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她的意识完全成为自己的意识,小花猫在灰皮沙发上舔着自己,伸懒腰,准备去往哪里。左手边白墙上的挂钟也活了,敲了几下便改变了时间。

但马米尔躺在自己的记忆里,无所事事。

一个月前,她还站在东莞的流水线上,站在心上人身旁。

“我终于回到了自己所在的某个地方,没有被迫的婚姻,没有被亲情绑架的‘必须’,也终于没有了或长久或短暂的完成了任务似的那种解脱而后更深的疲惫”。

在东莞,虽然有制度严格的流水线在控制她,但她反而感到了适宜的轻松和自由。

“以前,当然包括现在,父母总是为我好,让不懂婚姻的我做梦也梦到她们的期待或向往。”马米尔在站在流水线上的那段时间里,常和心上人开玩笑似的苦诉。

现在,她躺在沙发上,只和自己开无声的玩笑。心上人也不在了。

“想想自己的未来吧……”如果有人这样对她说,她会不停地回躺进记忆里,尽管挂钟在墙上不停地抢夺时间。

2

马米尔,她是一个女孩子,我更愿意这样称呼她,当所有人都在背后称她为女人或“尕媳妇”的时候。

近日,她要迎来她的十九岁了。

走在野草莓正在开花的清晨的斜坡上,或坐着等待日出,身旁缀在草叶上的露珠已经开始闪耀各自小小的五彩的梦了。她常在寂静中怀疑着自己的十五岁。

身后一阵鸟鸣,刚从梦中奔出的样子,许是噩梦吧,它们叫得凄惨而凌乱。

马米尔拗不过父母的要求或决定,在十五岁那年嫁给了自己喊了十年之久的哥哥——继父之子。

“许是从五岁那时,或者更早,命运已开始它的规划而使我后来的遭遇先我而到达了那个确定的位置……确定无疑地等我,”她忧郁着,“父母的初心都是为着子女好的吧……”

一只野山雀落在她右前方的树枝上抖了抖灰羽毛,就进入了白天的欢乐。

其实,也仍是十五岁那年,马米尔结束了那段“未成年”的婚姻。近日,她要迎来她的十九岁了,但她依然不会有野草莓般的自由,她拗不过,生父正为她安排一次新的婚礼。

那天她没有等来日出便走开了。大自然不再神秘,远方——那个女孩子未来的尽头,除了一个女人薄薄的苦日子,或孤独的长征,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光是想那些美好的,自由的东西吧!

3

(其实,无论是第几个马米尔,她们都是写在纸上之后就被遗忘的句子,是出生之后几乎不存在的“小人物”而已。甚至,如果“人”是对人这一类的称呼中最小的单位,她们甚至比这还要低,还要小。)

绝望向来是一小部分人的绝望,隐匿的,单一的,然而马米尔的绝望似乎是整个洒马浪村的绝望,人人皆知的。马米尔出生在洒马浪村,她或者转嫁到洒马浪村,更或者她是一个叫做某某村的“洒马浪村”中的任何一个叫其他名字的马米尔。这些假设都是不会有错的。

其实,我笔下的第三个马米尔早已诞生,或者我早已把现实中的一个马米尔用“3”标注了,也就是说她已经在这些字迹中了。在这里,马米尔几乎是绝望本身。如果以昆德拉的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灵与肉加以区分,第三个马米尔无疑更趋于“灵”的那一面。

教育的缺失,婚姻的不由自主,婚后的家暴……一度使她在“灵”的那一面活在人世的背面。我的意思是她更愿意逃到“灵”的那一面,静静地呆在那里。无论是感性一时的绝望还是长期冷静的态度,那样的假设都是不会有错的。

4

被几句人语惊呆的一只鸟惨叫了一声,看了几眼,就飞向高处了,飞更远了。马米尔从窗帘紧闭的缝隙中窥见了这一幕。

那是一个阳光刚刚穿透玻璃的早晨,晚上下过雨,那一刻天气已经晴朗,有鸟鸣声时而起伏——大自然的一切正有利于人类的活动。如果不参考人的因素,那就是这样一个早晨——美好的。

问题在于人的粗糙。

上一个或前一个马米尔在王某某家待了三年有余,生有两子,但突然有一天她成了一个无形,消失了,据左邻右舍们猜测,“她有可能去了电子厂,跟了人了。”但无人追问马米尔何以成为无形的原因。

两个孩子成了人间的孤儿。

在不久的将来,大概两年左右,王家迎来了另一个马米尔,无甚特别,穿衣打扮,行为举止都没有进步或退步到上一个马米尔之外。另一方面王某某也无甚变化,也和家庭暴力等这样的词汇位于同一纬度。新的马米尔与王某育有三子——之后有一天又成了一个无形。那么,五个孤儿长大后会成为五个王某某还是五个马米尔呢?

这是一件真实的事,事情的上述结尾就落在2021年的8月,落在洒马浪村。

5

另一位变瘦的姑娘也叫马米尔,她是慢慢变瘦的,许久未见的人都以为她突然就瘦得不行了。

至于原因,我们可以简单地归结为“忧郁”。人们都是这样草率地看待一切事物的。

马米尔生活在痛苦中,因为她常常被夹在是与非的中间。她受过一点教育,但她所受的教育又明显不够多,或过于少,刚好使她处于某个临界点。她对生活、婚姻、信仰等都颇有自己的认知和追求,但那认知和追求到底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这使她痛苦。

她便忧郁着。

她便向她所处的环境发出了无声的忧郁着的反抗。

6

洒马浪村充满了偶然性,马米尔与谁结婚也是一件极其偶然的事,人们会把这一偶然叫做定然,是主的安排。

回想起过去,回想起上一次偶然的婚姻,她仍心有余悸,有时候在面对紧逼自己的下一个偶然事件,马米尔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便逃到记忆里,试图修复过去,或者只是想看看过去的一切是否会有另一种可能,以此来推测下一个偶然是否会好于前一个偶然,但仅此而已,她迎来的另一种可能是必然会到来的“新的”偶然,她将与另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男子结婚(忧郁毫无反抗的意义)。

这另一个人(我们暂且称他为另一个人),除了外表,与上一个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是一个台球桌上的两只台球而已,只是有不同的编号或不同的花色。

马米尔也是一次偶然事件的衍生物,谁说不是呢?但洒马浪村是一个“必然”制造厂,因为它必然地会制造出一系列偶然事件,比如:婚姻,教育,为人处事,去村委办成了一件事……无不如此偶然。

7

一,二,三,四,五,六,七……

其实,无论从时间维度考量还是从空间维度计算,洒马浪村有很多马米尔。

但为了突出洒马浪村和它的一些列怪事,我的文章的结尾是这样的:

世界上只有这样一个洒马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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