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刚入学高中,就遇上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奇人。
要知道,“终生难忘”是很严重的词。尤其是我现在大概才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当然也有可能是二分之一,因为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50岁。我现在就敢下这样的定论,说明我是花了四分五十六秒进行过谨慎思考的。
四分五十六秒,这么精确的数字,我真是太TM谨慎+1了。
这个朋友,如果要给一个形容词,大概就是如今的 “美颜盛世”。在我们那个校服还是猪肝配色的时代,她已经是个可以穿着校服被人拦下拍“美女时钟”的存在。(真的很不想写“美女时钟”这种充满历史感的案例来佐证,实在要解释,大概是门户网站时代的高级街拍。)
为了方便叙述,接下来就给这位美女起个代号叫小钢炮吧。
一
小钢炮坐教室里第一排,我正好坐她后面。
青春期的男生,最无法抵挡的,除了红烧肉,必须就得是好看的小姑娘。初见之下,我甚至有些被她的颜值震慑。以至装书皮时,我走神把塑料夹子插进了肉里,疼得像野狼一样嗷嗷直叫。
这个好感只存在了须臾,在小钢炮被叫出教室的片刻,班主任满脸沉重地告知全班:“这位小姑娘精神有些疾病,有缘同班,希望大家能给她多一些照顾。”
班级哗然,我捏着手上的伤口更是一脸丧气,就像刚获赠了最新款的 iPhone,开机以后却出现了一双交缠的手,还有大蓝色的 Nokia 标识。
看着周围同学惋惜、怜悯的神情,当时已颇通世故的我,敏锐地察觉了老师的意思:“大家好好学习,千万远离这个同学,不要被她干扰。”
从后来老师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和态度来看,我后来没有以“半仙”之名开坛作法、预测未来,简直是愧对我的直觉天赋。
二
小钢炮到底有啥病,没人确认过。当时同学们说她脑子里一根筋长错了,但这只是老家形容精神病的土说法,根本不足信。
在我把不爱吃的煮鸡蛋藏在同桌书包里,直至腐烂恶臭被发现时;当我主动找菜场屠夫的儿子们打架,被打断鼻子时;当我拿纸箱作翅膀从窗台蹦下,顺利骨折时,都曾被不同人问候过:“你到底哪根筋搭错了?”
明显,我只是蠢或者贱,并不是病理上的精神病。
小钢炮平时沟通正常,性格安静,喜欢低头做自己的事,老师也乐得不管她。她的认识水平比同龄人相当,但理科内容几乎不懂,文科则偶尔会听听看,看书写字并不存在障碍。
唯一能印证她精神有问题的事情,发生在高一某节物理课。
在小钢炮认真看杂书的时候,物理老师突然发难,走过去把她书给收了,用力拍在了讲台上。这位志得意满的中年男人潇洒转身,捋了捋头上的几根头发,丝毫没有再多看身前一眼,继续喷着唾沫:“大家看这个fou(浮)力……”
“你还我!”
小钢炮伟岸地杵在第一排,怒目圆睁,语气近乎凄厉。
其实她平常也在课上看杂书,那天物理老师或许只是看不下去教室里乱糟糟的氛围,想以此杀鸡儆猴。却没想到挑选的软柿子,竟是最大的定时炸弹。
物理老师怔住了,然而小钢炮不罢休,她抓起讲台上的木制三角板,用尖的那头指着老师,又喊号子似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你还我。”
我觉得若当时对峙的另一边,不是身经百战的老教师,换做任何其他人,都会在这种不容置疑的氛围中臣服跪地,双手举过头顶,瑟瑟发抖奉还赃物。
这件事后来以被小钢炮被请家长,家长提着各种礼物登门道歉而终结。
后面那半句,是小钢炮私下偷偷告诉我的。
三
我与小钢炮私交甚笃,绝不是贪图她美貌……好吧,只有95%的原因是垂涎她美色……更因为她那有看不完的课外书。
江苏的高中应试压力极大。我很羡慕小钢炮,因为她从来不交作业,考试也不用交卷。每次我从试卷中探出头,看到她在看闲书,我就恨不得我脑子里的神经生下来就打了一个中国结。
照理来说,像她这样的情况,九年义务教育完成后,高中是绝对进不了的。但好像她家里颇有些富贵,小钢炮的妈妈觉得她应该在正常的教育氛围里生活,所以被硬塞了进来旁听。
我问她:“小钢炮呀,上学还要早起,在家休息多好。”
她很认真地说:“妈妈觉得上学更好,能交很多朋友。”
我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那你得主动和别人说话,才能成为朋友呀。”
“不会啊。” 她低着头迟疑地顿了顿,“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我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卧槽”,在心里瞬间进行了数亿次的精密计算,最终在她的注视下默认了她的说法。
“好吧,可是还要交其他朋友,一个太少了。”
她用惊奇的目光扫了我两眼,背过身去,小声嘀咕着:“不少了 。”
一得机会,我就会用脚踢小钢炮的椅子,她就会从前面随机递给我一本课外书。她很爱护自己的书,桌面上和桌肚里都极整齐,看书的志趣也意外地与我相合。
比起看书,我更喜欢看她左耳的金耳环——在我们当地,小孩戴耳环多是命中有重煞,要靠刚硬之物从头镇压。但在素面朝天的高中时代,那个耳环就是我对女生打扮后的全部想象。更别提与那晃荡的耳环旁,正是小钢炮如雪白皙的脖颈,和散落的发丝。
四
青春期的男生,喜欢作弄好看的女孩子。如果这个女孩有缺陷,大概更是为流言调笑而量身定制一般。
记得有次晚自习,突然有班里的男生叫小钢炮出去,说有好玩的东西给她看。她出教室门没多久,走廊里就响起了一阵爆笑。
我心里不安,也追过去,发现走廊的前厅围满了周围几个班的男生。前厅中央的地上躺着一块用过的卫生巾,小钢炮涨红着脸矗在旁边,不知所措。
从周围好事者的只言片语,我才知道,可能是哪个女生上洗手间时,不小心误踩到了未投入垃圾桶的卫生巾,鞋底粘着就一路拖拉到了大厅。
那一小片卫生巾,激活了那个夜晚男生们的荷尔蒙。他们像围猎一样,呼喊每个路过的女生往那看。当女生们互通了情报,不再走这条路时,唯一游离在女生群体外的小钢炮,就成了这幕剧高潮的最佳演绎人选。
我有些愤怒,但不敢发作。我在人群外朝中央的小钢炮示意,让她赶紧出来。见她眼神茫然,我只好故意高声叫她大名:“XXX,老师找你!”
趁着大家还没完全注意到我,我旋即背身走下走廊侧梯,听到背后跟上的脚步迫近,我才转身凶她:“他们叫你出去,你就出去吗?”
“我不知道他们……”
“你是白痴吗?他们哪次叫你不是耍你?”我更生气了。
“哦……”小钢炮低垂着头,“其他女生也有被耍的,我跟她们一样,没事。”
“一样什么一样!这怎么一样?你神经啊!”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呆住了片刻,只好换了更软的口气:“总之,以后不要被他们叫出去。”
小钢炮非常用力的点头,眼睛忽闪忽闪:“好的,我知道,以后不会了。”
我满意地打了个响指:“那我们还是错开回去,我先走,你过5分钟回教室。”
“嗯。”她在黑夜里回答。
五
高一结束,我们面临选科重新分班。
交志愿表那天,小钢炮没来学校,我以为我们的“同班之谊”将就此终结。没想到高二开学,小钢炮的妈妈又带着她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
老师热情地迎进她们母女,指着我说道:“对,按照XXX同学的意愿,位置就安排坐在周X同学的前面。”
小钢炮的妈妈也走到我面前一脸笑容:“你们是朋友,多照顾我们家XXX。”
周围发出沉闷的嬉笑声,我仿佛像是葛优被要求上《中国有嘻哈》的舞台表演 RAP 那样窘迫。我知道,我现在所处的这个理科班,有四十几双不怀好意的陌生眼睛此刻在背后猜测我,正编排着比《聊斋》还离奇的故事在未来两年揶揄我。
这个学校,可能有人不认识校长,但没人、甚至没有老师和家长不知道小钢炮的状况。
而我,被当众官宣和一个美丽的精神病是朋友。
小钢炮拽着书包带,站在教室外不安地等待。她可能是根本意识不到周围迅速变化着的氛围,朝着我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她很少展露表情,这个笑容显得如此生硬,就像是过年我向长辈讨红包时,那尴尬而包藏二心的嘴角弧度。
我压着无名怒火,始终没跟她讲话。直到她趁着发新书,转过身递给我刚买的杂志,我才咬紧了牙低声告诉她:“我不看,你收回去。”
小钢炮似没听到,继续把书往我面前推了推。
我的余光瞥了瞥四周,已经有几个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我如坐针毡,那本杂志被我用力推了回去,“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我当时就后悔了,我怕她突然暴起,像之前对待物理老师一样对待我。
但小钢炮出奇的平静,只是弯腰捡起杂志,默默不响。
欣赏完大结局的同桌用手肘碰了碰我,对着我滑稽地挤眉弄眼,我一把推开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傻X。”
同桌自讨没趣,翻了个白眼:“你们才都傻X。”
第二天出完早操回来,那本杂志却平整地出现在了我桌肚的深处。我抬头看了看小钢炮垂着耳环的背影,最终也没勇气说句什么,暗自把杂志收到了书包中。
六
理科班的课程多是数理化,我听起来都像天书,小钢炮更失去了每天来听课的必要。她开始每周来一两天,后来变作两周来一天。她像个鬼魅,来去都静悄悄的,不会掀起任何的变化。
对我除外。
她每次来的时候,我的书桌里总会多两本杂书。我看完以后,也会同样偷偷塞回她的书桌肚。这种默契一直持续到了高二下半学期,突然有一天,班里就开始传说我们在互写情书。
“班里人说,有个课间操请假的同学,看见小钢炮往你书桌里塞情书。然后也有人说见过你往她那边塞东西。我可没传啊,我只是告诉你。”同桌假装随口向我提起。
“还有人说,你们两家订了亲。以后你会娶她,她们家会给你很多钱?小钢炮之所以上我们学校,就是给你陪读。”
我制止了同桌的情报传递,把拳头攥得紧紧的,环顾四周却不知道朝谁发作。只能暗自摸摸自己断过的鼻梁骨,劝自己善良。
等到下一次小钢炮来教室的时候,我在还她的书里,才夹了第一张真正意义上写给她的纸条:
“以后不用给我带书了,作业来不及做,没时间看。”
小钢炮也写了张纸条给我:“你可以留着,不用着急还我,假期慢慢看。”
过了一会,她又递给了我一张书单,旁边写着:“你看要哪几本,勾一下,下次我再带过来。”
我内心愈加烦躁,趁大家不注意,用笔戳了戳她的背:“下课,你去顶楼铁栅栏那等我下。”
她有些意外的样子,瞪大了眼睛轻轻点头。
七
那天我们在顶楼聊了什么,我大概已故意忘却了。只记得她有发怒,而我的语气也不太好,不,可能是相当不好。
末了,她说那我们就不来往吧。
我含糊地肯定了她的建议。
该下楼的时候,她迟迟不动,我害怕隐隐病态的她,一冲动从楼上跳下去,毕竟电视里很多都是这么演的,就催她赶紧回教室。
她说:“你先下去,五分钟后我再下来。”
我兵荒马乱地逃回座位,不断地看手表,直到过了8分34秒,她才从后门回到了座位,依然像无事发生,埋头看书。
我像高一时那样盯着她的耳环发呆,不断催眠自己消弭愧疚。
精神病应该有精神病朋友,怪就怪我是个正常人吧。我想。
第二天进教室,我才发现小钢炮的桌肚已被清空,我的桌肚里却多了一本厚厚的《哈利波特大百科全书》,书的封面有一道簇新的划痕,页脚也有些蜷起。
那段时间常以“哈迷”自诩的我,已眼馋这本书很久,只是近100元的价格确实辣手,况且我们本地的书店并没有销售。
我打开书,里面有一张未署名的字条:“我不喜欢破的书,而且这本书太重了,留给你。”
不用问,就是小钢炮留下的。
八
高考完的夏天,我们奔波在饭局、唱K、打牌,直到假期临近结束,我才想起去书店晃一圈。
就在那次,我与小钢炮见到了最后一面。
她比以前瘦了点,显得头大了点,腿也只有我胳膊那么粗,依然好看得像是校园杂志的模特。
她笑着打招呼:“很久没来了吧?”
我还介意着最后的对话,有些窘迫:“哈哈,被你猜到了。”
当下无言,我们各自分开挑书、结账,结束后她邀请我去旁边的肯德基坐一会。
她在位置上熟练地打开药瓶,就着保温杯的白水,服下药丸。
“这是碳酸锂,我所有要吃的药中的一种,用来平衡情绪。”小钢炮为我好奇的打量主动递上了答案。
“以前读书的时候,没有见你吃过。”
“那阶段状态很好,药不需要吃这么多。”她又笑了起来,让我怀疑起对她“面无表情”的印象,是不是某种记忆偏差。
小钢炮把药瓶在手上把玩起来:“我其实是情绪上的疾病,大概是初中的时候,易哭易怒,还会自我伤害。后来去外地检查,医生说是郁躁症。但我们这里的人,哪里懂这些学名啊,都归作精神病了呗。”
“不过,确实是精神类疾病,哈哈。”她坦然地自嘲。
“学校拿到诊断的结果,要求我休学回家治疗,后面就没完整地读过书。后面读高中,也只是在我情况好转下,我妈一厢情愿希望我能呆在有同龄人的环境。”
这是我第一次,听小钢炮叙述自己的病情。
“如果我是你妈妈,也会想让你和正常人一样读书的……不对,你就是正常的。”
对于我的回应,她噗嗤地笑了出来。
“怎么会是正常的?所有人都怕我。我家里人怕我受伤,外面的人怕我伤别人。你知道么,得这种病最大的痛苦不是失控,而是失去自我。你会频繁考虑别人对你的感受,你无法再感知自己为何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会忘记什么时候该开心,什么时候该难受。当你想表现的普通时,你怎么会是普通人?”
她盯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
“我不是普通人,我是精神病。”
九
分别时,我问小钢炮:“你以后会做什么?”
她用撒娇似的语气描绘着:“开书店吧?我妈说不让我上班,他们给我开个店,我想那就开书店吧。等你大学放假回来,你可以来看书。”
我也笑了起来:“我买书是不用付钱的吧?”
她锤了我肩膀一下:“白看了那么多年书,你得补偿。大家都打折,就你必须全部原价购买!”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你想看什么书,就放假前发我QQ,我让他们配送。唉,我们是不是还没加过QQ?”
我点头,给她写了一串数字。
“以后你开书店,我就来给你整理书架”
小钢炮捋了捋耳边的头发,啧啧摇头:“先把你的桌肚整理清楚了再说。”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耳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戴了。
十
上个结局,其实是骗你们的。
那些我对小钢炮成长的了解,都源自她离世时,周围人的讨论。
高三开学没多久,小钢炮就遭遇了意外。她在夜幕中骑车时,从桥坡摔下,磕在乱石堆里,一夜未被人发现,不幸身故。
这是一起值得被安全警示教育的典型案例,有段时间我骑车回家,还能在人民广场的交通宣传栏,看到图文并茂的事故描述。
虽然所有的信息都做了处理,但我依然会努力辨认那些属于小钢炮的蛛丝马迹。仅仅是看到“女,17岁”这样的字眼,我也觉得里面横七竖八散发着“美颜盛世”的意味。
我听过很多路人可怜她年纪小,却多想有人感叹一句“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姑娘。”但凡只是一面之缘,强烈的命运对比,或许都会让人对照着宣传栏掉两滴泪吧。
可在学校外,又有谁认识她呢?
即使在学校里,也渐渐再没有人提起她的存在。
明明,大家曾经那么喜欢谈论她。
十一
十年里,我常常想写一写她,但没有敢动笔。总觉得我要写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大概会写成情书的模样。
我是神经病吧,干嘛还给她写情书。
直到前些日子,偶然看到新闻:香港女歌手卢凯彤因躁郁症坠楼身亡,年仅32岁。
我去找了卢凯彤的歌来听,在她最负盛名的国语专辑《你的完美有点难懂并不代表世界不能包容》里,有这么一段:
知道跟真的了解有一段距离 / 但也不远
放弃跟真的不舍都有点迷离 / 好比荒野
闭上双眼 / 陆陆续续在眼前出现的迷恋
是场泡影 / 掀起了一场风暴后你的心眼
需要睡眠
不要张开双眼才发现
我们看见的宇宙是个平面
这首歌的名字叫《还不够远》。
十二
那现在呢,我们够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