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隔壁的“特务”婆婆

小时候,我们刚从老家搬来山西,借住在晋中小城的一个大杂院里,院子里住着的,是一个四世同堂大家族,唯有我们一家是外姓,住在东厢房的一间屋子里,另占了西厢房的一间做储藏室兼做饭。他们一大家子既亲近又矛盾重重,与我们自然疏远些却客气礼敬。

这院子里顶有特色的要算两个老婆婆,她们面貌在我看来都乏善可陈,黑白总不过山核桃似的一脸皱纹。但她们俩处处截然相反的面貌与性格又处处针锋相对的作派,简直充满了讽刺的喜感。

她们本是两妯娌,却彼此不说话。东厢房里的老婆婆瘦小黧黑,是嫂子,两只脚真的只有三寸,裹得象粽子似的,却走得飞快,我老疑心她站住了就要跌倒。北屋里的老婆婆面白如雪,胖大些,是弟妹。她白皙的皮肤十分松弛,一脸纵横的纹路象蹩脚的刻工用雕刻刀胡乱划的,杂乱无章。眼睛上蒙着一层灰蓝的雾翳,混沌不清,眼神却又格外犀利,总象挂着个帐子在后面偷窥。

我们背地里就叫她们黑婆婆,白婆婆。和我们一起住在东厢房里的是黑婆婆,北房三间,紧邻我们的北房里,住着白婆婆,然后一溜排开,是黑婆婆的独养儿子一大家子,然后是她的长孙一家。据说我们来之前,我们住的屋子里住得是白婆婆的二儿子,他搬走我们就住了进来。

我们一家隔开了黑、白两个婆婆,但她们有时因着什么是非闲话,二人就隔空吵骂起来。黑婆婆骂白婆婆心肠歹毒,害死公公、丈夫,白婆婆骂黑婆婆命硬克夫,命里无子。这时我们才知道那个叫丰年的中年男子不是黑婆婆的亲生儿子,然而他是老实孝顺的,如果在家,他就讷讷地出来劝,但总是毫无效果,只把他自己搞得垂头丧气。黑婆婆又骂白婆婆自己倒是有亲生儿子,两个都不理她……

她们这样隔空吵架,弄得母亲好不尴尬,劝吧各说各有理,谁也劝不下;不劝吧,总不能装听不见,当然这是大人的烦恼。

我小小的人儿不管这些,但无意中拾了许多话。那时,我是个敏感又有些异想天开的女童,刚刚学了刘文学抓地主的课文,总想也抓个地主显显身手,可惜我的身边没有地主,看了好几本抓特务的小人书之后,尤其是姐姐带我看了一场电影《黑三角》之后,我总是隐隐觉得也许我们周围就隐藏着这样的坏分子,只是我们的眼睛不够亮,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就会出来做祟。这样一想,警惕性就高了,警惕性一高,就容易发现问题了。

不久我就把白婆婆当成怀疑对象,觉得她有重大敌特嫌疑。

她跟别的老太太一点都不一样。她从来不像别的老太太那样忙里忙外,比如黑婆婆,每天起早贪黑,踮着她三寸金莲的小脚不停地干,她面色黑,却偏有一口雪白的好牙,但总是把好吃的留给孙子、重孙子,而她总吃他们的剩饭。白婆婆虽然比黑婆婆小了两三岁,满嘴的牙却已掉得一颗不剩,嘴唇深深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椭圆的黑洞,然而什么硬的东西她都能吃下去,仿佛一个装着松紧带的袋口,而且永远装不满。她总是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在她的屋子门口,她有一个独享的小石桌——一年里的大部分日子,她从早晨起来就坐在石桌前,悠悠地泡上一壶茶,一边喝茶,一边用扑克牌算命,看开不开。她有五个女儿,她的算命方法就是摆好五溜牌,哪溜先通了,全翻完了,她就会宣布今天哪个女儿会来给她做饭,送好吃的。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

灵的时候,她就很高兴很得意地吃着女儿、外孙女们送来的好吃的,等着她们做好饭端上来,她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气慢慢吃着。不灵的时候,她就一遍遍地骂她们,说让她们的耳朵发烧,她们就会来了。有时骂着骂着,她们真的有人来了,陪着小心,她还不依不饶,常见她的女儿、外孙女哭泣着掩面从我家门前跑出去了。还有时候,已经过了晌午,还等不来,她才起身慢吞吞做饭,一边做一边骂……

她的左手背上纹着一个青色的五瓣花朵,她时常握了拳头在阳光下仔细打量,她白皙但已然起了老年斑的手背上那朵花,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虽然她对自己手背上的刺青津津乐道,在母亲面前说了无数次它的来历,然而我不信,也不曾记得她说了什么。我总疑心这手上的刺青或许就是她的接头暗号,小人书上这样的桥段多了,就比如这里说一句:“天王盖地虎”,来者对一句“宝塔镇河妖”。有一天也许他们的人来了,她就会伸出她有着刺青的左手,他们就此接上了头,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至于他们到底能干出什么事来,我就想不出来了,有时写着作业,我就会停下笔来出神地想,他们会把小院炸掉吗?可是炸掉小院有什么用呢?当然我毫不怀疑,如果有这样的机会,白婆婆会毫不犹豫地仅为了炸死黑婆婆就这么干的,而且也决不怕搭上这一院子人的性命,可是他们的组织会同意吗?还是会炸死我们校长,她是我认识的最大的官,一个腆着大肚子的胖老婆,不过如果她要知道什么机密的话,根本不用拷打,甚至连威逼利诱都不用,因为她那么爱说话,在每天早上的例行训话上,她就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或者他们会炸掉不远的火车站,那可糟了,会死很多人……

后来长大了,听到那首台湾的《童年》,我觉得一下子唱到了我的心里: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多少的日子里总是

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

就这么好奇

就这么幻想

这么孤单的童年

小时候就有那么多的疑问,那么多的幻想,大人永远都在忙着手里的事情……迷迷糊糊地童年……

不久,黑婆婆说她心肠歹毒就有了最好的例证。白婆婆养着一只黄白花的大猫,那大猫肥胖胖的,颇得她的宠爱,在我的印象里,这只猫与她最疼的五女儿地位不相上下,其他四个女儿都及不上。那大猫颇有她的风范,吃得油光水滑的样子,还有点睥睨一切的神气,它时常卧在小石桌上理毛或打呼噜,有人经过,它不是熟视无睹,就是用它阴鸷的眼神斜睨一下,那作派象极了白婆婆。因为我和二小逗她的猫,她背着大人没少恶狠狠地骂我们。二小是黑婆婆的第二个孙子,与我同龄。他的姐姐和我的姐姐们都大了我们好几岁,上班的上班,剩下没上班的他四姐和我二姐是院子里顶刁钻的丫头,沆瀣一气,除了欺负我们开心,对我们总是不屑一顾,所以我俩最相契。后来,我和二小在垃圾堆上捡了只小狸花猫,乖巧又漂亮,我们如获至宝。从此我们再也不理她那只动不动就狠狠挠我们一爪子的大花猫,逮着肉食也不再喂它,而是喂给我们的小花猫。可是那只小花猫对大猫却颇依恋,总要往白婆婆的小石桌上跑,或者跟着大猫回她的家里,好多次我和二小不经意间发现她四顾无人,狠狠一巴掌把我们的小猫打下石桌,有时午睡间隙院子里没人的时候,会忽然听到小猫凄厉的惨叫,肯定是她用小脚一脚把它踢出了门。我要冲出去,却被母亲呵住,说不许惹事。有一天午睡醒来,到处找不到我们的小猫,我和二小疯了似的,最后在离白婆婆屋子不远处的僻静角落发现了它的小尸体,它曾光滑的皮毛一副破败相,大热的天里,就象它已死了许久。一院子的人都觉得是白婆婆干的,我哭得哽咽难言,却被母亲叮嘱不许招惹白婆婆。二小的妈也硬把他拉回去,不敢让他在白婆婆屋前哭骂。我俩就如此悲惨地结束了我们有一只猫的快乐日子。

白婆婆身上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她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灰蓝的雾翳。而我知道只有外国人才长蓝眼睛,说不定白婆婆就是潜伏的外国特务,她那么白,那么坏,而在那时人们的头脑里,外国人就是吃生肉的生番。面对着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疑点,大人们为什么就不怀疑呢?我急得几乎叫喊起来,却又因为害怕而失语噤声。我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盯着她。这件重大的事情几乎把我小小的心涨满了,却不知对谁言说。

最后想想,还是只有说给二小听。那时候一上了学,男孩子、女孩子就几乎不再说话来往,而我俩是上学了,还是相跟着上学、放学,于是常常我俩走在路上,有小孩子对着我俩用当地的方言喊:“老婆老汉”。我幼时开化得晚,对此不明所以也不以为然,倒是他有时红了脸。但这不妨碍我们依旧玩得热火朝天。

我对二小说了我的猜疑,他见我说得头头是道,当下很是赞成,还很佩服我的聪明机智。于是我给他个任务,要他借任何机会盯着白婆婆,看她有什么异常举动。他登时便象我一样也一副当着大事的样子,我终于有了个同盟军。他是比我更有机会接近白婆婆的。他是白婆婆的侄孙,白婆婆自己没有什么人在眼前,常有拿拿递递的小事情,她喊二小的四姐,他的四姐刁钻,站在院子巴掌远的地方,就装听不见,还嘴里嘀嘀咕咕地骂她。到后来,她就只喊二小帮她忙了。她会喊:“二小,帮奶奶到屋里端下茶杯子。”她给鱼缸换水跑了水,她会大喊:“二小,快帮奶奶拿抹布来。”二小玩得正酣,心里不情愿,但还是得得跑过去帮了她。

二小接了这个十分艰巨的任务,激动紧张得双眼发亮,对白婆婆的呼唤更加言听计从。我们就象两个地下党似的,时常跑到后院的旮旯里去交换情报。为了他有更多机会接近白婆婆,我俩一写完作业,就跑到野外去抓蚂蚱,抓回来了,其实我心里很是怯怕白婆婆阴鸷的目光,也因母亲教诲少到她的房里说是阴气重,二小就忐忑地独自进了她的屋把蚂蚱喂给那只肥胖的大花猫。趁她不注意时,就小小地翻腾一下她的抽屉、柜子,然而她总是很快地发现了他的企图,一顿呵斥,把他轰了出来。我俩忙活一场的结果往往收效甚微。她就象她那个无情的大花猫一样,每次给它喂蚂蚱,它都狼吞虎咽,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到无人的角落,全都唚出来,一堆绿沫里是蚂蚱的断肢残骸,恶心得人直想吐,它却又细嚼慢咽吃下去了。这时白婆婆就要骂,谁让你们喂它的,谁让你们让它吃这么快?除了她眼睛上的灰蓝雾翳,这是另一件我幼时十分纳闷的事,难道她的猫也不是普通的猫吗,为什么会反刍呢?吃完之后,它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又以一副根本不认识的神气对我们带搭不理了。白婆婆也是这样,骂过之后,下一次二小喂时,她以一副听之任之的神气,待她的猫吞下所有的蚂蚱,二小刚要轻举妄动时,她又将他一溜烟轰了出来。

为此,我们没少挨大人的骂,但因为我们心怀这样的大事大志,当然只当耳旁风。晚饭后,我们在后院偷偷见面,交换意见,结果是令人垂头丧气的,我们并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更加坚定了我的猜测。有一天白婆婆给她的鱼缸换水时,不小心跑了水,——当时人家都是床上铺着油布,被子就卷在床上。白婆婆养着一大缸热带鱼,她用一根细细的管子抽着换水,常常弄得跑了水。——这次无疑跑得更大发了!水在油布上肆意流淌,被褥都湿了,她大声叫唤着母亲,母亲跑去帮她把被子抱出来晾晒。不想被子里“仓啷”掉出来一把雪亮的大刀,险些就砸在母亲脚背上,母亲大惊之下,腿都有些发抖,白婆婆不说什么,俐落地拣起大刀,放柜子里去了。晚上母亲在灯下跟黑婆婆说起这件事时,还惊魂未定,黑婆婆却很镇定老到:“她自从害死公公、丈夫,心里有鬼,怕鬼神来抓她,就放着许多辟邪的东西。”对于这大刀是用来驱避鬼神的说法,我觉得只是黑婆婆的迷信解释,我才不信呢。

第二天,偷偷跟二小说了,他对白婆婆的大刀也十分感兴趣,我俩几乎觉得电影《黑三角》里的桥段就要在我们面前呼之欲出了:那个老年的女特务偷偷拿出藏了二十几年的小手枪……我们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要找到她的电台、手枪、大刀……但到底能找到什么惊人的东西,我们心里没底。二小又借机频繁出入白婆婆的家,但据他说被子里的大刀不见了。我怀疑他毛毛躁躁又在白婆婆的眼皮子底下,好好翻找了没。手枪就更无从谈起。后来他故意制造机会,我也不顾母亲再三训诫,跟着二小偷偷跑到她的屋子里小心翼翼地翻找,却总被她象轰小鸡崽似的轰出来了。

就在我们的地下活动陷入困境,一筹莫展又时时把我俩弄得紧张兮兮的时候,我们要随父亲工作调动搬家了。我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觉得意犹未尽,心有不甘,又似乎有如释重负的轻松。走之前我还嘱二小继续侦察,而他蔫头搭脑的样子,明显对这么任重道远的任务没有信心,且觉孤掌难鸣。

搬家之后,我急于融入新生活,对那桩重大的案件渐渐失去了兴趣。随着年龄增长,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

直到几年后,有小城来人说起黑婆婆死了,我们都觉得黑婆婆为人善良,身体硬朗,可以活到九十九的,但她到底没有活到,并且先她的老对家白婆婆而去。白婆婆又要得意了。又过了两年,传说白婆婆也死了,她眼睛的灰蓝雾翳依旧让我迷惑,但她终于寿终正寝,没有象我想象的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来。想到她当年总是偷偷掐人家盆里种着的小葱,嫩绿的叶子插在鼻子里,据她说鼻子干得厉害,这样可以缓解。我和二小见她这样,想到猪鼻子插葱——装象的歇后语,总忍不住笑,她就踮着小脚追骂我们小兔崽子的情景,我又忍不住笑了。

现在想来,童年的幼稚念头殊为可笑,但也可证:文可载道!当时七十年代后期,阶级斗争的余脉还在,老师每讲起来,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似乎满世界都是阶级敌人。但阶级敌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在一个天真儿童的心里,就有自己添油加醋、信手涂鸦的描绘。那是一个脸谱化的时代,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就连当时风靡一时的电影《黑三角》也是那么简单化地处理了人物。而生活本身永远更为平实、复杂、千变万化。

在那个时代里,白婆婆除却她的自私、懒惰、蛮横、跋扈,倒是个很会生活的老太太,她种花养鱼,在十分有限的物质条件下,自己尽可能吃得好,穿得好,我行我素,养尊处优。后来与一个同事姐姐聊天,她是个正直朴实的女子,也是那个小城土生土长的人,却说自己对那一带女子的奸滑与好吃懒做格外恨之入骨。说她邻居妇人在丈夫、孩子面前装病多年,在他们面前吃很少的饭,成天捂着心口说自己这儿疼那儿疼,唬得丈夫、孩子都当她是病人。待丈夫、孩子上班上学走了,她立即生龙活虎,那年代也没什么贵重东西,就偷着吃鸡蛋,各种吃法。等丈夫、孩子回来,她又病恹恹躺床上呻吟了。

白婆婆虽然不是特务,这种事情,我一点都不怀疑她绝对做得出来。从这点上说, 一个孩子的纯净眼光,往往入木三分,一眼就能分辨善恶美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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