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除了过年,就剩“春分”最热闹,只有在这两个节日里,才让人回过神觉得这是个镇级单位,而不是一座任其衰老的小城。虽然难得沸腾起来,随着越来越多外出的脚步,这股热闹景象远不如当年的一个圩日。
二十四节气“春分”前一天,镇上的人流声和车流声就已经嘈杂起来。百货店内外挤满了人,临时加聘的店员手足无措地给客人打包银宝纸、香烛和鞭炮;猪肉档和鸡栏的交易声也持续高涨。每年“春分”,与这片土地有关的人都会回来--祭祖。
我小学到初中期间,“春分”当天学校会自作主张放一天假。现在回过来判断,感激校长在规定和孝义之间选择了后者。可当时对额外多出来的这一天假期甚为讨厌,祭祖意味着跟随大人上山锄草做苦力,一对比,在课桌上神游也挺舒服。
天蒙蒙光,屋边的野草挂着雾气,女人用前几天从地里挖回的黄姜煮糯米饭,再搓成一个个圆圆的饭团,男人负责烧水杀鸡、煮鸭蛋、霎猪肉(联想广东的白切),拔净毛的鸡光得耀眼,盘在灶头前的造型稳妥又神圣。小孩则在弥漫着香烛味道的空间挣开被眼屎黏着的眼睛。
煮好的黄饭不全是搓成团,会留出足够的份量当成早餐。一年中唯一一天早餐吃米饭,被稀粥润滑惯的喉咙,噎得难受,无奈要喝上一碗让人脸部扭曲的苦麦菜汤。早上吃黄饭,可能是习俗,也是因为米饭有更持久的裹腹感,好应付艰苦的一天。
用竹篾织成的箩筐装满三牲祭品,大人用扁锄头挑重担子,强壮一点的孩子挑轻担子,里面有茶水、雨衣、冥都银行的货币,最小的孩子只拿锄头,路都走不稳的只能留在家,哇哇哭着要追尾。此时的阳光还是舒服的,叔伯兄弟,穿上最适宜干活的旧衣服、旧布鞋,一行人浩浩荡荡向深山走去。
“春分”时节,太阳不会因为是雨水季而降低威力。深山里祭祖,除了在茂密的丛林中披荆斩棘之外,还得被猛烈的阳光和迅驰的雨水交替照料。在湿麓麓的山路上行走,小孩经常摔倒,不惊不乍,唯独是腿部痕痒时,发现是吸饱了血的山蚂蟥才大慌失色。喊着大人把它从腿部拔下,然后亲自用棍子撩到石头上面,手里捧起另外一块石头使劲往下砸,直到化成泥浆。
“走快点就不会有山蚂蝗缠上。”大人的招式实在好使,孩子们的脚步掂得快多了。
从山脚爬到开在山顶的坟穴,孩子们累得用嘴来呼吸,张大的嘴巴像夏天不停喘气的小狗。有的坐在锄头柄上,有的也不顾会有山蚂蝗钻进屁股直接坐到地上。大人们则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议论着:
“这穴山找日子佬看过,风水一般般,往上移几米就好很多。”
“这穴山是谁的?”还在喘气的孩子问。
“你叫十八叔婆,你你你叫十八伯婆。”大人仔细推算。
孩子偶尔会问,先辈生前是怎样的为人。大人们凭着记忆,形容得也不太肯定。
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草帽下的额头流淌出汗水。一年间,土坟周边长出膝盖高的杂草,密密麻麻,天晴时还锄得轻松些,要是刚下过雨,湿泥包裹着草根,锄起来要费劲几倍。大家都默不作声地锄草、勾土,直到除净最后一根杂草,大地上被修剪出一片黄,周围充斥着汗酸味和青草的芳香。
大家默契地准备祭拜用品--铺山纸、点香烛、摆三牲、挂鞭炮。
“十八婆,今日春分,来吃饱饮醉,保佑大家身体健康,出门赚钱的样样顺利,细路哥读书聪明……”大人在坟前一边斟酒一边祷告。
待最后一叠银宝纸燃烬,所有人庄重站在坟前作揖鞠躬。
“棒棒棒棒……”在响亮有力的鞭炮声中,一行人向另一坐山头行去。
担子越来越轻了,茶水早已饮完,剩下空塑料瓶子,箩筐里份量最重的几样也慢慢减少,鞭炮是拜一穴山就烧一卷。由于饥饿,沾满炮仗灰的黄饭团也很抢手,干巴巴的鸭蛋也变得十分美味。
经过山中零落的房子,看见有人在家,大人便恭敬地上前询问:
“有热水么?”
“入屋装。”老人家坐在门槛边搂着小孙子。
“给个鸭蛋细佬哥吃。”打完热水,也回敬给他们。
没遇到开门的人家,便在屋旁的水泵前,手摇上井水,嘴巴对着泵口咕噜咕噜灌几口,也顾不上会不会肚子疼了。
一座山一座山的走着、爬着,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脚下的布鞋沾满泥土,要不时停下来用树枝刮干净。皮肤被莽草、勒藤割得又痒又痛,鼻孔吸进大量飞絮不停打喷嚏。大家变得更安静了,好像一开口就会泄完了气。
“剩最后一穴山了。”辈分最老的伯父发声。
孩子们顿时生猛了起来,大人脸上也有了笑容。
锄头在手中有力地挥洒,在半山腰俯瞰村子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想象着女人们在灶台准备晚饭的情景,倦意全部消散了。
这些是我对于“春分”祭祖的感受。今年由于疫情原因,中断了长久以往遵从的规矩,不得不抛弃了孝义,内心终日不安。休眠的先辈呀,重担子正好落在外出儿孙的肩上,却不能回去修葺属于你的一片净土,愿你们的胸怀像大山那样广阔,保佑天下苍生,福荫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