说着她去几所名校访问的结果,还有66号公路上看到的壮美风景。

这顿饭吃的贤超如坐针毡,偷偷看了被安排的对象几眼。闻蕤说不上漂亮,但给人的感觉很舒服,说话大方得体,也尽量照顾了贤超的情绪,让他不至过于尴尬。

之后几天,在曹总的安排下,闻蕤开车带着贤超转了几个地方,看了几所如雷贯耳、贤超梦寐以求的大学。

闻蕤的英文口语比贤超流利,但明显带着好些语法上的瑕疵。贤超想学电子工程专业,闻蕤青睐MBA。虽然专业不同,闻蕤还是对贤超的学识非常敬佩。两人一起准备入学测试的时候,科班出身的贤超比只上过专科的闻蕤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两个人熟识之后,贤超也不再避讳。直接问闻蕤为啥会选中了自己。

女孩沉吟了片刻,

"你发现了吗?我的名字里有个字和你的姓一样"。

"是啊,刚开始我还奇怪呢,为啥叫这个名字,不过挺好听的,意境也不错,一定是曹叔叔起的吧"。

"不是,因为我妈妈和你一样姓闻,我们姐妹三个,她和我姥爷坚持每个人的名字里都必须有个闻字"。

顿了片刻,闻蕤接着说,"我姥爷以前是光华镇的书记,

对,就是西山出煤闻名,全镇都被煤灰覆盖的镇...

爸爸最早是我姥爷的司机。后来娶了我妈,第一个开了私人煤矿...

其实刚开始挺难的,那时候煤价低,刚生大姐的时候,他被人追着要债,三个月没敢回来家..."

闻蕤给贤超说了一个小车司机的发家史。贤超渐渐明白过来了。

"这么说,你爸选中我,仅仅因为我姓闻"。

"不全是,但这是妈妈定的首要条件。其他还有必须要上过大学,要一米八以上。"

贤超明白了,也沉默了。

稀里糊涂的被相了亲,做梦一般来到美国,原来最大的原因是自己的姓氏。姓闻,上过大学,年龄相仿,一米八以上。虽说不是只有他一个,全国能找到的怕也是凤毛麟角。更何况贤超还是同乡。

这到底是幸运还是悲哀? 贤超脑子里乱哄哄的,没有如中彩票般被豪门相中的惊喜。

这一切,都起始于广交会上看见邵阿姨的那一刻。想到这儿,贤超突然想起,那天被邵阿姨带到餐馆以后就再没见过她。

"邵阿姨呢? 怎么好多天没见到她了?" 贤超问到。

"她呀,可忙着啦,我们家的生意多半儿是她打理的。我爸英文不好,出国全靠邵阿姨呢。"

"那她...," 想起邵阿姨和曹总在飞机上的亲密,贤超欲言又止。

闻蕤倒是很大方,

"她是我爸爸的情人。不过坚持还做自己的外企高管,不愿意全职给我爸干活,她是不是特聪明?" 闻蕤接着说,"我妈都知道,她也不在乎,她只关心让我嫁给一个姓闻的,要生个姓闻的儿子。就当是家业传下去了。也是,没有我姥爷,我爸再有能耐,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又是一阵沉默,闻蕤接着解释,

"我们家只有三个闺女,大姐二姐都出嫁了,妈妈把闻姓发扬光大的重任全放在我身上了。"

惊讶于闻蕤的坦荡,贤超觉得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女孩比自己成熟的多。

虽然还没有过真正的初恋,经历过文文和紫霞的贤超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在明白对方的态度之前,不敢轻易付出。

于是,他鼓起勇气问

"那你自己怎么...觉得...这事..."

"这是我的责任,没办法,是我要还的债。别看我爸现在这么风光,其实这个家,最艰难的时候,是我妈撑过来的,爸爸逃债的那些日子,没有她,我们家就垮啦。

我也知道这样找你有些荒唐,如果不是你正好满足了妈妈的条件,我也根本不可能和你交往..."

后面说的什么贤超没有听进去,"根本不可能"几个字像是一记打在脸上的重拳。

"这么说,你并不喜欢我,只是为了母亲的要求"。

"也不全是,我确实该找个人了,我中学同学好多都当妈了,

至于你吗,不讨厌,但我更喜欢长的帅的,强势的男生。现在找不到,我也可以先和你谈着"

贤超的另一面脸颊遭到了更沉重的一击。本就脆弱的感情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他冷冷的说,

"你们这么自信,就没想过我愿不愿意?"

"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要不是你姓闻,连和我们家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贤超没接着再问,又坐了一会儿,礼貌地和曹家三小姐握手告别。

他的手终于不汗津津的了,但是却冰冰凉。闻蕤已经不再只让贤超握手指头了,但是冰凉的手还是让她觉得不舒服。

一直信奉穷家富路的闻家父母几乎把家底掏空都给贤超带上了。因为不敢去黑市换美元,他带着全然无用的人民币来的美国,在美国相当于身无分文,所有的一切都是曹家安排好的,自己到现在也没花一分钱。

在社会上还显羞涩的闻贤超一夜之间长大了,他用宾馆的电话找到了来美国留学的大学同学,费力一番口舌才让同学答应了换自己的人民币。

刚毕业不久,同窗之谊还余温尚存的同学仗义地以公道价换了贤超手里所有的人民币,还借给他五十美元才刚刚够他买了张回北京的机票。要不是有同学送,贤超连去机场的钱都凑不出。

就这样仓皇逃离,为了心底残存的一点自尊。贤超后悔当时为了名校的诱惑答应来这趟荒唐的相亲。坐在经济舱的角落里,心底倒不再有离开文文和紫霞时那样的悲伤和痛苦。回忆起来到美国不到十天的奇遇,他觉得像是一次成功逃脱的冒险,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吓了旁边的美国姑娘Susan一跳。

十几个小时的旅程无聊,经济舱又没办法睡觉。在姑娘面前不再那么羞涩的贤超和去中国留学的Susan聊了起来,熟络了之后,贤超给Susan讲了自己的美国之行。

"Have you ever heard oftheGuangzhou export fair, yes, I attended the last exhibition. One day, Iwascalled to meet two strangers, it brought me to Los Angles"

"How come?"

"All because of mysurname"

"What?"

Susan 睁大了惊奇的双眼,那双碧蓝晶亮的眼睛在阅读灯下显得那么迷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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