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 | 错乱 · CONFU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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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月,悉尼黑檀湾的天空灰蒙蒙的,鼓噪的海鸥顺着鱼市场的一侧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飞起落下。海浪不大,有气无力地冲刷着脏兮兮的沙滩。但风很大,让本来不怎么折磨人的冬季显得薄情寡义。

我一个人站在岸边,眯缝着眼睛,厚实的羊毛外套轻松地击败了海边的寒风,我没什么事儿可做,像个刚刚被男人抛弃的怨妇一样眼神阴郁。

弧形的海岸线一览无余,几乎没有几个人在这里出现,偶尔遛狗的老人或是晨练的年轻人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忽略我的存在,在十几米开外时,就礼貌地画着弧线绕过我,特意显得随意,却绝对是早有预谋。他们真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我眼里根本没有看到他们。我一直盯着右前方,盯得眼珠快要掉出来,不得不眯起眼皮。

一位年轻的妈妈手里牵着两头凶猛的拉布拉多猎犬从我身体左后方经过,我偶然听到了她身侧一个声音响起,“妈妈,那些彩色的大马长出了翅膀啊,它们已经好像大象那么大了!你看,它们的六条腿有六种颜色,在变呢!红色的腿变成了蓝色……”

我只听到这么多,因为两头大狗突然咆哮起来,说话的小女孩儿惊叫连连,那位妈妈一边用力控制着猎犬,一边安慰着女儿。

等我终于敢侧过头去看,就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她们离我这么近,是那个小女孩儿扯着妈妈的手,她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再用力也无济于事。她的妈妈,早就转了方向,朝远离大海的路阶走去。

我叹了口气,有些气恼,怪自己胆怯,没能早点儿回头,至少应该看一眼女孩儿的样貌。可再一想,那似乎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我深吸一口气,再度把目光收回来,继续盯着海岸的右侧,在那里,有三头彩色的大马,每一头都有成年大象的体魄,彩色斑斓的身体一直在变换着颜色,好像万花筒一样。它们的六条腿强壮有力,身体两侧的翅膀则明显还没有发育成熟,偶尔扇动一下,胆怯而可笑。

二,

早上八点半,我把黄铜钥匙用力捅进大门的锁眼里,然后斜着肩顶住木门,在一阵酸涩的“吱扭”声中费力地推开斑驳厚重的大门,然后一个闪身,让那大门“轰隆”一声砸向门框。趴在门缝里的“棒棒虫”那深绿色的皱巴身体立刻断成两截,喷射出的黑绿色浓汁把木门冲刷一新。一大团溅到了门框上面的牌匾“错乱 · CONFUSION”的字面上,再一滴一滴慢慢滑落。我没有看见,我也不在乎。

隔壁房子里的女人琳的骂声随后传来,原因很简单,这一声撞门的声音,在这片位于干草市场最老旧的街区上,会响过天空中的炸雷!我哈哈大笑起来,琳也就是骂几句,她是我的房客,付给我的租金少的可怜,我才不会担心她舍得搬走。

放下手中的豆浆杯子,这是我每天早上离开黑檀湾,特意拐到小干草街的华人店买的,我只喝豆浆,外加一个卤鸡蛋。

冬天的早晨日光惨淡,被窗帘遮挡着的屋子里漆黑一团,我把自己塞进壁炉前的软椅中,壁炉是空的,我从来不用。随手打开椅子旁的电暖器,我慢慢地吞下一口又一口热乎乎的豆浆,一边看着一条灰白色的炭灰蚯蚓在壁炉里面玩儿自己肚子里的炭灰。它个头很大,软塌塌的身躯扭曲着,这几天不怎么冷,点炭火的人家不多,它喷出来的灰有点儿虚张声势,基本局限在它的身上。

豆浆喝完了,身体竟然有些冒汗,我无聊地靠在软椅中,盘算着怎么打发还没开始的一整天。是不是应该把那幅“吃鸡蛋的大楼”再涂一遍黄色?还是把那幅已经卖了的“半张脸的女人”仔细修完?

这间没有亮光的大房子是我的画廊,里面乱七八糟地丢了几十幅我画的画儿,无一例外都是不忍直视的,没有一张正常,没有一张不让人反胃。

但是,我的画儿卖得不错,曾经有个“城市景象”什么的杂志还约了我一整年的专栏,我闲极无聊时翻看了一下,里面评价我是“复活的新野兽派”、“奇幻的新印象主义”等等。对此,我一概嗤之以鼻,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真相。

三,

发现我自己的与众不同是一件极度痛苦的事情,我本来是个极度普通的华人移民家庭的第三代。要说我的家庭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每个人都很会赚钱,而且人口极少。到现在,这条位于悉尼市中心的破败小街一半的房子都属于我,而我也是这个家庭最后的一个人。并且,我非常肯定,到我这里再也不会有后人了。

我伸了个懒腰,终于从软椅里爬起来,即便我根本用不着工作,不工作的话,我肯定会从海港大桥上跳下去。

我拉开窗帘,惊动了壁炉里的大虫子,它“呼”地一声喷出一大团灰,笼罩了半面墙。我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无论看起来多么肮脏,这些灰只会存在于我的眼里,除此之外,一切都规规矩矩,毫无特色。

我把画架旋转了一个角度,避开了窗外直射的阳光,画布上的女人只有左半边脸,她的眼睛里满是迷惑,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被我吓坏了。我叹了口气,那天我差点被撞死,都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的另外一半脸。

那真是一张只有一半的脸,年轻、漂亮,肌肤也很细嫩,算是个出色的女子。我当时开着车,正要拐上马斯克街。她站在路边的公车站,突然就侧了一下头。

她的右半边脸不是没有,而是布满了红黄相间条纹的小人,我形容得再合适不过,都是指甲大小的小人,簇拥着、推搡着,相互挥着拳、喷着口水,指甲嵌在肉里,撕扯下来一条立刻吞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看得那么清楚,只知道下一秒我的车子就在一声急促的喇叭声中被直行的货车撞到。我因此进了医院,肋骨断了两根,颈椎几乎折断,车子报废,还被吊销了半年驾照。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却再也忘不了。

画下她的样子,我才不至于错乱。但和我所有的画一样,我只画这世界上人们能看到的部分。我不想分享我的秘密,或者说我不敢。

四,

我对着画布,细细地修理着女人棕色的头发,一边修,一边想着要不要在空虚的另一半脸孔的朦胧中加一层牡蛎色,让整幅画面更加清晰。买画的也是个年轻的女人,她不像大多数无聊却又装作有激情的顾客那样口若悬河,从她进门到掏钱也就二十分钟,唯一的一句话就是“麻烦下星期送到这个地址……”。

我很少认真地修画,画完了就扔在一边,摆上个把月,撕了直接扔进垃圾桶。可我总怀疑买画的女人能够洞悉些什么,所以这几天都放不下画笔,这只能说明我心怀鬼胎。

“铃儿、铃儿……”一阵恼人的声音响起,那是画廊后侧书桌上的电话,我是个离群索居的人,电话常常落满了灰,但只要一响,必是不得不接的。

“玫,你早!”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就舒了口气,不是那些惹人烦的杂志社和莫名其妙打探到我这里的好奇者,电话另一头是我的私人医生斯科特。

“你上个月没有例行汇报,我希望你有合理的解释!”斯科特医生语调一贯温柔,话语也一贯严厉。

“是,我出了车祸,肋骨断了,脖子也几乎断掉。能在此刻接听您的电话实属不易!”我的语调也同样温柔,话语更加冷漠。

电话的另外一侧沉默了一会儿,能感觉到对方有一时三刻的困惑,我心里升腾起一阵快感,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打击这位高个子的严肃男人,是让我高兴的事情。

“我很抱歉,你还好吗?明天上午十点来见我一面,OK?”斯科特医生小心翼翼地说着。

我叹了口气,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用尽全力把电话砸烂,我讨厌医生流露出来的担心,我希望离他越远越好,但是我不能那么做。

没有等到我的答复,斯科特医生恢复了强硬,“我会通过你的保健卡了解你车祸的情况,我希望你不是又去做堕胎那样的蠢事!明天见面谈!”话音刚落,电话就转成了忙音,我黯然失色,知道自己从来斗不过这位敬业且受人尊敬的精神科专家。

第一次见到斯科特医生,我刚刚十三岁,那一年对我而言终身难忘。我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看到、听到和感觉到不一样的世界,因为在那之前,我并没有真正意识到我目睹的东西不是别人目睹的东西,我面前的一切比别人面前的一切复杂扭曲得多。

十三岁的我,只有一米四,在高大的澳洲人堆里显得格外滑稽,我似乎因此而苦恼过,又似乎没有怎么在意,我没有时间关心这些无所谓的事情,因为我周遭有太多新奇有趣的东西。它们经常把我的注意力转移走,也因此我的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好在澳洲的学校向来接纳各式各样的孩子,我父母忙着赚钱,应该有注意到我的奇怪,却没功夫搭理。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潮湿,屋子里霉菌丛生,到处都挤满了“咕咕”。那是一种好像小鸡一样的东西,却没有毛,两个爪子跑起来飞快,嘴巴的地方却好像马桶搋子,专门喜欢吸霉菌,一吸一大口,透明的身体会迅速变成黑绿色。

就是那样的一个早晨,我的身体非常难受,肚子里好像有个“咕咕”在乱窜,时不时吸一下我的腑脏,我的肚子就向下坠痛。我想哭,也想赖在家里不去上学,可惜没有机会。

早上的课从来都是从凯伦小姐的语文课开始,她是我们的班主任。那个早上我趴在桌子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对抗肚子里的古怪。然后,突然的,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终于被豁开,腑脏从两腿之间一下子涌出。我终于哭出声来,直觉上自己很快就会死了。

“亲爱的,你不会有事的!”凯伦小姐在终于弄明白了我的困苦时,轻松地安慰着我。我则满脸痛苦,不知道她为何如此肯定。

“你只是有了初潮,我们每一个女人都会有,这是你长大的表现!”凯伦小姐也有点儿困惑,一个十三岁的大女孩竟然连这件事都不懂!我相信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成绩很差的亚裔小个子女生的脑袋恐怕不太正常。

我当然知道“初潮”意味着什么,我虽然忙碌,也并非痴呆,于是立刻放松了下来,也羞愧不已。如果这只是当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我想我早就忘记了,可惜接下来的事情我再也无法承受。

在凯伦小姐的帮助下,我笨手笨脚地在已经有些脏污的内裤上垫上了卫生巾,肚子居然不那么难受了。我扭捏着身体,努力适应两股间的异样。一抬头,看到一只张牙舞爪的超大毛毛虫从凯伦小姐的身上窜出,一口吞下了厕所里我刚刚用过的沾染着血腥的卫生纸!然后,那巨大而恶心的口器竟然朝着我的大腿根袭来!

我尖叫起来,一抬脚把凯伦小姐踢得仰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她的后脑勺撞在了另外一侧的洗手池上,整个人立刻晕倒,那条浑身长满了血红色尖刺的毛毛虫“嗖”一下锁进了她的身体,我看得真切,那虫子竟然来自她的两股之间。那一刻,我彻底崩溃……

接下来,慌乱的不再是我了,而是我的父母。他们得到学校的通知,把我带回了家,然后,我就被带到了当时还是住院医生的斯科特医生那里。

五,

挂上电话,我呆立了一会儿,我不喜欢回忆,因为回忆不能让我看清过去,恰恰相反的,我甚至不敢肯定,那些折磨人的回忆是不是真的曾经发生。

从我十三岁初潮的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上过学。刚开始,我很听话,无论什么人、在什么地方,问起我看到的,我都会一五一十地详细说明,只可惜,在我叙述的过程中,我忽略了听众越来越苍白的面孔,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我把他们吓坏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凯伦小姐,我当时的那一脚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倒是那条盘踞在她身体里的丑陋虫子,在两年后杀死了她,所有人都以为她得了宫颈癌,只有我知道,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可是到了现在,我又疑惑了,真的有那么一条虫子存在吗?

我终于放下画笔,揉了揉眼睛,“半张脸的女人”修饰完毕,时间已经是早上十点,四周的店铺都已经开门,当然除了琳的香薰店。

我十几岁的数年,基本上在医院里渡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母总认为我需要看医生,不过,只要不让我上学,在哪里都可以。

我被很多名医生反反复复地检查,有时候用针刺破我的血管,有时候把我脱的精光,浑身上下只有一个袍子,然后推到各种奇怪的机器里。很快的,我再也不会告诉他们真相。我越来越聪明,能很快察觉到他们的诱饵。而且,我发现他们越来越害怕我,因为我会突然告诉他们,有一条长着层层叠叠的锯齿的鱼在锉他们的肋骨;抑或是有一条很长很长的灰白色蠕虫在勒紧他们的脖子……

到了后来,我只能呆在医院,我父亲干脆消失,我有差不多十年没有见过他,我的母亲也很少出现,她比任何人都怕我。直到我快二十五岁了才知道,那位被鱼锉的医生死于心肌梗塞,那位被蠕虫勒脖子的医生死于喉头水肿。

我每天吃着各种各样的药片,被关在一个完全白色的房间里,我根本不在乎,因为那里比任何地方都热闹的多。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画画,虽然画的东西莫名其妙,但上面没有吃人的怪物。我也从此缄默不语,因为我终于看到了几乎把我母亲淹没的那些碎渣。

是的,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爬满我母亲身上的那些东西,和我以往看到的都不一样,那就是一些碎屑,黄色、灰色、棕色,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好像一块块切碎的牛肉皮,可它们全是活的,不停地扭来扭去,你挤我、我推你。然后一下子钻进母亲的身体里,过一会儿再窜出来。

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和母亲闲聊着,尽量不去看她。等她走了以后,我求见了斯科特医生,那时候的他已经有一点儿谢顶。我告诉他我病好了,我恳请他对我进行最彻底的测试。一个月后,我终于离开了医院,条件是每个月向斯科特医生详细汇报我的生活,并接受随时的复查。

我终于来得及向病重的母亲告别,她早就患上了红斑狼疮,等我发现时,已经侵犯到内脏,半年后她去世了,我不想描述最后时刻的她在我眼里的样子,那几乎成了我后来十几年的梦魇。

母亲走后两年,父亲用一整瓶安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临死前告诉我,他相信我所有看到的世界,他不希望我看到他的身体里出现任何东西,即便我不说,他也可以感受到,因为他早就感受到了我看向母亲时的异样。他一边说一边哭,我也哭,可是我不说。一个晚上,我们喝光了两瓶彭福尔德红酒,等第二天中午我醒过来时,父亲早就断了气。

六,

把画架搬到后面的储藏室,我跑到小街最前面拐角处的“7-11”便利店,那也是我的房产,一对巴西裔的中年夫妇已经经营了十余年。我喜欢他们做的蜂蜜煎饼,酥酥脆脆的,一薄层糖粉洒在上面,一口咬下去,香甜溢满唇齿。

每一次我都坚持付钱,每一次都被他们拒绝,我几乎每个早上都在十点左右光临,除非有其它不得不做的事情,比如去见斯科特医生。

在他们的店门外面,总是趴着一头巨大的龙,它应该很老了,一只角折断了一半,上面糊着几只老鼠大小的苍蝇。它基本上都在睡觉,打着呼噜,偶尔还咳嗽几声,喷出一团团黑烟。我想年轻时候的它一定喜欢喷火,一定凶猛无比,可我也很纳闷儿,这条熙熙攘攘的小街不但闹闹哄哄,还狭促得紧,这怎么也不应该是它的末路。可后来,我弄明白了,它迷上了蜂蜜煎饼的香味,每一次我走过,它都会张大鼻孔,贪婪地把鼻子凑到我手里,大口大口地吸着。我不由得更加迷惑,如果说我身处在两个世界的交错中,为什么那个看似不存在的世界里的一头龙可以感受到我们的世界里的一张煎饼的香味,却完成不了真实的连接?我困惑于此,觉得再多想一句,就会真的患上那所谓的“认知妄想症”!

本来情绪平静的我,没来由地烦躁起来,都是因为一个低头玩儿游戏机的大男孩儿撞了我一下。这里离悉尼大学只有几站路的距离,常常有大学生在街上出现。

我不想回去画廊,索性顺着帕拉马塔大路一直走到维多利亚公园,那里比邻悉尼大学,即便是冬日的上午,也有许多人悠闲地散步。

我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阳光透过树梢洒在身上,非常温暖。我知道自己的烦躁来源于悲伤,而悲伤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威尔。

一说起来,那竟然已经是半年多以前的事情了。我老老实实地呆在画廊里画画儿,而他毫无征兆地闯进我的店里,原因再简单不过,下雨了,夏天的暴雨!

他浑身流着水站在画廊门口的木地板上看着我,表情尴尬而不知所措,典型的大学生模样,背心短裤寸头,一连说了十几个“抱歉”后,被我粗暴地裹在了浴巾里面。

暴雨没持续多久,很快天就晴朗起来。威尔已经把我所有的画仔细看了一遍,还时不时偷偷地瞅我。我有点儿哭笑不得,知道这个刚刚十八岁的大二学生不可能成为我的顾客,一时间有些奇怪,他赖在我的画廊干什么?

“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又熬了半个小时,熬走了一对看画的情侣,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口。

接下来的情节完全不可思议,我们以日本料理开始,以做爱结束。我并不相信威尔对我的一见钟情,再幼稚的人也不会认同一个十八岁的男孩会第一时间爱上一位四十三岁的女人。我的确面容姣好,亚洲人特有的年轻肌肤让我看上去徘徊在三十岁左右,可就算这样,我和威尔也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但是,我们又匹配得完美无缺,我指的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匹配。一顿晚饭,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我记得他所有可爱的话语。然后呢,没有谁提出来什么,我们就那样手握着手,一直握到了床上。

在医院里呆的久了,我的记忆力出现了很多问题,我竟然不记得在那之前我是否和男人上过床。应该是有过吧,否则我怎么会那么自然,可床单上居然一片殷红,把威尔吓得够呛。

我不在乎,对自己的出血不在乎,我紧紧搂着威尔,我最终不过一米五的身躯几乎完全被一米八的威尔所包裹。我迷恋着他硕大的阳具,迷恋着卧室里堕落的性的气味,在数次的男欢女爱中,第二天的早晨,我没能去海边散步,而是沉睡在欢愉之中。

七,

一大群鹦鹉从眼前的湖面上略过,纷纷滑翔着炫耀自己亮白色的羽毛。一头好像鳄鱼般巨大的甲壳虫挥舞着钳子,每一下都有一团闪电跳跃着。我不知道那些凤头鹦鹉是不是和我一样看得见那暴躁的甲壳虫,反正它们躲得远远的,时不时回个头警惕地瞅上一眼。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来沾染不上这些怪物,它们簇拥在我身边,闹闹哄哄也好、张牙舞爪也好,从来不曾接触到我。以此推断,当年凯伦小姐身体里的红爪虫其实也伤害不到我,可惜那时候我哪里明白。

和威尔的一夜情之后,我以为他不会再来了。十八岁的男孩,用下半身思考本来就很正常,而我,不过是个闲极无聊的病人,偶尔享受一下正常人的生活罢了。所以,当我在第三天傍晚看到威尔大包小包地推开大门时,表情错愕到了极点。

这个孩子,用一天的时间退了学校的宿舍,再用半天的时间收拾好东西,直接搬了过来。我居然没有生气,居然没有无法忍受,我帮他把所有东西搬进了屋,然后随手拉上窗帘,直接把他按倒在地板上。

我们同居后一星期,隔壁的琳跑来了一趟,看到我身后的威尔,表情惊讶到明显的夸张,然后我们两个中年女人大笑起来。威尔也笑,是不知所以的笑,真是个孩子。

“你找了个儿子养!”琳的话明明刻薄,却理直气壮,我耸耸肩,一副无所谓。我也真的无所谓,他让我睡,我让他吃住。我以为像我这样的怪物,什么都不会在乎,却不知道自己愚蠢透顶。

威尔很忙,早出晚归,我从来不问,他倒是喜欢讲,讲学校里的事情,我装作兴奋,没有透露出对学校的望而生畏。我的名字是玫,我习惯用一个“M”做标签,每张画以此落款。威尔的名字则是“W”,他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好像嘴唇。我任由他在我的画布上填上一个W,任由他涂改那些荒诞,任由他夜里不睡觉打游戏,任由他空闲时粘着我……

那样的生活持续了大概两个月吧,或许更久,总之夏天一下子就过完了,潮湿慢慢被干燥代替,随着屋子里那些个“咕咕”渐渐死去,我才意识到自己几乎没怎么注意到身边那些变幻莫测的生物。也没有注意到威尔开始唠唠叨叨着关于未来、结婚和孩子的话题。

我本来对四季没什么要求,不像大多数人或者喜欢夏天,或者喜欢冬天,比如威尔,来自澳洲北部的他对悉尼的冬天很不习惯。如今,正是隆冬时节,蓝山上始终积雪结冰,我坐在公园的椅子上,无法自拔地思念着或许正在瑟瑟发抖的他。

二月过完了,大学正式开学。我不知怎的总觉得慵懒,没什么精神。我开始看到“7-11”的老板娘肩头上一直蹲着的一只大青蛙,它的嘴很大,总是往下流着口唌。而老板娘总会皱着眉头揉着肩膀。我不敢问,却忍不住看。

回到画廊,我突然想起威尔,他前几天总抱怨嗓子难受,早上还有带血丝的痰,我总劝他少抽烟少喝酒,却没有想到要做什么。

想到要做什么的念头吓坏了我,我也开始觉得浑身难受,呼吸困难,在屋子里呆久了便透不过气来。我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忐忑不安地渡过了一天。

到了晚上,我都不敢面对威尔,我无比憎恨自己的眼睛,恨不得突然失明。威尔察觉了我的异常,那一晚也特别的温柔。

我们早就对彼此的身体熟悉,对做爱的细节了如指掌,但是,在黑夜的笼罩中亲吻我的威尔,感觉上竟有极度的异样。我再也受不了,一下子按亮了台灯。威尔被吓了一跳,嘴唇抬了起来。一个好像蟑螂一样的东西糊在他的嘴唇上,不,不是糊在上面,而是根本从他嘴里探出头来。它毛茸茸的黑色口器滴着黏稠的汁液,一双突出的球形眼睛转着圈,每一次和我对视,它的嘴都会咧开着大笑。

剧烈的恶心一下子充盈了我的胃,我一把推开威尔,跳下床直奔卫生间,我开始了呕吐,我一直吐一直吐,不知道吐了多久,只知道吐到后来全是苦涩的黑色胆汁。

威尔吓坏了,竟然“呜呜”地哭着,他叫来了救护车,我又一次进了医院。医生告诉我呕吐是因为我怀孕了,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它的真相。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本来平静安详的生活,因为贪婪而毁于一旦。

我没有回家,一个人躲到了酒店,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我知道威尔一定会急疯。没办法,有些事必须得痛苦,他还是个孩子,不应该被我带坏。

两周后,我终于躺在了手术室的床上,我保持着极度的清醒,听着那些金属器械在我身体里游走发出的各种声音,我本来拒绝麻药,想惩罚自己狠毒一些,只可惜拗不过妇产科医生。

陪伴着我的除了那位表情严肃的医生,还有一只吸在房顶上的花盘,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却知道它喜欢血腥,因为从我躺下开始,它就激动得张牙舞爪。我仍然恶心,十分虚弱,我没有力气关注它,索性闭上了眼睛。

手术很快,也就十几分钟,金属器械刮擦子宫的声音骤然停止时,我几乎已经睡着。我请求医生给我看一眼被我处死的胎儿,医生摇摇头,眼睛里满是怜悯。托盘上,一团指甲大小的血块漂浮在血水中,那是我的孩子,我在心里向它告别。无论怎样,我都不可能让它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怯懦,而是因为我非常肯定,它的父亲不是威尔,而是那只蟑螂。在我整个的一生中,它们一直在寻找机会与我交集,如今,终于得逞!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画廊,我见到了憔悴不堪的威尔,不知道他有多久没有洗澡了,头发纠缠、眼窝深陷、胡子上沾着干了的麦片。看到我走进来,他“呼”地一下站起来,拳头攥着,“妈的,你混蛋!”他在我耳边咆哮着,我没有看到那只蟑螂,心里一下子平静了!

看我没有反应,他“嗷”一声怪叫,扑过来抓住我的肩膀,居然哭出了声。我的头一晕,一大股鲜血从我刚被清理过的子宫里涌出,溢过卫生巾的边缘,顺着大腿流淌下来。

发现了我的异常,威尔惊吓得像个小男孩,呆立原地,不敢再哭。我强撑着移进卫生间,直觉上随时都会死去。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恢复了一些体力。我拒绝了威尔的靠近,把抽屉拉开,那里是我的病例,连同我刚刚做手术的报告一并递给了威尔。病例上写得很清楚,不用我多废话。我静静地坐着,看着威尔的表情越来越恐惧。

“你走吧,我是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我刚刚杀死了我们的孩子。我戏弄了你,不过我也白白养了你这么久,两清了……”说完这些,我一个人上了楼,倒在床上。过了很久,终于传来大门开启和关闭的声音,我晕了过去。

八,

时间一直在飘荡,一大群鹦鹉早就飞走了。这期间有来来往往的人和莫名的东西,大树的影子彻底遮挡了阳光,我越来越冷。

一直到走回画廊,我都沉浸在过去中。事实上,最让我惴惴不安又无法查证的是那只蟑螂的来源,我试图让自己相信,它的出现是因为我,我离开了威尔的生活,它也会离开。可是,这根本就是我的推断,我无法证明,更无从证明。

午后的画廊慢慢阴冷起来,我无心画画,也没有兴趣接待任何好奇的过路客,索性关了店门。可是没多久大门被拍响,伴随着叫声,那竟是隔壁的琳。

琳已经住了好几年,她开了一间香薰店,我偶尔去晃一下,可受不了因为香料而被吸引来的琳瑯满目的生物。它们紧密而陶醉地塞满整间小屋,把琳挤在其中。

不过,也有让我惊奇的地方,琳很干净,我从来没有从她身上看到任何异样,谁知道,也许还没到时候。

“找了你半天,又去怀念威尔了?”琳说话一向刻薄,我懒得理她,站在门口看着,没打算让她进来。

“和我来!”她干脆抓住我的手,“我要走了……”我本来没打算动,却被她的后半句话惊到。

走进她的小屋,再也没有往日的香气缭绕,以往塞得满满当当的架子空了许多,在靠墙的地上有一只大狗模样的植物,它的身体呈固定的螺旋状,黑灰斑纹,顶部一个大脑袋,不停地吐着舌头,颤巍巍地大声呼吸着。

大狗后面靠墙的架子上摆着一大排矿石,我很早就看到过,这是琳的收藏,她有时也会自己磨些石粉混在香料中。“能卖掉的香料都卖了吗?”我一个一个看过去,随意地问着。

琳点点头,开始抽烟。我不想表现出伤感,因为我从来没有朋友,琳只不过是我的房客。

“这是黄晶吗?”我拿起一块有很多针状纹路的黄色透明矿石问到。“发晶……”琳随口答道,吐出一大口烟圈。那条吐舌头的大狗立刻深吸一口气,全数吞下,激动得摇头晃脑。

“这是什么?你怎么存了一块石头?”在一堆五颜六色、晶莹剔透的水晶矿石中间,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卧在中间。我随手拿起,举到面前。

琳眯着眼睛看着我,似乎有些举棋不定,我没介意,她也是个奇怪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什么朋友、亲人之类的人来访。轻轻地扔着石头,我踱步到房间的后面,那里之前拉着帘子,里面是一张按摩床。如今床还在,帘子已经拉开,一个大书架露了出来。

我凑过身去,无聊地浏览起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籍,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贝克莱的《视觉新论》、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石里克的《普通认识论》、博尔赫斯的《沙之书》……

我没怎么上过学,很多书连名字都没有看懂,我惊诧于这些看起来高深莫测的著作,更惊诧于这是琳的书架。

“别奇怪,我只是闲着没事,随便看看的。”琳凑近我,语气轻松地说着,却让我听出了欲盖弥彰的味道。

我突然发问,“琳,你觉得看到、感觉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可能,存在也许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也许不存在才是真实的?也许你和我都不过是一只猫做的梦?”信手翻看着架子上的一本书,刚好翻到了“关于存在”的论著。

琳笑了,“这些重要吗?我现在看着你,和你说话,你看到了、听到了、感受到了,这个时刻对于你就是存在,也或许从来都没有过我,这只会影响我的存在,对你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如果你总是感受到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究竟是你病了?还是你以外的世界病了?”我看了看那试图凑到烟灰缸里尚在冒烟的烟头,却因为身体固定着而徒劳的大狗,无比绝望地说着。

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抱起来桌上的一个小鱼缸,里面有一条斗鱼游来游去。她轻轻地晃动了几下,水波荡漾,小鱼也上下晃动着。

“设想一下,你是这条鱼,鱼缸是你全部的世界,你的视力只能看到五厘米以内的空间,你能理解鱼缸的晃动吗?可是你确实感受到了。而我是住在你隔壁鱼缸的鱼,你告诉我世界在晃动,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理解吗?不会!可所有这些对于你、对于我都是真实的!”

我还想发问,却被琳制止了,“我得走了,你拿着这块石头,记得它会给你答案,在月光之下。”我被她弄的莫名其妙,直觉告诉我,把这块石头交给我,正是她这个晚上的目的。

“免了我欠你的房租,还有这个!”她指着我手腕上的潘多拉手镯,那是威尔在情人节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生活中唯一留下的怀念。

我的表情开始变得不那么好看,房租我从来都不在乎,一块破石头而已,琳居然想要拿走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那个念想。

“记得我告诉你的话,那块石头是连接世界与世界的钥匙,威尔已经离开,留着手镯,对你绝对不会有任何好处。”琳的目光如矩,我的内心已经投降。把纯银手镯摘下来,唯一的一粒银色玫瑰珠串微微晃动着,我是真的不舍,可当琳将它一把夺过去时,我突然便觉得解脱了。

九,

夜里我突然醒来,还没有完全痊愈的肋骨又有些疼痛,我坐起身来,一眼便看到了窗外明亮的圆月,整个人便突然清醒起来,再也无法入睡。

琳走的匆忙,她并没有交代剩下的东西要怎么处理,我被她晚上的话搅得有些心神不宁,懒得去思考那些琐碎的事情,反正房子不急着出租。

披上大衣,我已经有了决定,那块石头静悄悄地躺在床旁边的柜子上,毫无特色。我把它攥在手心里,冰冰凉凉的,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深夜的悉尼街头一片死寂,连路灯都没精打采地散发着昏暗的灯光。不远处的大街上,偶尔有一辆车子驶过的声音,我站在门口,紧了紧衣领,向海边走去。

一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可街道并非一片空旷,像面包车大小的老鼠在屋顶上蹦来蹦去,肚子里稀里哗啦响着,突然皮肤破裂,一大滩液体像瀑布般把整座房子淹没。

我静悄悄地走着,双手揣在大衣兜里,那块石头竟渐渐地有了温度。黑檀湾在夜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海浪拍打着沙滩。还没走近,我就看到了那三头彩色的大马。天,不过十几个小时的功夫,它们竟然长大了太多,几乎占满了弧形的海湾。巨大的翅膀上下翻飞着,颈部已经高过了鱼市场的屋檐。正惊讶中,三头大马已腾空而起,朝着开阔的约翰斯敦湾飞去。

我已经完全着迷,那些斑斓的色彩在月光之下有摄人魂魄的魅力。我的脚步缓慢,但却一直尾随。半小时后,我站在了米勒斯角的草地上,彩色大马竟落在了海港大桥的钢架上。

这一通行走,我已经有微微的汗,握着石头的手心也已湿润。站在夜的中央,头顶的月光笼罩着我,我几乎屏住呼吸,终于将那块石头拿了出来。

张开手心,我什么都没有看到,石头的重量仍在手心里,可平视过去,手心上空无一物。我一惊,一把用力攥住,石头硌到了手指,在皮肤的疼痛中,我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

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指,把那块看不到的石头举到了半空。我把眼睛凑近,向着月光的方向望过去。这一次我看到了,可我无法形容我究竟看到了什么。手掌上仍旧没有任何东西,可穿过那隐形石头的目光,我所看到的世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远处的一切都被放大,披上了五颜六色。我清晰地看到了海港大桥每一根钢梁上的螺丝钉,看到了彩色大马每一根鬃毛的颜色!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画面,竟然不敢有丝毫的动弹。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倒在了画廊二楼的床上,我满身大汗、头疼欲裂。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家的,只知道这一夜,我似乎看穿了这世界的细节,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把那块石头丢在了床头的柜子上。

等我再次醒过来,天已经擦黑,电话录音的亮光闪烁着,我这才想起来和斯科特医生的约会。我揉着太阳穴,平静地听着录音里的指责。现在不行,我没有精神回复,再说吧。

肚子里一阵鸣响,我饿坏了,出门右拐,我打算去不远处的一家中餐馆。路过隔壁琳的屋子,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撇了一眼,本来没什么特别的店门,却总让我感觉奇怪。

吃完饭往回走,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有奇怪的感觉。琳的香薰店有招牌“MYSTERY”,还有橱窗里的各种摆设,可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我跑回画廊,翻出琳昨晚还给我的钥匙,再急匆匆地打开隔壁的房门。

钥匙“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竟然发出清脆的回声,整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不但空旷得让人头皮发麻,因为我的闯入,还激起了一股灰尘,在空中飘飘扬扬。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几乎是爬着离开了琳的房间,恍惚间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阴谋之中,我没有回画廊,而是一直走到了小街拐角处的“7-11”便利店。我询问店主夫妇是否记得住在我隔壁的琳,得到的答案和我的预计完全一样。他们从来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只肯定地告诉我,那间房子一直空着。

琳就这样消失了,难道她和我一样,能感受到不一样的世界?可是,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应该没有看到过我所看到的那些生物,因为不止一次,她穿行其中,完全无知无觉。

或许她眼中的世界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一个我根本无从想象的样子,还有那块石头,琳把它给了我,肯定是有预谋的……

我的脑海中被各式各样的推理填满,我想起了琳的那些关于“存在、精神、思考”的哲学书,我突然有了一种预感,一种更坏的预感。

我坐上了公交车,直奔悉尼海港大桥驶去,我没有走路,因为我没有了耐心。车子在约克街停下,我朝着海边跑去,一边跑,我的眼泪一边汹涌而出,因为我的眼前什么都没有出现。在米勒斯角的草地上,原本应该是海港大桥的地方,只有海岸线曲曲折折,大桥的一丝钢梁水泥都没有出现,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三头彩色大马。

我颓然倒在地上,汗珠顺着发根往脖子里流淌,我看到了岸边的码头和穿梭的渡轮。毫无疑问,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记得悉尼最伟大的建筑物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我肯定吗?有没有可能,我已经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原来的世界则一切照旧?

十,

四十年很长,也短到不过一眨眼,我一直住在干草街的破旧房屋里,街对面盖起了豪华的购物中心,人流比几十年前增加了很多。我更加富有,半条街的房子被人排着队租下。“7-11”便利店仍旧开着,只不过店主换成了一对悉尼本地的小夫妇。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机会再吃那香甜可口的蜂蜜煎饼,那条老龙也早就死了。

八十三岁的我,眼不花背不驼,每天早上仍会去黑檀湾散步,仍然只喝豆浆,悉尼歌剧院始终孤零零地立在海湾。我常常会坐在米勒斯角的草地上,用我的头脑把海港大桥重新搭建。我不知道如果四十年前的我,没有把那块石头对准月光,没有透过那看不到的屏幕看世界,那些彩色大马究竟会长到多大!

我再也没有把那块石头拿出过画廊,可是我总是没完没了地把玩着,以至于现在,它光滑的好像一个大理石球,只可惜除了我,没人有机会欣赏到。

各式各样恼人的生物仍然充斥在我的身边,它们时刻挑战着我的想象力,我已经很少画画,因为凡是我厌恶的、憎恨的,我都通过假想的那块“月光石”消灭了,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总不能一直叫它“那块石头”。

和“月光石”呆久了,我便知道它有多么危险,它无时无刻地诱惑着我,诱惑我透过它看世界,诱惑我通过它改变世界。无数次,我想把它扔到太平洋里,我甚至为此还特意乘坐了一趟邮轮。但是,它随着我上船,又随着我下了船。

我把它封存在一个绝缘的特殊塑料盒子里,那是我花了一百多澳币特意定做的,为的是不让一丝月光接触到它。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有一次,年老的我忘记把它收好,而被隔壁的孩子看到,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一颗透明的玻璃珠。

上个月,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悉尼大学翻新了著名的主教学楼,为了纪念这座城堡,特意在其外围修建了一座纪念雕塑。这座雕塑呈现26度的弧形,总体的形状在我看来,很像一座桥梁,以及围绕着它的类似马的动物。更为神奇的是,这座雕塑的修建非常特别,它由各式各样的石块堆砌而成,所有的石块都由悉尼大学的毕业生捐出,一共收集1850块,以示其成立于1850年。

我通过律师给大学发了封信,查找到四十年前一位名叫威尔·艾伦的学生,他在取得了工程学学士学位后的三个月,因为流感去世,年仅二十岁。我以其好友的身份捐赠给大学一块石头,同时捐款一百万澳币,我只有一个要求,这块捐赠的石头必须在我的执行下,安放在雕塑弯曲的底部,永远不能被月光照射到。

这件事终于在昨天完成,我亲手把“月光石”填塞进雕塑底部的凹槽中,它的大约30%的表面仍旧露在外面,只是面对着地面,没有任何机会接触到月光。

终于的,我完成了自己必须完成的事情。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待着另一个在错乱的世界中存在的生命,等待着他或她,也说不定是它,发现那块石头,无论那时我是活着,抑或已经死去。只有到那个时候,我才会从这个我存在着的,或者存在过的世界中消失。我希望到时候悉尼海港大桥会是人们再熟悉不过的地标。至于那些彩色的大马,我倒真不在乎。你呢?

PS:仅以此文向伟大的文学家博尔赫斯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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