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镜子里看着小雪，她的小嘴巴一开一合，专注地跟我诉说着她的苦难童年。这姑娘皮肤真好，由于专注，她的脸蛋白里透着红，粉嘟嘟的。我不知道她跟多少个顾客诉说过这些人生遭遇。我在心里感叹，小雪看起来有点傻，其实心里有数的很。别人的反应我不清楚，反正我是被她感动的母爱泛滥，当下就在心里做了决定，从此以后，我要以实际行动帮她，做她的固定顾客，不再心猿意马了。
不知不觉，养发到了尾声，小雪替我把头发仔仔细细梳理顺溜，对着镜子里的我说，姐，你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光滑顺溜，可以做发模了。我说，发模不想做，倒是想长发及腰呢。
店长正好走过来，跟我开玩笑说，姐是为某人长发及腰吧！
我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小雪倒认真了，手搭在我肩膀上，对着镜子里的我问，姐，快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店长怕我尴尬，跟小雪说，别尽说闲话，赶紧给姐头发上喷咱们的顺滑香雾，保证姐走在大街上，回头率百分之百！
小雪忽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把头一扬，不服气地嘟起嘴巴，并不把店长的话当回事，扭着屁股走开了。店长气得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嘴唇蠕动，到底没说一句话，只好拿起香雾瓶，亲自给我头发上喷起来。
我想安慰店长，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合适的话。姐，下周还约到星期三下午三点吗？小雪从吧台上伸长脖子跟我确认。我是在心里说过，以后就是她的固定客户了。可是，在我还没有明确表态的情况下，单方面把我约在她的名下，出于礼貌，她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我看一眼店长，用眼睛跟她说，看看！这个小雪，她这不是霸王硬上弓吗？
店长小声跟我说，原生家庭教育缺失，你就多担待着点吧。
见我半天没表态，小雪就拿着预约本子来到我跟前，把本子直凑到我眼皮底下，一双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这不是逼着我表态嘛。我在心里长叹一声，罢罢！遇到这么个生瓜蛋，我还跟她计较什么。我只好从了。
这天下午，按照预约，我来到养发馆，门铃叮咚响过，电子语音说，欢迎光临！我在门口站了半天，小雪也没出现。
店长迎过来，朝里面喊，小雪，姐来了！小雪没有应声，店长看着我，安慰我说，她今天又吃错药了，不搭理人，也不说话，姐别计较。我笑笑，心想她只要不是针对我就好，我又没有惹她。我才不会自寻烦恼。
小雪低着头，正给顾客操作，看得出，已经到尾声了，店长领我坐在休息椅上，说，姐坐下稍等片刻，她马上就好。
小雪抬起头，白我一眼，她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看人的时候显得不那么友好。低下头继续操作。
我拿出手机，正好利用这空隙刷微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雪懒洋洋地跟我说，姐，坐过来吧！
我抬起头，小雪已经把我的养发工具摆在了工作台上。
我坐在椅子上，镜子里的小雪眼皮耷拉，看都不看我一眼，完全是机械的帮我套工作衣，这姑娘今天心情确实不好，我就不打扰她了，我闭上眼睛，干脆睡觉。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店长在我边上给一位顾客养发，店长虽然是脱产，可是，逢到顾客多，人手不够的时候，店长会亲自出马。店长是从基层干上来的，技术水平在员工之上，有些挑剔的顾客，就点名要店长做，其他员工的技术瞧不上。
店长在说说笑笑中，完成了这个顾客的操作。小雪突然尖着嗓子说，王姐，咱俩是同时开始操作的，你为啥比我快那么多？
我从镜子里看见店长憋红了脸，顾客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这不是明摆着说店长是在应付顾客，时间都没用够，肯定是漏了操作步骤。
店长狠狠地瞪了一眼小雪，走开了。
小雪不依不饶，更加大声地说，王姐，你别走呀，你还没回答我呢。我赶紧在镜子里给她使眼色，这孩子做得有些过分了。
店长一直没有搭理小雪，也没露面，顾客收拾好自己，黑着脸走了。
顾客一走，过了一会，我从镜子里看见店里顾客不多了，这才小声跟小雪说，店长是你领导，你不应该在顾客面前那样说话，会让顾客误会的。
小雪在镜子里翻着白眼，一副不服气的表情。我说，你的意思是想表扬店长技术娴熟，还是想说她潦草应付顾客？
小雪耷拉下眼皮，没有说话。
以后不能当着顾客的面这样说你们店长了，记住了吗？
我看见小雪在镜子里微微地点了下头，我知道她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希望她有空了，能够琢磨一下，对她有好处。
小雪替我喷上顺滑香雾，算是结束了今天的养发。我穿外套，梳拢头发，来到吧台签字。小雪站在吧台里，拿着预约本，拿眼睛征求我，下次还是星期三下午三点吗？
我点头确认。
小雪很快在预约本上写了几个字，扔下本子，抢到我前面跑出大门，替我按了下行电梯。这姑娘对我忽冷忽热，我难以适应。我看她一眼，示意她回去，不用送了，我自己等待就成了。她固执地戳在我旁边，不肯离去。也许正是下班高峰，电梯在我们所等的楼层没有停留，她又替我按了另一部电梯。
看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我动了恻隐之心，想跟她说说话。可是，零零后的孩子，我还真的是不了解，我怕自讨没趣。我劝自己，还是不要啰嗦了吧。
电梯终于在我面前张开了大嘴，我走了进去。我们挥手作别。
这个星期三，我来到养发馆，店长一见我就说，今天小雪休息，让丽丽给你做吧。丽丽是这家养发馆的资深技师，由她做我当然求之不得。
丽丽手法娴熟，说话也很得体，我睡了一个长长的美容觉。养发结束，我神清气爽，觉得时间过的太快了。
在吧台上签过字，预约下次时间的时候，丽丽拿着预约本子，谁不想多给自己拉拢顾客呢，她是聪明人，不像小雪那样露骨。她在等着我开口。
我说，玲玲走的时候，不是把我转到你名下了吗？怎么做着做着跑到小雪名下去了？
丽丽笑了，说，开始是在我名下，有一个星期三我休假，就被小雪拉到她名下去了。
那如果我还回到你名下，小雪不会有意见吧？
丽丽假意推辞道，在谁名下都行，关键看你的态度。
我狠了狠心，说，反正小雪今天不在，我就约到你名下了。
丽丽矜持地说，好吧！我们的原则是，顾客可以挑技师，技师不能挑顾客。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我都是小雪长辈的年龄，在人家小姑娘背后出尔反尔，总是不大厚道吧。然而，我想到小雪总是让我猝不及防的受伤害，我花钱就是为了来享受，心里就又释然了。
这天下午，我来到养发馆，我这人忘性大，忘记了是谁为我服务。丽丽已经把我的养发工具放在了工作台上，看见我进来，就招手让我过去。小雪看我一眼，我有点心虚，想起丽丽说过的话，顾客有权利选择技师，我我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没有表情的从小雪跟前走了过去。
小雪今天情绪很好，并没在意我的态度，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姐来啦！我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脸红，冲着小雪回应一句，小雪今天很漂亮嘛！
马上国庆节了，我们公司要举行庆祝活动，我们店要出节目，我要排练，所以化了妆。小雪兴奋地说。
到底是小孩，一表演节目，就人来疯了。我在心里说。小雪这样我也很高兴，怂恿她表演一个助兴。
才开始练，等熟练了再表演。小雪沉稳起来。
我跟小雪说着话，丽丽也没闲着，帮我套上工作衣，替我松开头发，卸掉耳环，我坐下来，养发开始了。
头顶的音乐忽然换了一曲欢快的旋律，我从镜子里看见小雪跟着节拍在练跳舞。我以前大多是从镜子里看她，看见的是她的脸，这一次，我看见了她的整体，她的身材跟她的脸很搭，也是圆乎乎的，胖墩墩。她那圆滚滚的腰，随着音乐在扭动，她那浑圆的屁股，也在扭动，还有粗壮的腿，随着节拍，一会前行，一会后退，粗短的胳膊，在头顶舞动，圆脸上挂着笑。虽然舞步生疏，胳膊腿僵硬，可是，她那认真的样子，可爱极了。
小雪练得很投入，娇喘嘘嘘，脸蛋红扑扑的。我想给她鼓掌，又怕她说我偷窥。说心里话，缺少原生家庭关爱的小雪，性格有些飘忽不定，我拿不准，怕碰一鼻子灰。
养发结束，我跟丽丽心照不宣，我没说，她也没问，只是把预约本伸到我面前，让我看，自然，约在了她的名下。
好在小雪还在投入的练舞，没有在意我们的小动作。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这样做，也太不厚道了。跟一个比自己孩子还小的小姑娘，斤斤计较，素养哪里去了？
我没敢跟小雪道别，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又到了预约好的时间，我来到养发馆，我刚踏进大门，小雪就跳到我面前，吓了我一大跳。姐，我知道你很守时，果不其然，三点报时一响，你就进门了。为你服务的丽丽高升了，今后由我来为你服务。
我是对小雪怀着愧疚之心的，既然丽丽高升了，我也乐得送个顺水人情，就欣然接受她为我服务。
小雪今天情绪特别好，不等我问丽丽到底高升到哪里去了，她就一五一十地跟我汇报。丽丽到锦园店当实习店长去了。怕我不明白，又跟我解释，锦园店就是我刚进这家公司去的那家店，比这家店面要小。我在心里说，丽丽城府够深的，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透露过。
姐，丽丽没跟你提说过吗？小雪没深浅地将了我一军。
我支支吾吾说，当然说过啦，那还用问。
不对吧？我看你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小雪的愣劲又上来了。
跟一个零零后较什么劲，我说服自己，索性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小雪并不罢休，继续说，王姐说了，我跟丽丽性格差不多，说要好好培养我，争取也做店长。我在镜子里快速看一眼小雪，又把眼睛闭上。难得这孩子心态好，又有自信心，我闭着眼睛给她鼓气，你们店长都这样说你，说明你很有潜力，一定要好好干哦！
小雪扬起脑袋，自信满满地说，那当然！
我本想跟她说一说平常工作中的不足，可是，我又忍住了，还是等遇到具体问题再说，这里还是少点说教为好。
记得小雪说过她的老家在临潼，我想起前段时间到临潼天文台玩，在天文台不远处有一个农贸市场，卖当地产的黄豆这回事。自从崔永元科普了转基因食品对人体的危害后，我对转基因食品就敬而远之。临潼农家自种的黄豆，扁扁的，不像市面上那些黄豆颗粒饱满，一看就不是经过转基因了。我当时买了五斤，回家打豆浆，很好喝，后悔买的少了。
你们老家产的黄豆真好，不是转基因。我跟她说。
你想要吗？小雪倒是反应快，立马明白了我的用意。
没等我回答，小雪又说，我舅妈家种了一些。
我说，我当时买的价钱是一斤五块钱，这个价钱成吗？
成！我下次回去，到我舅妈家给你多带些。
好呀，那我先谢谢你！今后能吃上没有转基因的黄豆，我自然是满意了。我又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心，丽丽已经走了，今后不管什么情况，我都在小雪名下，不会改变了。
因为临时出差，这个星期三下午三点，我爽约了。我跟店长微信沟通后，约在第二个星期三下午三点。
星期三下午三点，我准时来到养发馆，刚走进屋，岚岚就迎了上来，笑容可掬地跟我说，姐，今天由我为你服务。岚岚是老技师，她以前为我服务过，技术很好，我当然欣然接受。
想起自己发过的誓言，才过了几天就攀高枝，觉得有点对不住小雪。我问，小雪今天休息吗？
岚岚低下头，嘴里支支吾吾。店长走过来，轻描淡写地说，小雪离职了，今后你就是岚岚的固定顾客，我想姐应该很满意吧！店长说完，就走开了，看来她也不想跟我多说什么。虽然小雪是个愣头青，性格也是阴晴不定，技术更是差强人意，可是，听到她离职的消息，我心里忽然很伤感。
岚岚领着我来到我惯常坐的椅子上，她已经把我的养发工具放在了操作台上。岚岚是两岁孩子的妈妈，言行举止要稳重许多。她帮我脖子垫上毛巾，然后帮我套上工作衣，我配合她卸下耳环，散开头发。
我的心思全在小雪身上，她为什么离职？为什么她同事会闪烁其词？镜子里的我，表情木然，任凭岚岚在我头上操作。
背后传来一个技师的叹息声，另一个技师问，想小雪了吧？
难道你不想她？这个答。
唉！小雪在的时候，觉得她讨厌，她走了，还不习惯呢！那个说。
可不是，有她在，咱们店里多热闹，她这一走，冷清了许多。中午岚岚还给她买了午饭呢，吃饭的时候，才猛然醒悟她不在了。这个答。
我没好意思加入到她们两个的聊天中去，就看着镜子里的的岚岚，希望能从她嘴里知道一些消息。岚岚从镜子里看见我满脸的疑问，就笑着说，姐，你也跟我们一样，对小雪的离去难过吧？
是呀，不瞒你说，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总之，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到底为什么离职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其实也不是她要离职，是公司辞退了她。她犯了一个无法原谅的错误。岚岚不想让别的顾客听见，几乎是耳语似的跟我说。
我快速的在心里猜想，她跟顾客打架了？吹风机把顾客的脖子烫伤了？说起来，养发馆工作的风险程度并不高，能发生什么无法原谅的错误呢？
岚岚不想让我过多的费脑筋，接着说，昨天中午，小雪正工作时，电话响了，小雪是热心惯了，就放下手里正干的活，跑去接电话，她做事一向是慌慌张张，也不看来电显示，以为是同事李倩来的电话，李倩休息，她俩刚在电话里掐过架。拿起电话就是一通嚷嚷加训斥，我说李倩，你有完没完？赶紧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还忙着呢！
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声音，小雪急了，对着话筒说，李倩你有病！说完，啪！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小雪继续工作，跟我们有说有笑，觉得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在电话里把李倩的气焰压了下去，她在店里，一直跟李倩不对付，两个人总是掐架。
店长手机响了，听得出，跟她通话的人情绪激动，店长的脸涨得通红，一直在低声下气的道歉。过了不久，李倩得到消息也来了。店长跟李倩在一起嘀咕了好久，这才走过来跟小雪说，立马停下手里的活，到办公室来。小雪还不知深浅地说，没看我正工作吗？有事也要到我工作结束再说。
店长的脸又涨得通红，厉声说，你的工作我会派人替你做，你立即到办公室去！
小雪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手里的工作，撅着嘴，跟着店长走了。
晚上下班前，店长宣布推迟下班，紧急开会。会上，店长大概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有位顾客电话预约时间，碰到小雪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那顾客平常就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哪受得了这种态度，只有一句话，再也不想见到小雪，否则她就找公司老总去。店长道歉的话说了一箩筐，李倩，小雪都道歉了，顾客就是不罢休，扬言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店里，要是再看见小雪，就没完。
我们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顾客，有点懵。店长不想把事态扩大，公司如果知道了，不光是开除小雪，连带着还会处分她。她的意思是，尽量把事态缩小，小雪从明天开始，到未央店去，等事情过去了，想回来再回来。
小雪并不领情，把脖子一扬，嘴里哼一声，说，我没有错，为什么要低头。我坚决不去未央店，如果非要我离开，我还不干了！这里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说完，收拾了自己东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留下我们愣在那里。
这个小雪，骨气还挺硬的，可是，她这样一意孤行，会栽跟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