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身穿着姐姐刚从衣柜里翻出的白色旧T恤,下身一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粗布黑长裤,走到服装店门口的时候,老板娘满面笑容的迎接姐姐这位老主顾时,不经意用余光瞄了我一眼,我怯怯的没有说话。
没费什么工夫,老板娘留下了我,也许是看我老实,也许是看在姐姐面子的缘故吧。面对琳琅满目的衣服,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姐姐要走的时候,我站在店门口的那颗树旁,与周围的环境瞬间浑为一体,内心支撑起店员的姿态,目送姐姐离开。其实心里有点伥然若失,但,箭已在弦,倔强感油然而生。
那一年,还差一个多月我就要年满十八岁了。
我认识了小静,那个精明的女孩,有着生意人特有的深刻烙印。直到多年以后,遇到了另一个人,感觉如此的似曾相识,才悻悻的想起她。她比我小一岁,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其说是成熟,不如说是世侩更确切些。因为年龄赋予她的只有那才开始萌芽的年华,她不具备那份被社会千揉百炼的丰富,却在空洞的内心里自持冷漠与虚假的热情。当然,后来体会到,因为生活圈子的缘故,她深受老板娘的影响,与已有工龄三年的融合,差不多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并不是说老板娘有多坏,只是到了她这里,慢慢变了味,这不怪她,与这个世界能够握手言和,并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好的,更何况在精神和物质都如此匮乏的时代,是可以理解的。
小靜斜挎着从肩头到腰际的一个小包,包就是收银抽屉,身体就是移动的收银台。每天与顾客打交道的时候,她从容而熟练,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把挂在墙上的样品放很多件到顾客面前要求别人试,我的任务就是把顾客不愿意试的和试过的衣服重新挂在衣架上,再木然的通过举杆摆好样品。
我们是最好的搭挡,嗯!
每天早上,她给我十块钱,让我去附近的菜场买菜,然后提回店里。再时刻跟在她背影后面收衣服,挂衣服,中午去做饭,当然,我做的饭是十分难以下咽的。以放油为例,还会拿着锅盖当盾牌来防御,时不时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更多可能有火苗隔着锅与菜亲密接触产生的不明黑色物质,也常常菜盛起来以后一颗盐也没有放,再重新倒入锅里加盐的情况。要知道,当时菜里除了星点油花就只剩下那么一点触动味蕾的调料了,还时不时被我这颗简单粗暴的心剥夺了,现在想想真是于心不忍。
晚上,我们拉上店门,会躲在店后面的狭小仓库里洗漱,她告诉我贴身内衣自己洗,然后把大件衣服打包好交给老板家里的洗衣机。洗好湿溚溚的衣服就晾在不远处的另一条街,那里有个什么机关单位的老院子,回来的路上就到院子里门卫老爷爷那里去坐坐看电视什么的。那个老爷爷是很熟的,听说他家孙女跟她差不多大。
小静的声音有点高调,是那种飘荡在四面驻立着墙壁,空气中轮回有劲的弹性碰撞。门卫室里特有的那种窄令人压抑,就连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呆子都能深刻的感悟到。听她说话往往可以不知道她要表述的内容,而情绪和声线代表的喜怒哀乐却清晰可辨,很自然的在脑海里降落生根。
我看着他们,总感觉怪怪的,小静的声音让我感觉空凌凌的回撞里有刻意掩饰的什么,可能是少女那种过度的自我保护,也可能是有意识表示和那个老头亲情的维系,更可能是老板娘以前交代过的,我不得而知。我的木纳在那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想离开,又无处可去。
清晨到黄昏的生活往复一日,没有丝毫波澜,面对老板娘的苛刻,我尽管常常以泪洗面,不知道什么原因,却从未有过退缩的念头,当然老板娘也怎么都没辞退我。也许我思维未经进化好,对未来也没有太多的想法,现在的这些简单的东西已经够我手忙脚乱了。
小静的忠诚是有因可寻的。当时的老板娘有一个如梦幻般的童话爱情故事。这让我联想起琼瑶阿姨的《窗外》,男主角老师不惜抛弃他的后院王国,抱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不远千里飞去女主角学生工作的地方,送上了他认为最诚挚的所谓的爱情。当然,你知道的,女人都很单纯的,只要时机成熟,一颗糖果都可能有女孩跟着走的,这场浩大的声势,女主角怎么可能抵挡?更何况身在异乡,那个早就心生情愫风流倜傥的老师这样站在她的面前。就这样,他们的结合就催生了后来的我的命运中的一部分。
老板娘与老板相差二十个四季先后与这个世界见面,这是一个格外惹人行注目礼的焦点,少不了那些繁琐的细枝末节,他们为自己随心所欲的性情支付着应有的代价,当然,他们有能力摆平那些世俗中的纷争,并且稳稳的持续幸福着。只有一件事,隐隐的克制着他们的情绪,约束他们的不是那种如洪水猛兽的流言,不是存世前妻的哀怨,这些他们早就妥妥的做了最好的安排。只是缺一个炫世爱情凝聚的结晶,就像一件艺术品,描绘得再怎样精彩,也要一种真实的物件摆在面前才能让人信服。所以这个幌子,就让小静为之代劳了,小静就算不信以为真,也会生出一种自然似熨烫过的亲近感。实际上小静替代的只是一个假象,因为年龄的差距,明显的有点不伦不类,男主角将近五十多,女主角三十多,小静二十,她的角色很不好当。对于男方,娃娃太小,对于女方,娃娃太大,所以愚笨的我怎么也想不通这到底是什么事。
最重要的是,我明明晓得只年长小静一岁,而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我好像与她相隔了一代人的感觉,所以奇怪是见怪不怪了是么?至于我对这个世界的混沌认知,我看到的仅仅是它在我眼里存在的模样,与心的同步几乎一致到没有任何代沟,我相信美好,因为我需要,无论多么不堪,我也有倾向于更纯静的那个世界。
不可置否,我愚昧的木壳脑瓜子开始打开了细细的一条裂缝,我分明看见有炽热的光透过来。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的缓过气来。饭做得不好,也就放弃了,他们请了一个做饭的阿姨,是老板的亲妹妹,很和蔼的许妈妈。身材有点圆润,有长年累月流经太阳晒过的健康肤色。对我很好,她对世事的洞察力很透彻,也常常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家事,关于老板家的老娘,关于老板娘,关于老板前妻,我没兴趣听,但常常会喜欢安静呆在她身边,感觉很温暖。
老板娘接手隔壁的门面后,我开始了独立经营的经历。记得那年夏季,老板娘进了一款短袖,大概适合中年妇女的样式,那个时候的我,三十岁是个遥不可及的年龄,也是我心里中年妇女最恰当的段位投射。那款衣服有很强的坠性,面料很光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小小的圆形站领,十八岁年纪的我穿上它却气质十足,只是青涩的脸蛋出卖了真实的年龄,单看背影毫无违合感。没关系,不是无论什么年龄层的男人都喜欢十八岁的女人么,当然女人人人都想自己永远十八岁,所以只要有榜样,它理所当然卖得煞是疯狂,连最后老板娘实在是进不到货的时候,我穿在身上的样品都被顾客买走了才告一段落。这成就了我建立自信的第一步,虽然很长,很累,还有更多的荆棘在等着我,但我庆幸总算迈开了这一步。
像我这种笨拙,善良得没有底线,还自尊心特别强的怪物,蜕变的过程丝毫不亚于需要破茧成蝶的勇气。
从秋季开始来临,我就要学着熨烫那个难以驾驭的外套了,这成了扎在我心中的一根刺,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忍不住瑟瑟发抖。衣服烫着不难,可是那种老式的烫斗设备实在不敢恭维,好似专门为我这种心不灵手不巧的人量身订做的,因为它掀开了我手脑协调能力的关键步伐。我为它刻骨铭心过,因为那个重心的烫铁狠狠地烙在了我五根手脚上,我试图把它放正的时候神智不清的握着还没停止工作的烙铁,直到感觉手在嗞嗞作响才下意识的摔掉那个重重的家伙,我还有心情在担心它有没有被摔坏,因为我可能真的赔不起。我也为它撕心裂肺过,那个烫板支架是很不稳定的,我烫三下衣服,烫板就乖乖蹋下去一下,很有规律,从不含糊,加上老板娘在旁喋喋不休的埋怨,我甚至怀疑这是否也是当初产品设计理念的一部分?当然,小静发挥烫衣水平的时候,这种现象是不存在的。
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老板娘开始进了很多牛仔衣,并把各种款式延伸开来挂了满满一面墙,无法否认,老板娘的眼光还是很独到的,汉正街那些衣服在她的手中可以物尽其用,搭配出最大的经济价值,这一点我尤为欣赏,她是杭州师范毕业的大学生,也有一段留校任教的经历,她是生意堆里很独具一格的人物,思想活跃,个性突出,她的处事风格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唯一例外的是只有在那个温文尔雅的老师身边她表现得女人味十足,可能是真爱吧。在这条街道上所有的服装店都是她的跟风人,这在以后塑造我的个性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牛仔衣面料一样,款式有长短,当然当时的我说不上衣型,就两个袖子一块布的衣服在我眼里没有什么异工曲同之处,我的认识很浅薄,所以一个顾客流水似的试过三分之一面墙的衣服什么都不满意然后绝尘而去的时候,我也只剩下乖乖挂衣服的份,直到这位上帝过了几个小时又折回来,问我刚才试过哪件衣服了,就买那件,我呆若木鸡,我根本就没弄明白这位祖先刚才给我暗试过哪件衣服满她老人家的意了,所以就惹来隔壁我的老板娘一张一合的嘴,我只好呈闭合式的低头不语。祖先自己说她不记得了,祖先又重新试了一遍她看着还行的几件,然后祖先还是老样子不满又转身就走了。我的无能又一次得到了最好的验证,耶!
无论你是否忠贞如一,季节始终在慢慢变换它的脚步,到了冷风萧萧,出门就会打寒颤的时候,我已经学会自如的穿一些店里的衣服了,我高挑的身材能驾驭一些服饰,但是韵味还有待提升。那天,我套了一条长牛仔裤,身着一件休闲版的蓝色棉袄,就是这样平凡的我配上普通的装束,就引来老板娘大声嚷嚷,上下全是蓝色丑死了。我羞愧的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有些东西,命中注定就这样与我绝缘了。
许妈妈说,我流过的泪水比她的淘米水还多。当然,等我脑子里的水快要干涸的时候,我意外的遇到了另外一个人,值得我一生铭记。
我的发小来找我,其实到店里不超过一年的光景,也认识了形形色色不同的人,还有各种奇葩的事,但这些在大浪淘沙中都被过滤掉了,成了流年中拼凑的那些碎片,让这段时光得以完整。这些经历似乎把时光拉扯得格外的漫长。发小说,知道我兵哥哥的联系电话,这给我灰暗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曙光。我想我已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所以迫不及待的想要摆脱这个环境,尽管生活对我百般刁难,我也没有在那些琐碎的日子里滋生过发达的脑根系,主干的茁壮足已让我应付这个撞撞跌跌成长的年代,但从未如此,这样的想要逃离。
我的新生活在向我招手,尽管内心还是很稚嫩。转身都已过了十八岁的年龄,从未牵过任何男孩的手,从未在内心对男人有什么概念。也是这样,在未来的婚恋观上埋下了伏笔,因为内心的空白,情感的空白,我得一切从新开始。后来才知道,工作的苦真的不算苦,女孩成长为女人,真他妈的不是苦能诠释得了的。
我快乐的沉浸在自己纯净美好的感情中。我分不清,那是朦胧的爱情,还是恋人未满的友情。当然,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见,我是多么的自以为是。我们再次延续了笔友的情谊,我依然倾心于文字带给我无以伦比的愉悦。事实上,有了这么一个寄托,我的心一直都处于飞扬的状态,快乐时常溢于言表。与此同时,小静还有中间陆续招过来的几个女孩,打破了只有我俩在门卫看电视的单调日子,都在差不多同时间段进入了与男孩子面对面约会的状态。只有我从不出门,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夜晚,我就可以一个人在曾经无数次为之哭泣的烫板上铺开信笺,与远在千里之外的兵哥哥进行心灵的沟通,时光如流水。每天十点下班,收起笔的时候,都是第二天凌晨了,但是夜浓如墨,小静她们还未归来。我在拖干净的服装店地板上铺好床单,就躺下了。
小姐们回来一个人,我就得找钥匙插进锁眼转半圈,再拉起沉重的卷闸门迎一个人进门,巨大的声响在半夜里格外的清晰且刺耳,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拉门,关门,躺下,再顺便睁开模糊不清的眼睛数数地上还有谁没有回家。家,当然可以这样说,这是承载了我整个懵懂少女时代的港湾,过程是很艰涩,但是怎么也恨不起来,包括对小静,我也从未心存怨恨,因为后来遇到同样的人,在良心上她能排得上是最纯净的女孩了。小静的父亲常常来看她,大概一个星期一次的样子,给她十几块钱还带一些好吃的,但只有一种东西是我可以分享的,我记得那是一大袋腌制的茄子皮,干瘪枯燥。许妈妈会拿水泡一下,然后那个东西太耗油了所以只是昙花一现,没维持太长时间。我从没想过我的父母,他们也很少来看我,可能太忙吧!
重新得知兵哥哥的联系地址,这件事让我每天如沐春光,精神抖擞。我不再赖床,尽管店里每天六点就开门,我会起来的更早。就这么一天,我大脑兴奋,睡不着就突发奇想。隐约记起自己好像大半年没有回家了,那个称之我出生的地方,当然,我理解父母是太忙所以没来看我,我常常这样对自己说。所以我决定趁清晨的时光来一次长跑,去看看我阔别好久的地方,只要速度快点,六点之前回来店里应该没问题,事实上我真这么做了。
堤上的空气好清新,这我才清醒的意识到,家与店里的距离真近啊!比我想象中更近,这是我从未发觉的,当然,我的木榆疙瘩脑袋一直都不开窍也很正常。铺天漫地的绿意装饰着浩翰田野,妈妈一个人蹲在田边拔草,我两眼放光,异常欢乐。叫了一声妈妈,妈妈抬头应了我一声。我一个人喋喋不休的自说自话,然后妈妈一直也没怎么抬头看我,地里可能会看出一块金子吧!我也看时间差不多就说要走了,妈妈最后说了一句你是专门回来看一下的呀!当然,我不会呆太久的,您是多虑了,我会自觉的回去的。
我没有失落感,依然沿着堤边顺着来时的路奋力奔跑着,只是心中再也不复存在回去看看的欲望。那样转眼即逝的瞬间,却掀起心中升腾起看不见摸不着的层层涟漪。兵哥哥的通信在继续,看着信封右上角的倒三角印章,心里轻松了不少。
白天的时光,有了公开的兵哥哥,时光是格外的敞亮。店里闲的时候,我们会为了争夺兵哥哥的一封信而疯狂整条街,小静在街心躲避我们的追赶而摔得匍匐在地,脸上留着笑意,手里仍不忘紧紧的撰着白色的信封,我们的欢笑声在店门口的树梢回旋响彻,再悄悄的藏在树影婆娑的浮光掠影里,美好在那一刻定格成老旧的黑白照片。那时候,老板娘已经同时拥有了三个相邻的门面,发展得很快。我已经快要忍受不住外面世界的精彩诱惑。
兵哥哥说,我想你,你来我这儿吧,这儿工资高。这是他的理由,我也顺从的认为这是他对我价值的肯定,我这块沉闷的石头是不是就要闪闪发光了,最重要的是,心似乎已有所归属,当然也来不及仔细的想想这到底是归类于哪种情感,但我得遵从内心的快乐不是么?我陷入了很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