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江南也是多雨的。傍晚时分,一阵乍寒,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巷子里凹下去的青石板路上积起了一寸厚的水坑,巷子里雾蒙蒙的一片,没有一个人。只有淅淅沥沥的雨打在高高低低、七拥八挤的房檐上,和着北风,发出沙沙地响声。
周建国撑着伞伫立在巷口,他把厚厚的军大衣的领子攥得死死的,风却顺着裤脚钻了进去。周建国的头发湿了,灰白的鬓角被风吹的站立起来。再站下去,他的老寒腰肯定又要犯。他不甘心的又往马路上看了一眼,才慢慢踱回家里。
周建国住的这栋房子,跟巷子中其他那些房子一样,是十几年的旧屋了。屋檐门窗早已破败不堪,灰白的水泥门楼不安分的瞪着远方。
他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微微喘着气。周建国用手在腰上使劲揉搓了几下。“老咯。”他在心中叹息着。“和老余该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吧?时间过的真快。”
“是周老的家吗?”
周建国看见一个穿咖啡色风衣的男人往屋子里探脑袋,他木然的坐着,并没有反应。领导都喊他“老周”,同事喊他“周科长”,儿子喊他“爸爸”,老婆喊他“冤家”,还没人喊他“周老”,他觉得来人一定是找错了。
风衣微笑着直接走了进来,把两瓶茅台放到他家那张十几年的破桌子上。
“周老,这是......”来人两手摊开指着茅台,“一点点小意思。”
周建国必须站起来了,这可是一千块一瓶的茅台,别人认错了人不打紧,因为一个失误损失两千块,老周就于心不忍了。他拎起酒往风衣怀里塞。
“找错了!错了!”
“您……不是周建国周老吗?”
“我是周建国,可我不是什么周老啊。”
风衣笑了:“那就对了,我找的就是您!”
风衣从周建国手里夺过茅台酒,重新放回到桌子上。
周建国把来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面,仔细回想着在哪里见过此人,是什么时候打过交道,可什么也没想起来,他徒劳的瞪着灰白的眼睛看着风衣男。
风衣不好意思的抓抓头,连声说:“冒昧了!冒昧了!”又说: “周老,周老,您坐!您坐!”
“这倒像是他的家了。”周建国有些哑然失笑,但还是乖乖的坐了下来。
“周老,我呢,也不会说话,就直截了当了啊。”
“直截了当好,了当好。”周建国看着桌子上的大茅台,又局促了起来。
“其实我来找您也没啥大事,一是想看看您老,二是听说您跟余董事长是铁磁?我……”风衣男裂开嘴,对着周建国笑了一下,“我就是想您要是方便,能不能替我引荐引荐,我爸爸跟你们当年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校友!”
周建国明白了,也糊涂了。老余才回来几天,这些人都找到他这里来了?
周建国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茅台。
“我想你误会了,我跟你说的余董事长不熟,这事恐怕……”
“别啊!我都听说了,余董事长回头还要亲自来看你呢!”
连这个都知道了?!周建国不得不佩服眼前的风衣男了,这得使多大的力气啊,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摸到了,可惜啊,没用到正地方!
这下他不犹豫了,把酒往风衣男手里坚决的一塞,态度和之前的推让完全不同了。风衣男看懂了,把酒接过来轻轻的放在桌子上,说:“周老,我不勉强。这酒呢,就全当我孝敬您老人家了。”说完笑笑,转身出了门。
2
周建国拿起茅台撵出去,迎面撞上一个人。
“建国?”
“四友?”
余四友张开双臂就要拥抱,看看周建国怀里的酒瓶子,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我说建国,够意思啊,准备这么好的酒招待我啊。”
周建国连忙把余四友让进屋里。拿出准备好的铁观音放到茶碗里,转身从厨房拎出一壶刚烧开的热水,他还记得余四友不喝红茶。周建国边泡茶边说:“老余,这酒可是你请我喝哦。”
“我请你喝?”
周建国笑了,把刚才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你回来的那天,我也去机场了,一大堆的政府官员,把你围得水泄不通的。我早就想接你来了,看你回来这么忙,我就不趁热闹了。”
“我们中国人还是那么喜欢应酬,”余四友摇摇头笑道,“这几天总是有人请吃饭,十几道十几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血糖又要上去了。”
“可不是?我已经吃不消了!中午邵伟请客,我根本没动几筷子——邵伟告诉我,好几年没看到你了,你们两个——”
周建国摸摸灰白的鬓角,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他是官,我是民,不一样了。”
余四友笑了一笑,说:“依我看,邵伟还是讲情分的。你还记得咱们那几年一起下乡跑村里的日子么——”
“那怎么能不记得!”周建国接过话茬,“那时候的条件多困难啊,别说小汽车了,连个自行车都是稀罕物,跑村走巷全靠两条腿!有一次,黄局长要下乡,亲点咱们三个人陪着。当时咱们那个高兴啊,头一回坐车下乡啊。没成想,半道上坏了。那天又是瓢泼的大雨,哎呦,把局长急的,跟我们三个人一起下来推。那可是盘山路呀,一扎宽的路外面就是万丈悬崖。天又黑,雨又大,闪电就在头上咔咔咔的闪,当时把我吓的呀——真感觉过不去这一夜了!你还记得当时邵伟这小子说啥么?他说:怕啥,咱五个人要死死一块,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就他这一句话,说的我当时血都热了!”
“还真是的。所以我说邵伟还是重感情的,都是自己家的兄弟,这么多年要是你肯开口,他——”
周建国摆摆手。
“我不爱求人,你是知道的。只要是想着要给谁送礼,我就浑身不自在。当然,当然,现在时代变了,不求人——”周建国拿手对着自己一指,“就只能混成我这幅样子的。”
“你呀——真是的。谁能是一辈子不求人的?邵伟不行,我也不行!不是时代变了,是什么时代都是这样:一个好汉三个帮嘛。你这样谁都不沾边,就是别人有心想提拔,时间久了,也寒了人家的心!”
周建国从怀里掏出一只烟,点着了送进嘴里。青灰色的烟雾慢慢升腾,由浓变淡,飘飘忽忽的不见了踪影。
周建国和余四友相对坐着,渐渐默然起来。余四友两只手缩到袖管里去,交叠着放在大腿上。周建国一只手轻轻的捶着腰,屋里阴冷潮湿,他的腰上一阵阵往外冒酸水。
3
“四友——”过了半响,周建国抬起头来望着余四友,“我们这些人中,总算你有最有成就。”
“我最成就?”余四友笑着摆摆手。
“真的,四友。”周建国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这些年,我一事无成。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也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正科退休。每次从同学那里或是网上、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我总是骄傲又欣慰,至少还有一个你,替我们完成了年轻时的梦想!那时候的我们多单纯啊,以为人人都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呢。”
“表面风光,表面风光而已哦。你也不必谦虚,我看你这样就很好——淡泊名利,有几个人能做到?你就做到了,你比这世上的许多人洒脱!”余四友抬起手冲周建国竖起了大拇指,指头上的金戒指便在空气中划下一串金色的弧线。
周建国脸红了。他看见茶凉了,便立起身,拿了一只暖水壶来,替他斟上滚水,一面说:“老余,你刚劝我一个好汉三个帮,我倒是真有件事想求你。”
余四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嘴巴里“唔唔”的应着。
“你知道,我马上要退休了,在家闲着也是无聊,想再找点事情干干。”周建国偷瞄了余四友一眼,他低着头慢条斯理的拿茶盖撇着茶碗里的茶叶。周建国心里打鼓,从余四友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可话已经说了一半,已经被吊在半空中了。周建国把心一横,就算丢脸,脸也已经丢了,倒不如索性说完。想到这,便继续说道:“我那点专业,一直没丢,这么多年一直替几个企业带着账目。我那儿子高三了,一直嚷嚷着想出国留学,我就想着……你公司,或者你认识的人头广,有没有什么大企业,工资高的,替我引荐引荐。”
“建国,一家有一家的不易。你看着我这里家大业大的,其实不过是外人看着热闹罢了,都是个空架子,说出来也是没人信的。再者,我也要劝你一句,你都这把岁数了还往外跑什么?实话告诉你,连我这次都是要回来的了。我现在才算看明白,钱是什么?是狗屁!拿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健康长寿。这次回来我就是准备在乡下买块地,以后没事种种菜、钓钓鱼,过一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我绕了一圈,才想明白这点道理,才决心过这种生活,而你早就已经在过着了,你比我福气大咧!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劝你也要想开着点,别一辈子为孩子做牛做马的,未必是对孩子好呢!”
窗外的雨声,飒飒娑娑,愈来愈大了,寒气不住的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周建国却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烧。他不该说的,结果他早该想的到。他与邵伟、余四友早就远了,分属不同阶层的人是没法做朋友的。自己能给人家什么呢?可无论如何,他们曾经那么好过呀!就冲着当年的好,他帮他这一把——对他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啊!唉,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混的不行,能怨谁呢?
“明天清早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余四友起身站了起来,周建国却坐着没动。
4
一阵大门开合的声音,一个青年走了进来。
余四友见到一个异常清爽的青年,马上笑了。
“建国,这一定是你儿子。我要是先见到他,肯定以为你还老还童了。”
周建国看着树严年轻俊朗的面容,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看见儿子,他的脸也变的柔和了。
“树严,这是你余伯伯。”
树严礼貌的打了招呼,余四友马上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钞票。
“四友,你这是做什么!”
“头回见面,我这个做伯伯的总不能空手。”边说边往树严怀里塞。
树严看着父亲,不肯接,余四友非要给。推推搡搡之间,周建国也三步并作两步的上来抢夺。余四友干脆把钱往桌子上一放,边摆手边往外退。
“我走了,走了。建国,你别追,一定得收下!”
周建国心里一热,四友还是念旧情的。他赶忙拿起雨伞,喊:“四友,我送送你!”
周建国用伞遮住了余四友的头顶,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感觉余四友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那是陌生的躯体本能的反应。他觉得心口凉了一下,揽着余四友肩膀的手也有些不自在了。
他回头看看身后虚掩的大门,儿子这个时候该坐在他的小书房里温书了。想起了捧着书本的儿子,他揽住余四友的手微微加了点力道。他和余四友就这样肩并肩的走向巷口。巷子里一片漆黑,雨点无边无尽的飘洒着。
快到巷口时,周建国迟疑的说:“四友,我还是想拜托——”
“建国,我的车来了!”余四友突然大声的说,并快步从伞里跑出来,奔向巷口。
周建国没有看见余四友所说的车,昏黄马路上只有风和雨在凌乱的飞舞。
冬夜越来越深了,冷雨,仍旧连绵不绝的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