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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一座很窄的桥,桥身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没有扶手。这两年跟着师傅,走村串乡做木工,也算走过不少桥,从未见过这么窄的一座桥。文生挑着担子,小心翼翼地上了桥,一看桥下哗啦啦的流水,吓得双腿发软,怎么也不敢往前挪动半步。
“喂,你快点过来啊——”
对岸传来女孩不耐烦的声音,文生脚步一晃,差点连人带担子一起栽进河里。他赶忙调整呼吸,稳住心神,急速地后退两三步,下了桥。
“胆小鬼,连桥都不敢过!”
对面传来咯咯咯的笑声,文生在河埂站稳,举目望去,对面河埂上几棵柳树枝叶随风摇摆,河滩上漫坡青草,桥头两侧桃花娇艳欲滴……人呢?
“啊呀,胆子小,眼神也不好吗?”桃花树下走出一个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红色外套,粉嫩嫩的脸上带着戏谑的表情。
人面桃花相映红——猛然看到这一幕,文生脑海里蹦出这样一句诗来。
文生脸红了,十九岁的大小伙子,被一个小姑娘嘲笑,多丢脸啊!今天要去小曾河北面大殷庄给人家打家具,师傅有事,让文生先过去。师傅说,去大殷庄最近的一条路就是穿过这座桥,可他没有说这座桥有多窄。
“你——”文生冲着对岸的小姑娘诺诺地说,“你先过吧。”
一听文生这么说,姑娘跳上窄窄的桥面,如履平川,大步流星,很快过了桥,来到了文生跟前。
“要我帮你把担子挑过去吗?”姑娘笑吟吟地看着文生。
“不用,不用!”文生连连摆手,担子虽然不重,但怎能让一个小姑娘挑呢?文生硬着头皮,又慢慢走上桥面,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去。
哈哈哈——身后传来小姑娘的一阵狂笑。
文生鼓足勇气,加快步子,不一会也就过了桥,下了桥,一路狂奔,往大殷庄方向。
2
雪梅走到门口吃了一惊,堂屋已变成木工间。中堂下柜子位置没变,桌子凳子全都换了地方。桌子上放着锯子、刨子,凳子上搁着木头。屋里两个木匠,看弓着腰的背影,一个年纪轻,一个年纪大。年轻的正用电锯切割一段圆型木头,年纪大的正在用刨子刨方块木头。难怪老远就听到刺耳的电锯声,嗅到清香的木屑味。对了,妈妈说,堂哥今年年底要结婚了,看来大妈这是给堂哥打家具了。
“小姑娘,你找哪个?”年纪大的木匠看到了正在门口张望的雪梅,停下手中的动作,大声问道。
“我找我大妈。”雪梅也大声回答道。年轻木匠似乎也听到了动静,扭头看过来,刺耳的电锯声渐渐停息了。
“啊,是你啊!原来你是给我大妈家打家具!”小姑娘笑嘻嘻地冲着年轻木匠说。
“文生,你认识这姑娘啊?”年纪大的木匠问。
“不,不认识!”见师傅问起,文生左手松开电锯,挠了挠头,说,“只是一次偶遇!”
“偶遇?什么偶遇?”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两手抱着一堆木料,从后院进到屋里,大声问道。
“啊呀,没什么,大妈!”雪梅连忙打断这个问话,说,“你家有酱油吗,我妈把肉放进锅里才发现家里没有酱油了,现在去买也来不及了。”
“有,有,有。”大妈放下手中的木料,走进厨房拿出酱油递给雪梅。雪梅接过酱油说声谢谢大妈就往门外去了,不过,出门时小姑娘又回头迅速看了一眼在埋头干活的文生。
师傅弯腰继续刨木头,文生把电据放在桌上换了刨子,也开始刨起木头来。
雪梅大妈给师徒两人打着下手,师傅和她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文生一声不吭,可他们两人的谈话一个字也没落下,全都进了他的耳朵里。
小姑娘雪梅是大妈的侄女,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父母亲因为没有生个男孩一直感觉在大殷庄抬不起头,他们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等雪梅再大一点,赶快招个女婿回来。
“你看,我这小徒弟怎么样?”师傅对大妈说,“文生是家里的老二,上面一个哥哥,他倒是可以做你妯娌家的上门女婿!”
“师傅,你说什么呢!”文生阻止道,“人家应该还在读书,太小了……”
大妈和师傅听了都笑了,他们知道文生不好意思了。
“雪梅今年初三,也已经十六啦。初中毕业后我家老二两口子估计就不会让她上学了,三个孩子上学家里负担不起啊!”大妈说。
“年龄倒是很般配啊,”师傅说,“文生十九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跟着我学手艺来了。”
3
大妈端着饭碗来到雪梅家,雪梅一家正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见大妈来了,赶紧让出座位给她坐下。
“给你家找个女婿要不?”大妈扒着碗里的饭说道。
“要,当然要!”雪梅妈给嫂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她以为嫂子在开玩笑,故意爽快地说。
“妈,你别瞎说!”雪梅的脸腾地红了,一边的两个妹妹捂着嘴巴偷笑。
“我没有开玩笑!”大妈正式说道,“我家木匠师傅,那个小伙子,叫文生。”
雪梅妈见过那个文生,小伙子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关键是有手艺,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样的男孩子做他们家的女婿打着灯笼也难找啊,雪梅妈眉开眼笑起来。
“小伙子愿意吗?他家会同意做上门女婿吗?”雪梅爸也来了精神,问。
“爸爸,你问的这是什么话?”雪梅撅起嘴巴说,“应该问我愿不愿意!”
爸爸、妈妈、大妈,包括两个妹妹都笑了。
“不难为情吗,小姑娘家的,怎么好意思这么说!”妈妈笑道,“好,那你倒是说说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雪梅气恼地说,“我不要上学了吗,现在就跟我谈这个事情!”
年后正月初六,雪梅和文生定了婚。小曾河桥的偶遇,这对年轻人懵懵懂懂地对彼此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爸妈承诺,订了婚,雪梅上学照旧。文生家弟兄两个,娶媳妇负担太重,文生去人家做上门女婿,家里不用再给他造新房子,他爸妈求之不得。
4
小满割不得,芒种割不及。对于农家来说,节气一到,得及时收割麦子,及时插秧,季节耽搁不得。家里种了七八亩地,除了爸爸妈妈,雪梅干活快要抵得上成人了。
“雪梅,吃完晚饭跟妈妈去拔秧,河南那块地明天可以插秧了。”妈妈迅速扒着碗里的饭说道。雪梅眉头一皱,麦收季节,正是中考复习如火如荼的时候。文生说:“妈,雪梅快要中考了,得抓紧时间复习,我跟你去拔秧吧。”订婚后,文生进了雪梅家门。农闲时,文生依然跟师傅去做木匠,农忙时,文生跟着雪梅爸妈一起干农活。听文生这么一说,雪梅妈心里那个开心啊,小伙子年龄不大就知道心疼人了,果然没看走眼。
晌午时分,文生挑着一对空粪箕正从小曾桥南头往回走,见雪梅夹着一双长筒插秧靴跑来。
“你在家复习,不用过来啊!”文生稳稳地走在桥上,对等在桥头的雪梅说。
“作业做完了,帮我妈一会儿。”雪梅等着文生走过来,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文生停了下来,看着桃树下的雪梅。桃花已经谢了,枝干上长满了叶子,叶子间点缀着粒粒小青桃,桃树已经开始结果子了。
“爸妈让我中考志愿只填中师,不要填高中!”
“你自己咋想的?”
“倘若中师考不上,我就没学上了——”雪梅咬着嘴唇说,“我还想——继续读书!”
“那你就把高中志愿也填上吧!”
5
中考成绩出来了,雪梅以一分之差与中师擦肩而过,一家人有点失望。班主任不止一次对雪梅爸妈说,他们女儿是很有希望考上中师的。中师不要交学费,毕业后在镇上当个小学老师,这是多好的事情啊!看来希望落空了。失望过后,他们也有点庆幸,这样也好,再过两年,雪梅满十八岁,两个孩子就可以结婚了,他们也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女婿了。
可是,过了几天,一封水秀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雪梅家里。
“不是跟你说不要填高中志愿吗?”妈妈拿着录取通知书,愤愤地问雪梅。
“妈,雪梅征求过我意见,”文生急忙解释,“是我让她填的。”
“文生,你这孩子傻不傻啊?”雪梅妈说,“读高中还需要三年,你要等她三年啊?”
说真的,雪梅妈很喜欢文生。这孩子,模样俊,又肯吃苦。雪梅上高中,就怕她出去见了世面后心眼变活,到时候不要文生了,那怎么办?
妈妈的这句话,触动了所有人敏感的神经,雪梅爸爸、两个妹妹,大家的眼光全都扫向了文生,雪梅更是支起耳朵凝神定气……
“我等——”文生说,带着点幽默,“只要雪梅还要我,我会一直等……”
雪梅脸颊绯红,飞快跑进自己和妹妹一起住的房间,妹妹们吃吃笑着跟姐姐一起进去了。雪梅妈的眼圈红了,女儿有这样的男孩子爱着,为娘的心啊,酸甜酸甜的。雪梅的爸喉咙里发出“咳咳咳”的声音往后院走去,哎,这个文生,怎么能说出这么不害羞的话……
天色微明,后院公鸡阵阵打鸣,惊醒了睡在厢房里的文生。看着天色不早,文生起了床,拿着洗漱用具,来到后院。井边,雪梅正弯腰在搓衣板上用力搓洗着衣服。
待看清雪梅搓着的是自己的衣服,文生的心不由怦怦地跳起来。到雪梅家好几个月了,文生知道早晨洗一家人的衣服是雪梅和妈妈日常功课,可雪梅从不洗文生的衣服。一次雪梅不小心拿到了文生的衣服,她的手似被烫着了一般,急忙扔到妈妈那里。
“死丫头!”妈妈笑骂着拿起文生的衣服搓将起来,正好看到这一幕的文生,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泛上心头。
“你在洗我衣服啊!”
文生走近井边,放下手中的东西,拎起吊桶放到井里,待到水浸满了吊桶,两手交错提着绳索,把满满一桶水提了上来。
“你别自作多情!”雪梅说着,撇了一下嘴,带着点傲娇,“谁给你洗衣服啦?我妈今天有事来不及,我帮我妈在洗!”
文生偷笑着,说:“一会儿吃好早饭,我送你去镇上吧!”
八月底的最后一天,雪梅要离开家去水秀高中上学了。学校离家很远,要穿过县城,再有二三十里地才能到达。雪梅必须住校了。
文生骑车载着雪梅来到镇上车站,从自行车上拿下行李,交给雪梅。雪梅提起行李,向文生挥了挥手,说了声我上车了,踏上了去县城的大巴车。
雪梅住校,文生心里有点失落,但想想也能接受,毕竟,雪梅还小,他要等,等着雪梅慢慢长大。
6
高中三年,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
雪梅在学校读书,文生跟着师傅依然走村串乡去做木工活。雪梅一个月回一次家,回来的这个周末,文生跟师傅请假,早早收了工骑车去镇上接雪梅。
隔一个月再见雪梅时,文生总是喜忧参半。女大十八变,雪梅出落得越发好看了。想想这样一个标致的女孩,将来会是自己的老婆,文生的心是甜蜜蜜的。但再一想,雪梅身边有不少同学,那些跟她年龄相当的男孩子如果追求雪梅,雪梅心动了怎么办?
还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
那天,雪梅升入高二第一次回家的日子。文生坐在县城中转站的椅子上,眼睛盯着汽车进站的方向。突然,他的眼睛一亮,雪梅的那辆车进站了。文生立起身,准备迎上去。他想,雪梅见着他会大吃一惊的,怎么跑到县城来接她啦?文生心里盘算的是接上雪梅在县城逛一逛,给雪梅买一件新衣服,然后两人再一起坐车回家。
雪梅下车了,文生刚想迎上去,却见一个男生紧跟着雪梅下了车。下车后男生站在雪梅一旁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雪梅点头回应着。雪梅个头小巧,男生体型高大,两人站在一起是那么般配。文生心下一灰,止住了脚步。
眼尖的雪梅已看到了他,离开那个男生往文生跟前走来,惊讶地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那个男生紧紧跟在雪梅的身后,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文生,问雪梅道:“这是谁啊?”雪梅不耐烦地说:“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吗?”说着,把书包拿下来交给文生。“我是雪梅的表哥。”文生对那个男生说,“不好意思,我要带我妹妹回家了。”
文生已没有了逛街的兴致,他们一起坐上了回家的汽车。
“你为什么要那样说?”雪梅见文生半天不说话,开口问道。“什么?”文生先是一愣,然后回过神来了,“你还是个学生,你们同学知道了不好。”
雪梅也不说话了,两人一路默默无语。汽车到了镇上,两人下了车,文生推出停在那里的自行车,雪梅坐上了后座。快到家门口时,雪梅开口了:“你放心,我是不会看上别人的!”
高三一年,是所有学生最辛苦的一年,雪梅自然也不例外。文生心疼雪梅,让雪梅不要往家里跑了。每个星期他都抽空去一趟学校,把雪梅带到学校附近餐馆改善一顿伙食,再把妈妈做的雪梅爱吃的菜交给她。
这时候的文生,已经是个成熟的木工师傅了,他选择了一条跟师傅不一样的道路。在镇上租了一个门市,门市里摆放的是他自己做的家具,从桌椅到床柜,应有尽有。顾客在门市看好了,可以买现成的,也可以定做,文生只需要在自己家里做活就好,不需要再东奔西走。
高考结束,学习压力没有了,但接下来的日子依然在煎熬。高考成绩不出来,每一天都在希望和担忧中度过。终于等到成绩揭晓的那一天,雪梅手指颤抖,拿着电话听筒,报着自己的准考证号。当听到成绩的那一刹那,她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把电话啪地挂了,跑进了房间。
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话也没有说。明摆着,雪梅落榜了,三年的心血白费了。
文生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雪梅脸朝下趴在床上嘤嘤地哭个不停。待到雪梅哭得差不多了,文生说:“如果你非常想上大学的话,你就去复读吧!”
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了,雪梅妈走了进来,大声说:“复读什么复读,你还要让文生等你多久?”
其实不用妈妈说,雪梅也知道,她不能也不想复读,家里的两个妹妹都在念书,文生在他们家已经三年了,不管是因为家里还是因为文生,她都应该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了。更何况,文生,她是那么喜欢他!
八月,雪梅被镇上的长毛绒玩具厂招聘了。这家厂子的产品在国内很是畅销,现在正琢磨着走向国外。厂长说,要把雪梅他们这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培养成设计员,为他们的厂子增添技术力量。
年底,雪梅和文生结婚了。
当雪梅穿着大红喜服一步一步走向文生时,文生仿佛又看到了桃花树下跳出来的那个小姑娘,用不耐烦的口吻对着桥对面的他说:“喂,你快点过来啊——”
文生笑成眯眯眼了,谁能想到呢,那次桥上偶遇的小姑娘,真的成为自己的新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