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千里,不如兰花一支

(一)

哒、哒、哒、哒……

水滴掉落的声音越来越明显,怕是外面雨下大了。

下些雨是好的,近日有些干燥,龙蛇草都不怎么生长了,眼瞅就要没了口粮,这场雨真是一场及时雨。木清兰默默想着,要是那日,也有这样的一场雨就好了,想想便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趁着这雨出去走走吧,近日干燥,总有人上山拾柴,在这呆的有些久了。

正当她刚要起身时,洞口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人的声音。木清兰屏住呼吸,躲在巨石后,用多年培养的敏锐的听觉感受着外面的声音。

“小姐,小姐,我是小新。你别害怕。”

木清兰慢慢走出来,一看正是自己的婢女小新。小新与木清兰年龄相仿,正值花信年华,明眸皓齿,肤如凝脂,真是一副好样貌。木清兰不自觉地把面纱系的更紧了些。

“小新,你不用总惦记着我,你应该找个好人家嫁了。一个女子,自己一个人在这乱世生活,总是很艰辛。”木清兰沙哑的声音在这雨夜听起来格外的尖锐刺耳,自己发出的声音,就像一把利刃往自己的心头上扎。

小新正色道:“小姐,家仇未报,我怎能撇下一切,安度自己一生。更可况,我不是一个人在这乱世生活,我还有小姐你啊。”

木清兰叹了口气,慢慢朝洞口走去,雨似有瓢泼之意,轰隆隆的雷声,震得这山洞回声不断。“小新,那是我的家仇,于你无关。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要让这样的事,葬送了自己的一生。”木清兰本想再说一句,像我一样。但这四个字却如一双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声来。

小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中充满悲愤:“小姐,木家就是我家,没有老爷当年把我和母亲从死人堆里救出来,我和母亲早就死了。木家遇难,便是小新遇难,木家家仇不报,就是小新家仇没报。小姐,这仇不报,我终身不嫁。”

听到小新的这些话,木清兰的耳边仿佛又一次听到了哭喊、嘶吼的声音,充满惊恐、害怕、绝望的声音,漫天的火光,烧焦的皮肉的味道,红色的灯笼瞬间被大火吞没,火光映的半个扬州城光亮如昼。“这是我的新婚之夜啊!”木清兰望着在火海中痛苦挣扎的人,心中有如万千猛兽撕咬,泪水如洪流般流淌不止。这眼泪虽不能浇灭这吞噬了一切的大火,却能浇灭木清兰心中对爱情仅存的一丝幻想和期待。

“小姐,听说那贼人马上要成亲了,一想到他成亲,我就能想起那个夜晚……”

“你说,”木清兰沙哑的声音变得格外低沉,“当年那火,果真是他放的吗?”

小新猛地站起,拔高音调,语气中带着质问和悲愤:“小姐,事到如今,您不相信吗?整场大火,木家全家,全都遇难,无一人幸存。奴婢亲眼所见,他火灾第二日在木府中查看有没有活口,毫发无损地从府中走出来。小姐,如果不是老母病重我回乡照看,恰巧赶回来看到这一幕,我怕是也葬身火海了。我知道您心里不愿意相信自己挚爱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但这是事实,您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若是您不手刃仇人,何以对得起父母亡灵!”

木清兰把眼中仅存的一丝微弱的光也藏了起来,是啊,自大火之后藏在这如此荒凉偏僻的山洞,终日隐于黑暗为了什么?苦练剑法,只以能够增强功力却极为毁身的龙蛇草为食又是为了什么?为的就是有一天将刀架到他的脖子上,问一句,是你吗?

“把斗篷给我,我要去会会老朋友。”

(二)

木清兰骑着快马,伴着夜色赶下山。这是自大火之后,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下山。

大火那日,木清兰一身嫁衣端坐在床沿,心中尽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待。木隐竹是父亲的义子,自六岁便生活在木家。这十几年的青梅竹马变为举案齐眉的夫妻,木清兰庆幸有这样的归宿。木隐竹定会是个好夫君,重情重义。鲜衣怒马少年郎,剑眉星目,笑声朗朗,真是如诗如画的情景。

但是时辰已过,外面似有吵闹,难闻的气味慢慢飘来,喜帕之下的木清兰虽想出去查看,但是考虑到喜婆的嘱咐,一定要等新郎掀起盖头,这才能举案齐眉。木清兰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气味越来越浓烈,隐隐有热浪袭来,“着火了,着火了,快跑啊。”木清兰一把把盖头掀下,想出闺房一探究竟,突然一股热浪从门中涌进,喜被,床帏忽的一下着了起来,不得已她跳入沐浴的盆中。不知在水中呆了多久,也不知是何人把她带出这场大火,等她醒来,便在一个荒凉的山洞中。

她踉跄着走出山洞,喉咙似吞了火炭一样灼痛。“有人吗?”木清兰愣住了。“有人吗?”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沙哑的声音到底是谁发出的?

“谁!你出来!是谁放的火?是谁偷走了我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是砂纸在木头上摩擦而产生的沙哑声音,在林中不断回荡。肯定是我一夜没进水,所以嗓子才哑了,我得喝水。木清兰跌跌撞撞地在荒山中奔跑,找到一处清泉,捧起水咕咚咕咚的喝起来,这清冽的泉水就是冰冷的刀,一把一把剜着她的喉咙,这火辣辣的痛感不停地提醒她,大火不是梦,是现实。

木清兰坐在泉边,怔怔地看着泉里映着的人影。跟她一样的嫁衣,栩栩如生的金凤是母亲和姨母一针一线绣上的。金钗摇曳,云鬓锦绣,脸上却贴着厚厚的草药和纱布。只能看到一双通红的眼。

“小姐,前面就是扬州城了。”小新的一句话,将木清兰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木隐竹在扬州城吗?”

“他不在扬州城,他在云水镇,咱们在扬州城歇歇脚,明日起身去云水镇。”

七年未见,这扬州城更见繁华了。只是这一片繁华之中,已经没有木清兰的家了。

(三)

“请问,这是林羽明林大夫的家吗?”

老者看着眼前这一身素衣,面纱厚重的女子,小心询问着:“请问,小姐贵姓?”

“小女姓木,跟林大夫曾是旧相识。劳烦通告一声。”

老者略微一怔,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地说:“小姐请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没一会,就有一位青衣少年从庭院中款款走出。林羽明总是这样,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仿佛这世间的事,没有什么能让他乱了方寸。

“清兰,你怎么来了?”林羽明伸出手,想搀扶着她进到院子来。木清兰下意识地把满是黑色瘢痕的手缩回衣袖,反问道:“你知道我还活着?”

这一问,林羽明微微偏过头,似是逃避。只是走在前面,缓缓地说:“先进来再说。”

林羽明是扬州城林家的长子,林家素有妙手圣医的称号,在江湖中名望颇高。木家和林家深有渊源,林家老爷子总是拉着年幼的木清兰,逗笑说:“双木便成林,木清兰、木隐竹迟早都得是林家的人。”

幼时木清兰、木隐竹、林羽明和林羽明的小妹常常在扬州城一起玩耍,只可惜林羽明的小妹很早就因病去世了。

幼年的林羽明望着小妹,低垂着眼角,默不作声。木清兰弱弱地叫着明哥哥,用手帕包着桂花糕,让明哥哥吃一点。

“都说我们林家,妙手圣医,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却连最心爱的人都救不了。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生死有命,明哥哥别强求。”

“如果我偏要强求呢?”林羽明眼中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深邃而灰暗的光。

自此之后,林羽明苦练医书,在林伯伯去世之后,接管明镜堂。他曾送聘书到木府,想与木清兰成百年之好,但是木清兰以心有所属为托词,拒绝了林羽明。他似也并不在意,依旧待木清兰如胞妹,还去参加了木清兰和木隐竹的婚礼。木清兰猛地想起,林羽明当日也在场,他是否知道详情。

“明哥哥,你知道我还活着?”

“吉人自有天相,我料想你没事。”

“那日你在现场,你可知这大火是谁放的?”

林羽明轻轻呷了口茶,“不知道。那日我吃了酒,有些醉,早些回去了。”

“有人看到,大火第二天木隐竹从府中出来,安然无恙。”

林羽明似乎并不想正面回答问题。“清兰,你可曾想过,放下这段仇恨,隐居山林,木隐竹活着也好,死了也罢,那都是多年之前的事情,有些事情,看破了,明了了,也许会让你更痛苦。”

木清兰苦笑着说:“还有什么比自己新婚的夫君,多年的义子,在自己成婚之夜放火烧了我全家,导致家破人亡更让人痛苦的。这些年,每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他为何这样做,他六岁便到我家,我父亲对他视为己出,传授武艺不说,还招为上门女婿,他还偏偏选择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动手。”木清兰感到胸口似有万剑穿过,想要流泪却发现眼泪似在大火之夜全都蒸干了。

林羽明的声音依旧是缓缓地,“他六岁入木家时,状若痴儿。显然是经过巨大刺激导致的。父亲足足下了七天的针,才将他医好,医好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还我父亲。”

这是木清兰从未听过的事情,“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根本没有失忆,只是他装作失忆的样子,一装就是很多年。”

“当时我并未多想,可是直到前几日得知,金门镖局的千金要大婚了,女婿是持一把弯刀的青年男子,这男子是左手用刀。”

木清兰的心似乎要跳到嗓子了,“就是木隐竹,他惯用一把弯刀,而且是左手。”

“可是,”林羽明顿了一下,接着说出一句让木清兰更加震惊的话:“他不姓木,他姓杨。为了一探究竟,我去了一趟云水镇,我见到了他。”

木清兰的脑袋似乎在高速旋转,但又好像丝毫不动,“然后呢,是一个人吗?”

“是一个人。也就是说,木隐竹,他本姓杨。”

木清兰突然脸色一白,手脚开始变得冰冷,她突然明白了,林羽明说的,有些事情,看破了,明了了,也许会更痛苦是什么含义。

(四)

二十多年前的江湖上,木家和杨家是两大门派,一个喜欢快刀,一个善用长剑。两家都是扬州城的大门大派,家里也都是世交。江湖上更有传言,杨家的夫人曾与木清兰的父亲有过婚约,后与杨家掌门一见倾心,执意与木家毁了婚约,嫁入杨家之后更是深入简出,极少露面。

这段插曲虽未影响两家情谊,但两家到底是刀快还是剑锋,也成为这江湖上虚无缥缈的传闻。

但是木家很清楚,这不是传闻,这是事实。到底谁更胜一筹,一直是木老大心里的一块病。

这种隐疾总有一天会变成明面上的病,这种夺妻之痛,夺位之恨,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这个爆发就在二十年前,两个人下了生死状,在竹林比武开始。

那日,木老大约了杨清江到扬州外的竹林,为争个高低开始了一场生死决斗。

木老大的快刀犹如一条毒蛇,步步紧逼的势头仿佛要咬断杨清江的喉咙。杨清江的长剑更似一道虹光,行云流水一般,颇有大家风范。双方几个回合下来,木老大似有不胜之态。

就在杨清江剑锋一转,向木老大逼近之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女娃娃从竹林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着:“杨伯伯!杨伯伯!”

杨清江断然不想将这冷酷的一幕被女娃娃看到,于是便把剑一收,背在身后,单手揽过女娃娃,面目慈祥地问道:“清兰,你怎么来了?”

“杨伯伯和爹爹在做什么?”四岁的木清兰似乎还不懂这一幕的含义。

杨清江一把抱起木清兰,木清兰也乖巧地将两只小手搂上杨清江的脖子,“杨伯伯和你爹爹在做游戏呢。清兰要一起来玩吗?”

“木清兰你在做什么!奶娘你就是这么照看她的吗?还不快领回府中好生照看!”木老大犹如虎啸一般,木清兰的奶娘从竹林中跑出来,脸色苍白如纸。“小姐看到老爷出门就要跟着一起,没想到老爷在比武,我这就抱她回去。”

木清兰就这样被奶娘抱回去,她走后没多久,杨清江不敌木老大,死在木老大的快刀之下。

(五)

木隐竹便是决斗那日被木老大带回府上的。进入木府时,他犹如痴儿,不言不语,双眼无神,站着便呆站着,坐着便呆坐着,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木老大将这男孩送到林家府上,交于林家老爷子,恳求治好此儿。

“人不能一辈子只做恶,也得做点善,我在竹林中遇见此儿,便是缘分。我木老大没有儿子,要是能治好,我便收他为义子。这孩子躲在一棵竹子之后,战战兢兢似乎受了很大刺激。不如就叫木隐竹,愿他日后隐于竹林,安然自得。”

林家果然圣手,医好了木隐竹的病,他从此被养在木府,被以公子身份相待。

每每想到这,木隐竹的头盖骨就有钻心的痛。这些年来,每日夜里,总是被梦魇折磨,梦里杨清江在呼唤他救自己,木老大要带他走,木清兰一身凤披霞冠等着他洞房花烛,而他却拿着火把四处寻找他藏好的酒坛。梦里漫天的大火总是在灼伤他的脸,他的喉咙,他的胃。他在不停地逃跑,找到木清兰所在的房间,他说,你走吧,我不恨你,我想报仇,但是我不想你死。

可是梦里的木清兰一把掀掉盖头,操起快刀就向他砍来,她的脸被火气灼伤,已看不到容貌,只有血红的双眼在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杀死他一般。

每每梦到这,木隐竹都会猛地醒来,冰冷的汗打湿了睡袍。

在他的印象里,木清兰是个好姑娘。总是一身鹅黄衣裙,总是唤他隐竹哥哥,跟在他身后,缠着他给自己买糖堆。

林家有意将林家小妹许配给他,木清兰跟在后面嘟嘟囔囔,木隐竹哥哥必定娶我,怎能做他人夫君。真是乱点鸳鸯谱。

木隐竹是想娶林家小妹的,倒不是因为爱慕于她,而是不想伤害木清兰,毕竟他与木家的仇还是要报的。这仇不能伤及无辜,尤其是木清兰。

但是世事难两全。

(六)

木清兰于木隐竹大婚前一日赶到云水镇。她托一孩童,将一个锦盒送到木隐竹府上。送去之后,便在云水镇外三里的凉亭等待。

木隐竹打开锦盒,里面是一缕乌黑的秀发,系成一个同心结模样。里面还有一张字条,娟秀的字体,写着“锦绣千里,不如兰花一支。云水外凉亭,静候。”

木隐竹握着这锦盒,眼前似是少年时的模样。木清兰坚持要剪下一缕长发,系成一个同心结,放入香囊送给木隐竹,取义结发同心,白首不离。

木隐竹也曾伴着月色,许下“锦绣千里,不如兰花一支。”的美好许诺。

看到这两样,更加印证了木隐竹多年的猜想,木清兰并没有死。

既然没有死,那这些年是怎么样过来的呢?

木隐竹带着这样地疑惑,或者可以说是关心,来到城外。

远远望去,茫茫夜色之中,一女子独立于世,身段纤细,气质清冷。

“你来了。”木清兰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木隐竹,厚重的面纱下,看不出一丝表情,能看到的就是一双冷冷的眸子,没有一点感情色彩的眸子。

“故人相邀,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那你怎么不问问,故人为何相邀。”木清兰猛地抽出刀,架到了,木隐竹的脖子上。

这把刀,是木家祖传的刀,是幼时便和木隐竹两人学刀法时,便用的刀。

“有些事情,我说不清,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但是无论怎么说,于我而言,我是对不起你的。”

木清兰把刀往前挪了一寸,木隐竹脖子上隐隐渗出血来。“你明知这样做,对不起我,你为何还要这样做。”

“那你说我要怎么做,”木隐竹的眼睛在月光下露出一种灰蒙蒙的颜色,像是一种乌云在慢慢集聚的感觉,“你爹杀了我爹,我却因太过年少无法手刃仇人,甚至在这种环境下,不得不认贼作父!你知道我每日对着杀父仇人,恭恭敬敬的唤着父亲,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我一想到如果一辈子就在杀父仇人家里生活,我永远姓着我厌恶、痛恨的姓氏是什么感觉吗?”

木隐竹越说越激动,似有狂躁之意。他一把抓住木清兰的刀,从脖子上挪开,并向木清兰一步一步逼近。“我很早之前就想动手了,但是我一直犹豫不决。我有多少次机会可以动手,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但是我没有。”

“因为你。”木隐竹很认真地说,“因为我不想杀你父亲,我想手刃仇人,但是我不想杀你父亲。”

木清兰这一刻才认识到,也许,在她还是少女时,在她还未曾想过这些恩恩怨怨时,眼前的木隐竹曾多么痛苦,多么纠结。想报仇,也深知报仇之后,两人便是万劫不复。

“后来我知道我不能拖了,再拖,可能我就永远下不了决心报仇了。”

木清兰终于忍不住眼泪,枯竭了多年的泪腺,如今想起往事却止不住眼泪:“所以你就选择在我们的大喜之日动手?”

“我选择在这一天动手,趁着人多,也无法查找凶手,这样可以当做失火,我带着你去一个其他地方,重新开始生活。这样一切都可以了,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木隐竹顿了顿,接着说:“我在院子各处都藏了酒,把你的闺房独独给留了出来,这样火势不会大,我也可以轻易把你救出。但是没想到,事情却有了变故。”

“因为不知道何人已经把我救出了。”

木隐竹叹了口气,“是,等我到那时,你已经不见了。待火势退了,我又去了一次,想着是不是你急于救火,跑出了房间,不幸葬身火海,但是我并没有找到你的尸身。所以我知道,你还活着,只是不知道在这人间何处。”

“如果不是将我救出这人,你便可以瞒我一辈子,是吗?”

木隐竹转过身,猛地抱住木清兰,这个阔别多年的拥抱,让木清兰措手不及。“是啊,我便可以瞒你一辈子了。我们随便去个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隐姓埋名,我们把这些过往都忘掉,重新开始。上一辈是上一辈的事情,我们是我们,我已经把上一代的恩怨已经清除了,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木清兰慢慢提起手中的刀,猛地插进了木隐竹的后背,在木隐竹耳边轻轻地说:“对不起,上一辈的恩怨早已与我们纠缠到了一起,我们无法抽身。”

(七)

木隐竹猛地把木清兰推开,抽出佩剑,直逼木清兰喉咙。

木清兰一直都不是他的对手,但是在山洞这几年,她功力却猛地增进了不少,全都得益于龙蛇草。起初只是为了充饥,荒山野岭,受伤的她没有能力捕食,只能靠洞中的野草为生。却没想到,吃了这龙蛇草之后,伤口好的出奇地快,身子也愈发轻盈,功力似乎也在不断恢复。

木清兰于是便将这龙蛇草当做一日三餐吃了起来,但是没多久,副作用也越发明显,她的血液开始变黑,发青,甚至开始出现黑色的瘢痕。她知道自己是中毒了,但是报仇的想法逼迫着她选择继续吃,只是为了提高功力。后来不知为何,这山洞开始生长另外一种野草,牛藤兰,她发现这牛藤兰竟可以稍稍中和龙蛇草的毒,延缓黑色瘢痕的产生,只是这种牛藤兰生长的实在是太缓慢,她还是以龙蛇草为主食,功力大增的同时也损害了自己身体。

木清兰毫不客气地反击,一把弯刀在月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木隐竹受伤之后,流血很多,白色的衣袍已被鲜红的血液浸透大片。但是仍然剑剑直逼木清兰的死穴。

在生死面前,彼此的情爱抵得过什么。

木清兰并不急于回击,只是在不断地耗尽木隐竹的体力,眼见他的嘴唇变得没有血色,满头大汗,几个回合下来,握剑的手不断抖动,终于体力不支,用剑支在地上,单腿跪在地上。血,混合着汗,滴落在他的袍子上,绽放出一朵朵奇异的花。

木清兰也跪在地上,她轻轻地抱住木隐竹,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七年了,我等这个拥抱,等了七年了,它本应该出现在我们大婚之夜的。”

“是啊,我对不起你,我杀了你父亲。”木隐竹的声音越发微弱。

“你是对不起我,但是我也对不起你,我也杀了你父亲。”

木隐竹听到这句话,猛地放大了双眼,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变得格外急迫:“你说什么?”

“你父亲和我爹爹比武的时候,我也在现场。我趁他们比试之时,跑过去,打断了二人的比武。杨伯伯抱起了我,我将手上的涂好的毒,抹在了他的脖子上。这种毒,无色无味,从皮肤渗入。称之为毒也不恰当,只是一种能让人筋骨松软的药,我是孩童,自然无事,杨伯伯是习武之人,又是在比武之时,自然不能受用,便慢慢不敌我爹爹,败下阵来。”

木清兰的声音中,充满了悲切,一种彻骨的悲切:“所以,你最应该复仇的,你最应该杀的人,是我啊!是我啊!”

木隐竹仰天大笑,癫狂,悲愤,绝望。整个天空似乎都在回荡着他癫狂的大笑。突然他口吐一大滩血,慢慢倒在地上,“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啊。”

他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嘴里的血不断涌出,就这样死在了木清兰的脚边。

木清兰莫名地想要干呕,一边流着泪,一边不断地干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一般,胃中的液体顺着眼泪都滴落在地上,她不停地说着:“我们太可怜了,我们太可怜了,为什么我们那么可怜。”

“多年前,我给你父亲下了毒,我父亲杀了你父亲,多年后,你杀了我父亲,而如今我又杀了你,现在总归是我欠你一条命。”

“若不是这人世间对权力的争夺,对欲望的执着,我们可能活的更好一些,就能如普通人家的儿女,待到适婚年纪,相守一人,白头偕老。”

“自大火之后,我的执念就是必须找到你,必须给我父亲报仇,现在心愿已了,我也可以放下心事,得到解脱了。”

“望你在黄泉路上等等我,咱们一起讨碗孟婆汤喝,一起忘掉这人世的腌臜事,一起赴黄泉。来世,我们就在普通人家,我还等你来提亲,好吗?”

木清兰提起弯刀,朝着自己腹部捅去,她倒在木隐竹旁边,闭上了双眼……

(八)

“小新。你去前面看一下是否有客栈,你家小姐到了要喝药的时辰了,得找个店家熬点药。”

“我家小姐受如此重伤,是不是得停下来休息几日,这舟车劳顿她能受得了吗?”

“她这些年以龙蛇草为食,已中毒颇深,幸得吃了牛藤兰,得以缓解毒素的扩散,再不用牛藤兰来压制毒性,那才是无力回天。”

木清兰隐隐约约听到这些言语,一瞬间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但是这声音如此真实,让她不得不睁开沉重的双眼,从一场残忍的,真实的,无法回头的梦境中醒来。她有些艰难地撩开马车的帘子,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一身青衣,驾着马车。

“明,明哥哥,是你吗?”她略有些迟疑地询问。

林羽明转过身来,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你醒了,身上还有什么不适?”

木清兰还在恍惚,这是自己死后的臆想,还是自己根本就没死。

林羽明仿佛看破了她的心思,“你没死,我救了你。”他驾着马车,声音柔和,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你这些年,一直要报仇,我深知自己无力改变你的想法,所以你去找木隐竹我也不能加以阻拦。你们决斗之时,我也在暗暗观察,怕你受伤。”

木清兰有些不解,如果林羽明真想救她,本应在她拿起弯刀刺向自己时就出手拦下,怎会看着自己刺向腹部,险些丧命呢?

“你在想我为何还让你刺向自己那一刀?”

木清兰突然感觉到,自己在林羽明面前似乎没有秘密。不是在那个夜晚没有秘密,而是这些年好像对他而言,木清兰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她笑了,她哭了,林羽明好像都知道。只是用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睛看着她,却什么都不说。

“如果你拿起刀,这一刀是致命的,我一定会出手,不会任由你这样结束自己生命。但是这一刀并不致命,所以我想让你刺下去。”林羽明小心地驾驶马车,怕大的颠簸伤到木清兰的伤口:“你现在死过一回了,就忘掉前尘往事,重新开始吧。”

“怕是我过一阵还得死一回了,”木清兰苦笑着说:“我不打算吃龙蛇草了,我已经报了仇,这毒素早已侵入了我的五脏六腑,怕也是时日不多了。死过一回,我想什么都不想,把仅剩下的日子好好过。”

“吃牛藤兰可以缓解毒素入侵。”

“牛藤兰生长的太慢,太过难求,洞中现在已经不多了。”

林羽明把马车停在一棵大树下,扶着木清兰下了马车稍作休息,“没事,我已经找好了适合牛藤兰生长的地方,已经种植了几年,够你吃的了。”

木清兰怔住了,她微微偏过头看着林羽明,林羽明难得地露出了一点微笑:“牛藤兰需要长在阳光充足,稍微干燥一些的地方,你住的山洞不适合牛藤兰生长,所以长的特别慢。”

“所以林公子没几天就得把种好的牛藤兰送到山上去,伪装成它自己长出来的样子。”小新已经折回来,笑盈盈地说。

木清兰一直处在不敢相信的状态,“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山洞中?”

“因为是我将你送上了这山洞。”

木清兰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切,仿佛自己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和自己有关又似乎和自己无关。

“在你的眼里,我可能对很多事,很多人,都没有特别的感情,也没有很大的执念。,人生在世,随缘就好。”林羽明倒了一些水,示意木清兰喝了。“但是唯独对你,我没有这样的感觉。”

木清兰觉得脸颊微微发热,低下头,仔细地把面纱撩起,慢慢喝水,并不言语。

“当年你拒绝了我的提亲,我知道你早已心有所属,不能强求,我选择祝福你。可是那日大婚,我真的想过一搏,想抢婚。”

木清兰心头一惊,她从未想过像林羽明如此云淡风轻之人,竟会为了自己做出抢婚这样惊天动地之举。

“我徘徊在你的新房之外,我也担心你不愿跟我走,你会怪我,但是我又怕过了那夜,我也再没有机会。这种矛盾的念头,一直在我脑海中,最终,我选择放弃,我祝福你和木隐竹,你们彼此相爱,会过的很好。”

林羽明将视线投向远方,说起前尘往事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是突如其来的大火烧了起来。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救你出去。我冲到你房间的时候,你已经被浓重的烟熏晕了,脸部也被灼伤。”

“我料到木家是被人暗算的,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是木隐竹。我担心仇家知道你的存在,会对你赶尽杀绝。于是将你的脸上了药,便连夜送上了山。”

“这些年我一边在暗暗调查,到底是谁害了你全家,一边担心你身体。得知你以龙蛇草为食,我很是担心,这种草虽然有奇效,但是很毁身,而且人还会上瘾,但是小新说她曾劝你,但是你固执己见。”

木清兰想起当时的自己,偶然吃到龙蛇草,发现对身体的自愈和功力的提升很有帮助,于是怎样都不肯放弃,哪怕以毁身为代价,都要坚持吃。

“所以我在洞口种了一些牛藤兰,来抑制毒性。”

木清兰不知为何,听到这些,竟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她轻轻地询问:“你常来山洞吗?”

“借着采药的名义,常去,把我养好的牛藤兰埋在洞门口。有的时候就在洞门口散散步,能听见你在里面练习刀法,有好几次想走进去,跟你说说话,怕你一个人在山上难熬,但是我怕你不想见我。”

木清兰这一刻才明白,林羽明波澜不惊的情感下,对她的感情多么细腻而脆弱。

“谢谢你,救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明哥哥。你救了我两次。”

“我还将救你第三次。”林羽明语气中透出一股坚定。

木清兰摇了摇头,“我已经没什么执念的了,上一代的恩怨已经了结,这一段的恩怨也告一段落,我感觉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了,不强求了。”

林羽明微微叹了口气,“那年,我小妹重病,我无力救她。你当时告诉我,生死有命,不能强求。我告诉你,我偏要强求。”林羽明伸出纤细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说:“这次,我也偏要强求。”

“我会用尽一切办法,留住你。我想让你看看,这世上不仅仅有肮脏见不到光的事,还有很多,值得你去付出、值得你留恋的事情。”

木清兰望着落日余晖,红霞万里,心里不由地感慨,这人间真是个好人间。若没有争斗,没有纷争,没有欲望,有的只是这锦绣千里该多好。

“明哥哥,我感觉我负了你。我恐怕我……”

林羽明低垂的眉眼似有一丝丝的笑意,“这世间哪有负不负之说,我救你,你可以理解为医家本分,也可以理解为少时情分,也可以理解为我对你的情谊。无论你怎么理解,你都得活下去。”

“我是罪人,我有罪的。”

“你经历了两次的生死,应该知道,有的事情不是生死就可以解决的。如果木隐竹真的想让你死,他就不会拿着剑去找你,他应该拿着他从小就学的,他最擅长的弯刀。他用剑,就是想让你生,让自己死。”

“好好活着,不要让死生来决定对错。”

林羽明的一番话,让木清兰陷入了沉思。她想起初见木隐竹时,他刚刚撞见自己父亲被他人杀死,而又被杀父仇人带回家,战战兢兢,经常在夜里大哭,每日面对杀父仇人还要恭敬地唤一声父亲,而后竟爱上了杀父仇人的女儿,这世间似乎总是玩弄他;林羽明把自己细腻脆弱的感情总是隐藏于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想要爱她,却不敢表达,生怕逾越半步便会失去她;而自己,陷入一个又一个的秘密中,成为两个家族的牺牲品,失去了嗓音,失去了容貌,失去了自己的家,失去了自己的爱人,甚至也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这些过往,随着木隐竹的死亡,木清兰从死亡线上走一遭,结束了。剩下的,应是面对新的江湖吧。

木清兰想到这,起身牵过小新的马,健硕的棕马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她回头对林羽明笑着说:“我这伤口得多久才能好,我想骑马。”

林羽明在这落日之下,也显得格外温柔:“只要你想,我必定让你好起来。”

不久,扬州城的明镜堂里,多了一个蒙面女子,林家公子诊治,蒙面女子熬药,傍晚时分,两人常去城外采摘兰花,相携而归,传为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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