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走了。把自己的健身板卖了。本来就只住了两个人的寝室,变得空空荡荡。
窗外,室友的牙刷还安静地站在玻璃杯里,但没有人会再去用它了——而今天早上它还正常地发挥着一支牙刷的作用。
它边上的我的牙刷,几天后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最后一次为我服务,然后被遗弃。
现在,我的座位成为了这件荒芜的寝室里唯一「繁荣」的孤岛,书架上仍排满了书,台灯,笔筒,剃须刀,鼠标键盘,一切都还在它们平常的位置上。迟迟不愿打包的原因,也是心底执拗地不愿面对即将离开的现实吧。
(此段写于6月19日)
就在我离开重庆的几天前,我的硬盘崩溃了,没有备份。四年里我拍的一万八千张照片,付之东流。
所以这篇文章,我也没有图可以配了。
不想安慰自己这都是天意,只能安慰自己,我确实还是拍过几张很好的照片的——在那丢失的一万八千张里面。
我知道离别是怎样一回事,但我至今无法接受它。
我拒绝离别,纵然我无力拒绝。
酒精不是镇痛剂而是催化剂:把悲伤的人放进去,悲伤不会减小,只会被成倍地放大。
告别一段生活的意义包括而不限于:
- 告别一个地理位置;
- 丢弃一些物件;
- 与一些人永不再见;
- 终结一段人类历史中的人的历史;
- 把一个自己打包,扔在身后。
卖杂物。
——「你卖这么多东西,是毕业了?」
——「是的,毕业了。」
——「毕业之后搬出去住了吗?」
——「哦,毕业之后我就离开重庆了。」
——「呵呵,看来重庆留不住你呀。」
——「呵呵,哪里。」
我应付着,心想他错了:重庆并不留我。
要有谁留不住谁,也是我,留不住属于自己的那个重庆。
我想要有一个可以储存时空的设置,把我在这里的世界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打包带走。我舍不得改变它的任何一个细节。
但即使我有这样的装置,被我打包了的生活,又能放置在何处呢?
即使有适合安置的地方,又该以怎样的心态重新走进这被封存的过往呢?
再多的书,多装几个纸箱总能带走。
曾经看书的时光能吗?
站在北极点的人,无论往哪面迈步都是向南。
站在此地的我,无论往哪里行走都是离开。
我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但我知道下次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发现重庆又多了些高楼,街景和路上的行人也会稍有不同。
她惯于用这种方式向所有那些离开她的人表达自己的满不在乎:你看,没有你我活得一样好——甚至更好。我还换了新的妆容呢。
毕业,到处都是离别的祝福。
真心的有一些,廉价的伪劣品则更多。
这些天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毕业快乐」。
可是,毕业怎么会快乐?
大概是无奈:一件让人不快乐的事,后面加个「快乐」,总算一个小小的祝愿。
「希望你不要那么不快乐。」
想说的是这个吧。
四年一梦。当我离开,竟觉无从证明那段时光曾真实地流淌过。
只有那些带回的物件——朋友送的礼物,用过的啤酒扳、台灯,书上的笔记——那些手写的日期提醒我,在那些日子,午后的阳光曾真实地闪耀过。
"Souvenir" 原是法文里的动词,意思是「记起」「想起」——所谓「纪念品」,就是让人回忆起一些事的东西。
所有从重庆带回的物件,都是我走私的 "souvenir",是从那段时空中撷取的切片,是一个人生命里孤独的不肯遗忘。
生活如摄影,重要的是时间而非空间。
空间可以停留,时间则不可以。(因为时间本身就是「度量」停留与否的尺度。)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写作,是我从小时起唯一未曾丢弃的东西。我从小学写到大学,从南京写到重庆、香港、柳州,又写回南京。
不是为了写下点什么而去经历生活,而是所经历过的生活催促我们写下点什么。
写作,让我在现实之外保有一个独立的时空。这是社会的现实与生计之外,我为自己私藏的一片净土。无论身在何处,无论人事怎样变迁,无论经历怎样的悲喜,在我的文字里,我都将一如既往的赤诚,纯净。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你现在所看到的「不二法门」,从2013年底开始到现在,两年半的历程贯穿了我大学生活的一大半。
有的读者对我说,「以前在人人上就看过你的文章。」
这是老朋友。
有的对我说,「朋友推荐来的。」
这是新朋友。
对于屏幕这边的我,这些都是最大的宽慰。除了一句谢谢,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虽然只言片语,却不是敷衍。
是真的谢谢。
在推送了那篇《天终于黑得让我们可以聊聊人生》之后,收到了很多的回复。除了安慰,分享自己的故事,最让我感动的,是好几位朋友不约而同说的那句「你的故事有人听」。
我的故事有人听。
唉,素未谋面的朋友啊。
微信公众平台有一个「收藏信息」的功能。推荐书文或电影的,畅叙平生的,讨论问题的,无论说的是什么,每次有一条消息触动我,我就会点一下那颗小五角星,把它收藏起来。
我偶尔会打开「已收藏信息」的列表,以回忆,以回味,以沾沾自喜:我确实在这里和一些人说过话呢。
虽然是在网络,却依旧是认认真真地讲,认认真真地听。
「不二法门」的人不多,但够。
如我上一篇文章所说:「没有人看很惨的」。
还好我有你看我,谢谢。
希望能一直一直写下去。
希望能在老了的时候印一本书给自己看,收录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一直到很老很老的时候写的文章。
看着自己的笔触从稚嫩到老练,看着自己的心境随着生活的变迁而沧海桑田,该是一件老来值得宽慰甚至快意的事吧。
前些天用这篇文章的标题原话问大家:「应该如何告别一段生活?」得到的回复中约有一半说的都是「开始一段新生活。」
我知道这大概是真相,但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想要什么样的回答,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我想问的不是「该如何告别」,而是「该如何才能不告别」吧。
写到这里,觉得「告别一段生活」是个虚伪的表述。朋友可以告别,生活却无法告别。发生过的生活已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丢不掉的。
或者说,生活不待我们向它告别——是生活向我们告别。
「我猜,人生到头来就是不断地放下,但遗憾的是,我们却来不及好好道别。」——我却觉得,我们自以为可以向谁告别,其实人人都已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把我们甩在身后了。
只有多愁善感的人停留地久一点,但还能怎么样呢?
人有情感所以才需要告别。告别是一种坦诚,是徒劳,是安慰。
生活不是人,它不需要我们向它告别,或者说,不在乎告别的方式、告别与否。
写到这里,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告别一段生活」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想到生活它并不为此苦恼,我也懒得再去吃力不讨好地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