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把我的被褥放在我的床位后,说一起去看看教室。学校很小,路上的学生们行动敏捷,活跃异常。
我记得那条路很短,不够我感慨。
很快到了教学楼下,我便扭头示意他们到了。当时我的脸上一定带着骄傲的神情,但他们两个没有扭头看我,也没有抬头去看看那幢不太高的教学楼。两个人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跑得飞快,和我年纪相仿却神情不同的年轻人们。
“人啊,该做的尽全力去做,别投入过多希望,失望的滋味可不好受。”父亲突然扭过头冲我说了一句,便再没有别的话。他俩只在楼下站了站,便留我一个人在人头攒动的教学楼下望着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学校大门外。
后来,我在那所教学楼下穿梭来回,上课下课,入学毕业。
家和学校,一辆公交车的距离,三年的时间。
家里的座机电话突然鼓噪起来的时候,我和母亲几乎同时凑到旁边。母亲对着响个不停的电话努了努嘴,看了我一眼,眼里都是惊慌。
父亲和母亲托关系找老乡借了辆小轿车,拉上我的全部行囊便开始在高速上飞驰,跟家的距离越来越远,父亲和母亲的话也越来越少。
学校的大门很大,父亲母亲和我谁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学校大门;校园很美,父亲母亲和我谁也没有进过那么美的学校校园;学生们很靓,父亲母亲和我谁也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年轻人。
父亲和母亲,把行李堆在我的床上后,带着我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里请开车的老乡吃饭。我看见父亲塞给那人几百块钱,那个人咧着嘴对父亲母亲说着孩子有出息的客套话。母亲在我耳边说着暖心话,看着我的眼睛,都是不放心;父亲拿起杯子把啤酒一口一口喝得干干净净,一句话也不说。
我强忍着眼泪在床上收拾行李。“ 你忙吧,我们这就走了。”只一秒钟,父亲和母亲便从我的宿舍里消失了。
后来,我在那所学校里三点一线,上课下课,逃课嬉闹,开学毕业。
家和学校,一辆巴士的距离,四年的时间。
母亲从我手里抢过行李箱,哗啦啦地拖着跟上我的脚步。我不想看她的眼睛,因为知道她的意气用事,我不知如何回应她的眼神,更不想轻易流泪惹她慌张。
公交车里人声嘈杂,我和她肩并肩坐着,她把行李箱抓得很紧,我夺不过她。就跟她唠起家常:劝她跟父亲不要斤斤计较,想不明白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跟她说我不在家更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逗她说一点不老还越来越美了,再瘦一点就更好。
家乡的火车站广场构造简单人也不多,但她拉着行李箱跟在我后面不知所措。带着她找回家的公交车要在哪里等,我说先去送她坐公交车她不乐意,说是送我不是送她。候车厅里我把包里的零食拿出来,她推着说不吃不吃,后来两个人吃地很开心。
排队进站的时候她也一直拉着行李箱,直到不能再送才把热乎乎的拉杆交给我。那个热度传进手心,我便知道已经不能回头去看她,因为眼泪已经淌下来。
后来,我在那个火车站进进出出,在与家乡迥异的城市穿梭,或幸福或孤单。
家和工作,一辆火车的距离,一夜的时间。
母亲说外面天寒地冻的,不出去了,让父亲去送送我们。
父亲从我们手里抢过两个大行李箱,噔噔噔下楼去了,我们两手空空地在后面赶着去抢,父亲反而走得更快。等我们走到楼梯口,见父亲仰着头喘着大气,笑着说:咦,你看这雪还成雨了!他没拿伞。
我和老公两个人拉着笨重的行李箱同打着一把伞走进雨里。走几步我回头看,他还站在那儿看着我们走,我们让他快回去,他说他停一会儿再上去,还喘着气。我知道他已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帮我抗行李了。转过街角,我抹干眼泪从包里拿出另一把伞,跟老公说不然老头儿肯定要抢过去送我们去车站了。
后来,他们想要为我们做些什么却不能的心,就跟这两个城市的距离一样,远的有些没有指望。
家和小家,两座城市,总也回不去的距离,时间不可计量。
母亲一天好几个电话,生怕我们会变卦似的,不停地追问我们的归乡计划。
“ 我们的包裹把家里都堆得迈不开步了吧?”,“ 嗯,嗯,还有吧?”,“ 能寄回的都寄回去了,剩下的送给朋友,或者直接丢掉了。” 母亲不放心,把电话交给父亲,两个人变着法儿地向我们确认,是不是真的回去。我知道他们高兴,就一直对着电话说真回去,真回去了。
微信上不停传来母亲的信息,都是她帮我们找的租房信息,她说就跟他们租在一个小区里,这样一天三顿饭都可以一起吃。好像这些年没能一起吃的饭,要一顿不差的补回来。
单飞久了的鸟儿不知道如何归巢,我们最终也没有住得离他们很近。父亲和母亲隔三岔五打电话叫我们去吃饭,每顿都是一桌子的饭菜,就像吃了这顿我们又要走了。有时候干脆直接带上一大包吃食敲门拜访,看上去像是简单的一起吃顿饭,但更像是暗访确保我们没有悄悄走掉。
现在,一个城市,一辆公交车的距离,他们的心里却始存着留有不安,消除对分离的恐惧,不知需要多久。
过完年,父亲没再跟着我们回到一个城市,选择独自留在老家。
我们便想着陪他一两天赶去和母亲团聚过元宵节。临走的那天,父亲临时兴起说要带着我们去山上散步。本来只是走走,一路上他不断加长路线,还调侃我们说不一定走得过他。
这一路,越走越长。
父亲抢着走在前面,夕阳洒在他的身上,2月的夕阳一点也不暖。
我说:爸,我们今晚不走了,咱们就比比走路,看谁更厉害。父亲笑得开心,说一定是他赢。
回到家,他说腿疼,我笑话他说你输了。他笑着摇头说,输了输了。
说着又进了厨房,又是一桌子饭菜。
父亲和母亲,是很寻常的人,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是咸淡普通。我不曾想着靠想象把我们之间寻常的关系夸耀得动人。只是这样一路走着走着,越走越长,我在成熟,他们也在成长。
只不过我长大了,他们却变老了。
但当我成熟起来,这份懂得疼惜他们的心,却越来越不敢直面他们老去的眼神和那份越来越厚重的心意。
外面天黑了,母亲的信息又来了:什么时候来吃饭啊?
空林木
2019.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