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寻迹【3】

推开家门,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意迎面袭来。

“回来的正好,快去炉子边,我给你们盛面片儿。”母亲丝毫未注意到儿子脸上阴郁的神色,忙不迭的说着。

千禧看了一眼火炉边,父亲早已围着火炉坐正,让身体尽可能的大面积吸取来自炉内的温度,一边用筷子夹着放在炉盘上的菜,一边有滋有味的咂着嘴吸溜两口酒。酒是父亲自己酿的,土法酿造,用的是玉米和酒曲。父亲是山阜村唯一会酿酒的手艺人,每年酿的酒,除了留下自己要喝的,逢年过节会给周围关系好的乡亲提去两瓶,剩下的则装在1升的瓶子里贴上农家自酿的标签拿去集上出售。

千禧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和小伙伴振民偷喝父亲酿的酒,俩人吐的翻天覆地,恨不得将整个内脏全部吐出来,之后浑浑噩噩的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才能下地上学。从那以后,千禧滴酒不沾,只要闻到酒精味儿胃液不由自主得就开始翻腾。

脱了棉袄,挂在炉子旁边的椅背上烤着,千禧一屁股坐在炉灶的另一侧,正好面对着父亲。一股暖意从面颊顺势窜便全身,千禧将冻的发僵的红彤彤的双手像抱着什么东西一般围在烟囱旁,一会儿红色便褪了下去,恢复本来的颜色。他攥了攥拳,活动一下关节,感觉已恢复自如后拿起了筷子。

“已经高三了,出了学校后啥打算?”父亲和他说话时总是一脸的严肃古板,一副盛气临人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

“上大学。”

“大学后呢?”

“在城里找个工作。”

父亲放下筷子,定定的看着千禧说,“咱们家不想出那个风头培养什么大学生,更不想为城市培养人才。”

千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圆了双眼问道。“啥意思?意思是不想让我上大学?”

“你要是学点农林技术,毕业后回山阜村的话,我和你娘都不会反对。”

“如果要回这个破村子,上大学干嘛?”

“破村子?再破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还没出息呢就尥蹶子!这个破村子容不下你了是吧!”父亲怒气冲天,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

千禧就知道会这样,他对父亲的了解程度一点也不比自己少。母亲是典型的传统式家庭主妇,不管给她说什么她也只会说,给你爹说去,我做不了主。千禧记得小时候如果受了欺负回家告状,想找寻一处庇护的时候,父亲就会不问青红皂白先是劈头盖脸的责备千禧,也许父亲认为,不管发生任何事,很大程度都是千禧自己的问题。至于别人家的孩子有没有问题,不在父亲考量的范围内。

有时候千禧也有一些美好的理想想对父亲说,可得到的只有打击。他曾对父亲说,想练练口才,学习演讲。父亲不屑一顾的说,就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时间长了,千禧不再说任何事,他把所有的思绪都埋在心底,仿佛下沉到深海的潜艇,着路后就那样静止不动,被海底看不到希望的浓重黑暗所吞噬。

千禧连一丝和父亲争辩的念头都没有,每次和父亲对话结束句肯定无一例外的定格在父亲身上。也许正因这样,父亲觉得他越来越唯唯诺诺。

母亲端着两碗面片儿走过来放在桌上,“好了,先吃饭吧,等高中出来以后再说。”

父亲哼了一声,端起碗呼噜呼噜的往嘴里刨着。千禧已没了任何胃口,但如果不吃,又要被父亲奚落一番,会说他只会拿不吃饭当本事。想到这儿索性硬着头皮往嘴里胡乱塞着。

母亲也坐在了炉子旁边,和父亲唠着家常,他们说的什么,千禧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压根儿就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千禧没想到父亲会反对他上大学的想法,冷静下来后他觉得有关上大学这事,不是家里不同意,第一,上大学的费用,家里可能的确无力负担。第二,就像父亲说的,上完大学不回来那索性不如不上。即使他完全理解,千禧也不认为父母能随意的支配自己的生活,难道只因他们造就了自己么?因为他们对于自己拥有绝对的、独一无二的、不可更改的行动指导权么?那又有谁来确定他们的指导是完全正确的呢?

他只知道父母随遇而安,一切都习惯了顺其自然。随意的听从媒人的介绍就结了婚,生他的时候正值2000年,在基督教中这一年被称为“千禧年”。据说在这一年基督会再次降临人间。当然,父母不会知道千禧的真正含义,只知道跨世纪的这一年是千禧年,于是随意的延用了这个叫法。随意的将他养大,除了提供他最基本的教育外,没有刻意培养他的兴趣爱好,也许父母认为只要无病无灾的将他养大成人,就已经是一件功不可没的事情。到了上学的年龄后千禧随意的上了小学,随意的进了初中,直到现在随意的就读于一所并不起眼的高中。一切随意的如同夏日傍晚的阵雨,随意的仿佛早晨起床后扔进嘴里的早点。

不仅如此,千禧觉得随意的到了懦弱的地步,他记得自己上小学的时候,遭到学校老师的体罚,含着天大的委屈回家向父母哭诉时,父母不但不认为那是对人身权益的侵犯,还对老师感激不尽,认为“棍棒出孝子”这一古训言之有理。

原来的千禧对这种随意也表达过强烈的不满,父亲说随意是最真实的生活,千禧却觉得太过随意反而有点刻意,刻意用随意的方式生活。他觉得自己在这种随意中从灰色的人生渐渐过度变成了透明。

他把吃完饭的碗收进厨房,用纸包了两块母亲卤的肉塞进自己的裤兜里。又拿了一个豆包,托在掌心,如同在估算豆包的份量。刚过完新年,厨房里还剩下不少吃食。做完这些,千禧拿起书包回到自己的屋子,说是自己的屋子,其实并没有和父母完全隔离开,只是由一个门形状的空洞将一大一小两个空间连接在一起。既没有实质上的门,也看不出将来有安门的希望。千禧在这个空洞处挂了一块勉强能遮住半拉的布,充当帘子,好歹算是与另一个空间有所区别。这是属于自己的空间,狭小局促,虽然只是用一道寒酸的布帘将自己与父母隔离开,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是放大了的自我,和谐而有序,思想的驰骋是永远不受外界条件限制的。千禧打开课本,拿起笔,发现手又变红了,但这次不是冻的通红,而是热的通红,原来在极端的两边呈现出的是同一种状态,就像南极和北极,世界的尽头,同样的寒冷。

冬季的夜犹如火车气势汹汹穿越山洞前那般死寂,偶有一两声狗叫反而显得那么不真切,静的让人害怕,闭起眼睛感觉身体的每一处都要被寂静拖至那无穷的黑暗。千禧躺在床上,独自享受着这份难得的肃穆,他喜欢深海海底般沉静的夜,任由思绪在空旷的田园、山间、溪边驰骋,那些明动的色彩纷至沓来,就像本来只是勾画出轮廓的简笔画现已悄悄的填补上恰到好处的颜色,冬天的月光是青色的,这种青色最接近“无限”,一副很难形容的旖丽的宇宙在他的脑海中编织成型。每一夜,他都要给自己思想的小世界添枝加叶,加进新的色彩,加进新的光芒,直到睡意将他带到某个惟妙惟肖的场景上,让他进入梦乡。

  鸡的鸣啼将这一切归为过去式,不用看表,也知道这才刚刚凌晨6点。家里养的这只芦花大公鸡像上了发条的闹钟,每天定点儿打鸣,不早不晚,也从来没有任性的罢过工。他厌烦凌晨撕心裂肺的鸡鸣,在寒夜里显得那么空旷、凄凉,伴随着群山间的回音,千禧觉得新的一天还未开始就已经被强制性的画上了句号。去年的深冬,他偷了点父亲酿的酒渣搅拌在鸡饲料里,万万没想到,吃了酒渣的芦花大公鸡一点也没受到酒精的影响,虽然精神略有萎靡,但第二天依然准时准点报道,这一幕居然感动了千禧,从而生出敬畏之情,凌晨的啼鸣也成为一种军号的象征。

冬日的被窝总是让人眷恋的,千禧极不情愿的起了床,站在镜前凝视着自己,镜中的他长着一张平凡稚气的脸,圆圆的没有丝毫棱角的面庞,不太挺拔的鼻子显得脸更是缺乏任何焦点。一头乌黑杂乱的卷发盘踞在头顶,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将它捋直。这是来自父亲的遗传,他顶讨厌这一头卷发,曾试图把头发全部剔掉,但发现剔的越频繁长的也就越快,新长出的发根像在抵抗着什么,毫不示弱的倔强的弯曲着。千禧认为卷发只适合女生,如果男生拥有一脑袋无力回天的卷发,除了博得女生的羡慕外,只会显得整个人浮夸般的幼稚。“卷毛”这个该死的外号跟了他整整十几年。他抗拒,但收效甚微。千禧不再理会头发,摸着稀稀拉拉的胡茬,虽然短的完全不需要处理,但他还是拿起剃须刀刷刷的刮了起来,可不管他每天怎样用力,胡须都不会像头发似的那么旺盛的生长,好像体内所有的营养,所有毛发的生命力都全部集中在头顶一般。镜中那端的人不是千禧愿意接受的人,他想象中的自己脸型应该像刀片刻画的一般有棱有角,鼻梁高挺,泛青的浓密胡茬更富有挑战性才对。千禧对着镜子里的那个生物撇撇嘴,做出嫌弃的表情。

镜中的事物都是不真实的,映照出的一切都包含着镜子“自己”的理解和加工,再将这种复杂的情境显露在镀过铝的玻璃上。千禧将视线从镜中收回,好像照镜子这件事不但会动摇他的内心,进而还会强迫他认可这个世界,镜子不懂自己的内心,更照不出潜伏在心底蓄势待发的潜艇。他低头认真,仔细的刷牙,不放过任何一条细小的缝隙,似乎漏过任何一点就会瓦解他内心的平衡一般。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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