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猪日记

小猪乃是我一昔年旧友,她原本也不叫作小猪,只因她看起来总是反应迟钝,神情恍惚,又生着一副娃娃脸,胖乎乎的惹人怜爱,就起了这样一个绰号,表示亲密。这人平日里脑袋不灵光,手倒是很勤快,每天无论多忙多累,晚上熬到几点也一定要写一篇日记,才肯睡下。今日就拿几篇与大家共赏,若有冒犯之处,也只属一家之言,作不得真的。万分侥幸不被她发觉,此乃背地里所作所为,罪过罪过!

今天,天气真是炎热到无可忍受。没料到来W城的第一天,就给老天爷捉弄了。

提了沉重的大皮箱,进了J大。大皮箱子的滑杆在火车转车的途中给拉断了,这一节路,得提着过去了。幸而有校车来接,可以送到校门口,否则自己这条胳臂可得断掉了。

我正低头吃力地走着,突然一阵喧哗,敕啦啦一群人从路口涌出来,像刚刚从笼中放出的鸟儿,恨不得快快地逃离,他们脸上带着轻松的微笑,昂扬着朝前走。似乎是放学了,我想,这里放学真早!我们那儿,现在正忙得起劲儿呢!

好多人。我要当心不被人撞到。

我的担心多余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他们谈笑风生,似乎有什么瞬间就灰飞烟灭了。我几乎是拖着大箱子,一步步挪到公寓,路上有很多张脸,男的、女的、漂亮的、丑陋的、欢颜的、皱眉的,一样的陌生,一样的冷漠,一样的虚空。眼风扫过来,似乎害怕什么似的立马转到别处去了。我低着头,更卖力地加快脚步。我想逃离,逃离这样的冷漠,这样的陌生,可是,到处都是一样的冷漠,一样的陌生,我又该何去何从?

回来整理一切。跑上跑下。累。若不是几个老师推搪,我也不至于弄得这样晚,躺进床里,身体很疲劳,却闭不上眼,合上眼就撞见白天的眼,冷漠的、不耐烦的眼,似乎在说:“别理我,我烦着呢!”又好像在说:“你的事情与我何干?”当然没什么相干。没有你们,我一样把事情做得妥妥帖贴。
但是,为什么心在往下沉?

今天放假,难得出趟门。

挤公交,沉闷。

回来在车站等车。久等也不来。老天爷似乎有意给这沉闷的空气增加点烦躁,不耐烦地下着雨,连雨也在说:“烦。烦。烦。”烦躁地把自己砸在屋顶上,路板上。车站没有几个人,也都神情恹恹的。

我低着头,不愿意看。突然一只手,伸进眼睛里,我吓了一跳,抬眼, 是一个老太婆,白丝夹着青丝,干瘪着嘴声音怯怯地说:“好心人,可怜可怜我吧!给点钱吧!一毛、两毛也行。”我定定看住她,只有吃惊的时候我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窝着怯懦的眼,我一阵鼻酸,赶忙给了她几个硬币。同时记起另一张脸,一张年轻的、带着金丝边眼睛的、愤世嫉俗的脸,站在讲台上,用激愤的语调说:“不要同情他们。那些乞丐,可比我们有钱多啦~他们出门,可都是打的。”我只闻到嫉妒的火药味儿。

正当我入神时,一声大斥把我拉回现实。我转向声源处,旁边不远处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正用嫌恶的语调说:“走开走开,你他妈少来这一套。”还像驱赶苍蝇一样厌烦地在胸前拂了一下,他似乎想把老婆婆推开的,却并没有挨到老婆婆,仿佛老婆婆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老婆婆低了头,慢慢走到前面去了。走到下一个人旁边,伸出了手…

公交到了。上车。老婆婆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她那双怯懦的、渴求的眼,却越来越清晰。

她在怯懦什么?她又在渴求什么?

中年男子有没有母亲呢?也许有的。他的母亲,也许坐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细数一条条撒进眼里的金光,时不时打着盹。也许……被抛弃在无人的空屋子里,经年地盼着儿子回来,因为想念而泪流满面,又怕给人看见,只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坐在电话机旁边,寂寞地打盹。整夜地开着灯,想着万一儿子哪天回来,能看清进家门的路……

今天校园里发生了一件轰动的事情。而我,则很不幸地见证了事件的整个过程。我宁愿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真的。

中午,不,确切地说是中午稍后半下午的时候,天气不太热也不太冷,我闲来无事出去走走。刚到大街上,就看到三三两两的人,朝前跑,边跑边嚷:“打架了`打架了~”我诧异地拿眼睛和他们赛跑,当然是我赢了,他们还在半道上,我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前面不远处,围了一堆人,我并没有走过去,我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却不知为何今天没有马上离开。

幸而离得不是很远,而这事儿又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不打算立马走开,就多逗留了一阵子。

已围拢了的人,前面的把视线挡住了,后面的就拼命伸长了脖子,我想到《药》里面的话,“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我仔细看,还真是一模一样,他们都定定站住,男的女的,仿佛一只只被割了舌头的鸭子,只中间,断断续续传来声音,虽然减弱很多,我还是感到恶狠狠的气势逼迫着我,止不住打个冷噤。

“你他妈的臭小子,老子的事情你也敢管?竟敢揭发老子,老子让你多管闲事”低低的哀号穿过人墙,传过来,带着倔强穿透耳膜。“你最好识相点再有下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走~”大手一挥,就挥出一条路来。密不透风的人墙,立马豁开了一条口子,仿佛有一把刀,悬空架着,如果不躲开,就会像路易十四一样被砍了头。大家都在往后退,那伙人,趾高气扬地离开,大家也都陆陆续续散开,带着满足的、兴奋的表情。

我这才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赶过去他已经昏倒了,身上有几处血迹,似乎伤的不轻。我立马拨了120,等待救护车到来。他闭着的睫毛蝶翅般轻轻颤抖,掩住了那藏着太多屈辱的眼眸。

我不明白刚刚那人,带着怎样的心情看这场“热闹”?热闹是他们的,我只感到悲凉。

下午,又是令人恐怖的形体课。这在本校,是必修的。我害怕脱掉宽大的舒适的衣服,穿上那紧绷绷的、贴着肉的所谓的练功服。而且我总是学不好,总引得周围一片讪笑,那些漂亮的、身材匀称的、动作优美的女孩子们的嘲笑。

硬着头皮踏进练习室,就像一脚踏进了一个无处躲避的冷眼热讽的漩涡里。立刻,我一露面,就引起骚动,大家似乎都忘记了自己刚才要做的事情,看着我,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捂了嘴笑,有的低低说:“看她那傻相。平日里就痴痴呆呆,做起来就像个木偶,生硬僵涩。”说着还学起来,引起一阵热烈的笑声,“再看她那身肉,真是人如其名。上辈子一定是猪投胎的。”我走到她身边,立马有人拉一拉她的衣角,她并不理会,还斜着眼看我,仿佛在说:“你是个蠢货。你能拿我怎么办?”我当然不能拿你怎么办,我喜欢漂亮的女孩子。“啪~”是肉与肉接触发出的声音,我的手摸到了那光滑的皮肤,漂亮的脸蛋上印了个五指山,白里透红的脸立刻变得酱紫。但是我决不允许别人侮辱我。我心里说。

你们嘲笑我,捉弄我,就因为我比你们笨,没有你们漂亮?你们这些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家伙,你们所有的优越都来自天生,是父母给的,又有什么值得骄傲?

我也是人,和你们一样的人,有尊严的人,凭什么就要受到你们的奚落和侮辱?我愤愤然。同时又感到羞愧,我甚至没有一样擅长的,我的功课学得很不好,虽然很努力,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用功,却并不能取得好成绩。

后来我得到一些确切的消息,说每到快学期末的时候,就有同学去老师那里讨教,似乎那段时间同学们的学习热情空前高涨,每次回来都喜不自胜、得意洋洋。这些同学也通常能拔得好成绩。

平时玩得比谁都厉害,只期末几天的努力就能取得这样好成绩,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开始鄙薄他们了。他们去老师那里,并不是讨教,而是送礼。怪不得!我再不羡慕嫉妒他们。虽然,他们照旧鄙夷我,我却无所谓,你们也不过如此!

我要靠自己的努力,赢得尊严。

放寒假了。这是我最开心的日子。离开家一年了,真的很想老爸老妈,还有弟弟和姐姐一小家。

家里很温暖。我们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多子女家庭。姐姐和弟弟都是老爸老妈亲生的,我当然也是。老爸老妈感情很好。

“我回来啦~”一进家门,就被家人团团围住,好像有一团温暖的亲情的气流包围着我,无论走到哪里,都给我温暖给我勇气。看着他们将我的行李接过去,仔细放好,早早做好饭拉我坐过去吃,一种幸福的味道就溢满胸腔,溢到眼角,变成咸咸的液体,被眼皮包着,几欲流下来。

家,真的很温暖。

隔几天,去朋友家。她房里很冷清。这天是初三,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问及她父母,答说都去打麻将了。我心里诧异也不再问什么,怕引起不愉快,和她对坐,聊些无干痛痒的话,过了中午也不见她父母回来,她随手拿了些干粮,我只惦记着老妈的红烧鱼和大盘鸡,拿着干粮怎么也难以下咽,她无所谓地嚼着。她是独生女,被娇宠惯了的,不会做饭,对着厨房,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嚼着嚼着,她的泪就流下来,偌大的房间,华丽的摆设,唯独没有温暖,我坐在这里,感到一阵阵寒意,原来陪她渡过的,只是冰冷的几堵墙壁。我懂她的心,我着她的手,想给她一点温暖,她过来抱住我,身子像筛子一样抖着,像是害怕什么,我觉察到她内心的孤独和悲凉。她和我一样,远离家,远离亲人,到陌生的城市读书,她很用功,门门都优秀,拿了奖学金,为父母省心不少,可他们认为理所当然。从小到大,她拿了无数的奖金、奖状挂了满墙、奖杯奖牌就放在那一面墙下的柜子上,一进门就能看到。此刻看来却是绝妙的讽刺。

我从小就羡慕她,甚至嫉妒她,常常幻想自己就是她,考取名牌大学,为家族争光。

虽然我这样愚笨,但父母从来不强迫我做任何事情,从小就要我自己做决定,我活得自由而松散。

我邀请她到我家做客,她婉言谢绝了。她父母不大允许她出门,而且她害怕到我家来,我家的温暖会让她受到更大的刺激和伤害。

我懂。

家,亲人,彼此关怀,充满爱和温暖,怎么会比陌生人还陌生?我不懂,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懂。

假期结束了,我要踏上新的征程……

在车站碰到她,一个人跨个包,显得落寞而凄凉,我没有招呼她,怕她尴尬,上了车,我心里还不能平静。

开学了。

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每个新学期都要发生。那就是选班委。大学里的班委,是和学分挂钩的,学分挣的多,名次也就上去了。

一帮利欲熏心的家伙们开始蠢蠢欲动了。我当然首当其利。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个“头脑简单,只知吃喝睡为何物”的人。是的,我的爱好,除了每天从不间断的记日记以外,就是吃了,每当吃饱了,就开始犯困,给饱饱睡一觉才舒心。

他们请客,我当然不会推辞。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我得到我的满足,何乐而不为?我开始频繁进出餐馆饭店小吃部,连看门的大爷都知道我是谁了。一个星期,有7个人请我,正好,班长的候选人,有7个。

我暗自冷笑:看着吧!你们这帮耍尽手段的家伙。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蠢,我也会耍手段呢!我不会投你们一票的!你们花的钱我已经以你们的名义捐给希望工程了,大选结束你们就可以收到感谢函了。

我觉得,你们不配来领导这个班级。

最终的结果当然是其中一人当选。虽然无记名投票,但看笔迹也知道是谁投了谁的票。他们用憎恶的眼光看我,我回敬他们的只是痴呆的、恍惚的表情。

同寝的女孩是候选人之一,满以为我“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会投她一票的,我没有,我弃权了。她只差一票落选,当然更恨我。我也不去搭理她,其余两女平日里唯她马首是瞻,自是将我作死敌看。

我成了孤家寡人。但这样的人,不结交也罢!只苦了以后的日子,该怎样度过?

写在最后的话。

我活着,很多事情都不明白。我是脑袋太愚笨了罢!为什么要挂着一副冷漠的面具?为什么不同情弱者?为什么要明争暗斗?为什么不留一片净土?

我愈加困惑,神情愈加恍惚,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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