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很好。
马库斯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刚刚从集中营被解救出来。
背着国际红十字组织配发的,印着大大的红色十字标识的背包,马库斯的心情很复杂——也许他应该快乐一点,因为他终于从那个该死的、可恶的、悲惨的集中营生活中逃出来了,从那段永远刻在他灵魂上的屈辱中解放了,终于得到了他在无数睡梦中渴求的自由。
他应该高兴的。
走在空无一人的田野中,路边的小山丘上长满青草,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晃着。云雀在天上鸣叫,声音动人而愉快。更高的天空上则是白云,无忧无虑的白云。走上山丘,举目望去,田野中长满了绿油油的庄稼。马库斯知道,那是没有成熟的小麦,现在这个时节是需要不少水去喂它们的。
说到水,马库斯就想起了集中营时期,每餐都会有的清汤——如果这一顿有东西吃的话。
汤是用豌豆煮的,没有任何的作料。虽然是煮过的,可马库斯总觉得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喝汤都只是冰冷的。偶尔士官们大方点的时候,汤里还会放有土豆——不过这东西和自己是没有关系的,因为土豆只会给那些在集中营中很有势力的人享用,大家都叫他们囚头;或者是给分汤的厨师的同袍什么的。
马库斯砸吧了下嘴。
他记起有一次自己生了病,在诊室里呆着——所谓诊室,不过只是给伤寒病人的监狱而已。在给伤寒病人的监狱里,是被特许可以生一个炉子的。那天夜里自己要起来看火,而自己最好的朋友维克多居然不知道在那里偷了三个土豆!这真是一个大惊喜!两人就把炉子的木炭拨出来一点,把土豆烤了烤,分吃掉。
“嗯——”
马库斯的眼睛眯了眯,那种美味就算是一年后的现在,也依然记得非常清楚。
不过药品确实太缺乏了,很多人都是因为没有药的原因死去的,维克多也是这样。
哎!可怜的维克多!
而对于自己,如果不是囚头焦尔森的话,即使是自己的身体比较强壮,恐怕也是要死在那次病痛下的吧?就和维克多一样。
马库斯觉得囚头焦尔森是唯一一个善良的囚头,对自己队伍里的人很不错。自己那次生病也是因为他偷偷给送的阿司匹林,平时干活时分配给自己的活计也算可以,没有很重,也没有很轻,只要不区别对待,马库斯觉得这就是很好的。
总之马库斯非常感激他的。
唯一不好的地方,可能就是不让我们私下留香烟这一点吧!
香烟在集中营里头可算是硬通货!
一根香烟就能换一块面包或者是一碗汤了,还是带土豆的那种!一般人手里都会留有那么一根——最多也就只有一根了。要是再多一根,那几块破布包裹住的身体恐怕就藏不住了。
有时候会有人在晚上休息的时候把自己身上唯一的一根香烟给抽了,烟雾慢慢地从他的嘴巴里吐出来,然后再慢慢地飘到天花板上去。
不过马库斯可完全不羡慕他们,这个做法是只有对生活失去希望,完全陷入绝望的人才会做出来的。用掉了唯一的一根香烟,精神崩溃,那么离死一定就不远了——这句话是一个自称是精神病医生的人说的,马库斯觉得还挺有道理。
集中营里还有“去摸铁丝网”这个说法,跟自杀差不多。因为集中营的铁丝网上是通有电的,人要是摸上去,抽搐几下,手一松,就躺地上不会动了。
最开始有些人采取这个做法放弃了自己的生命,马库斯觉得挺可惜的。可能两个小时前还在和你说话的人,现在就永远地不动了,总归是有点难受的。
这种难受也没有用,时间呆得久了,这种难受也会在看着一次次的死亡中消散不见。而且集中营的人也练就了一种“本领”,能从别人的脸色中看出这个人的寿命——要是脸色不好,估计这个人明天就该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不能干活的人留着有什么用?还是交给科学处理吧!”这是那些士官的原话。
“呸!狗屁的科学!”马库斯往地上吐了口痰,然后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痰印发呆。
被救出后,马库斯参与了红十字会的救助,其中就有一些行为改正的课程,他也是知道随地吐痰这是不对的。
但怎么改正呢?这两年里他也习惯了,成天住在充满屎尿的环境里,随地吐痰?还能算什么呢?
马库斯把眼睛抬起,目光往前望。隐约间,好像有一个城镇出现在田野的尽头。直到这个时候马库斯的脸上才露出笑意——那个就是自己一直生活着的城镇!
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就在那里!
脚步也变快了,风开始在身边呼呼地吹起来,带着马库斯刚刚剪过的头发摆动起来。
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安娜,想起了她那头乌黑的头发,缓缓地滑过自己的手心。还有她那浅浅的微笑,两个酒窝在她的脸上凹陷下去,就像空了的酒瓶子。渴望开始慢慢被美酒灌满。
还有戴维那个小子!马库斯想到,不知道他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当初他才九岁吧?一晃眼两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长了多高呢?现在的孩子长得可我们当初快多了,也不知道成天都吃什么东西长的,不都是一样的小麦玉米么?
心一轻,感觉身体也随之飘了起来,没多大工夫,马库斯就走进了这座朝思暮想的城镇。
也许是这城镇远离战火的原因,破损的地方不多,此刻都已经修好,而且很多建筑都重新装修了一遍,显得比之前还要繁华。
马库斯心情激动地走到自己住了十几年的街道上,走到自己的房子前,门牌上依旧写着“马库斯”的字样,不过时间这么长,也没有人给它涂漆,看上去有点老旧。
等自己闲下来一定要把房子重新装修一遍,战争结束了,我们也解放了!马库斯这么想到。
“安娜!戴维!你们看是谁回来了?”马库斯冲自己的房子喊道,一下子推开没有上锁的栅门,“怎么连门都不锁了?这么……”声音一顿,眼神中闪起不可思议的光芒。
没有上锁的门,老旧的没有涂漆的门牌……
“谁啊!”一个疑惑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马库斯闻声扭头,脸上一喜。
“艾琳娜!我马库斯回来了!”
“哦!我的上帝!是马库斯,朱利安!朱利安!马库斯回来了!你快点出来啊!”艾琳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直盯着马库斯,尖声地喊叫了几下。
“什么?!你说马库斯回来……”一个男人从屋子里冲了出来,这下直接就看到了马库斯,话音一顿,随即开始大叫道,“哦!真的是他!我的好兄弟!你可算是从那些可耻的罪人手中逃出来了!”
马库斯也非常激动,双目微微含泪,往朱利安的方向迈了几步,而朱利安早就冲到了马库斯的面前。
两个男人互相狠狠地拥抱了一下,艾琳娜则在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感谢着上帝重新把马库斯送回人间。
“好了,我的好兄弟!”马库斯松开,拍了拍朱利安的肩膀,“我们以后再叙旧吧!那个……安娜和戴维去哪里了?今天不是周末么?难道他们有什么事情出去了?快把他们叫回来,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安……安娜和戴维啊……”朱利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敢直对马库斯的双眼,“他们……他们……”
马库斯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在去年就在集中营里……我和朱利安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名字了,而且也是一对母子……”艾琳娜的话说到一半,声音变得哽咽起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马库斯往后退了一步,身体颤抖。
“马库斯,我们也希望你能重新振作起来!”朱利安用力握住马库斯的手臂,“真正的男子汉应该有走出痛苦的勇气,安娜和戴维的事情我们也非常难过,但你……”朱利安想安慰一下,但一想到失去亲人的那种痛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弥补马库斯心中的伤痛了。
马库斯瞪大着眼睛,神色中满是不愿相信和期待被打碎的绝望。
回身颤抖着,一个踉跄,身体直往后倒去。
“噗”地一下躺倒在门前刚长出来的青草上……
“没有你们……又谁会来给我开门呢?”
“马库斯!振作一点!”朱利安使劲抓住马库斯的肩膀,“看啊!这里是你的家乡,我们好不容易从地狱中逃出,难道当时努力奋斗的我们,只是为了在出来之后绝望吗?”
“不!我的朱利安……”马库斯摇着头,泪水从这个坚硬的汉子眼眶中滑落,“你不懂!艾琳娜就在你身边,你不懂我的!”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
“马库斯!”朱利安大喊一声,同时用力地甩了马库斯一巴掌。
“生活的确很残酷,很多东西都会在我们毫无反应的时候消失,但是啊!不能因为这个否定残酷生活中露出的美好啊!”
今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天气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