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看书里说,有一种文字无法形容的美,有一种语言难以描述的恐惧等等。所谓“无法描述”,在作者看来是一种最高级别的表达,但是实际上很难给予读者预期的效果。尤其在这个充满怠惰的时代,连保持一点想象力都是需要费力气才能办到的事,更不要说自由支配我们的同理心了。尽管如此,我们仍旧需要不断地体会,想象,甚至亲力亲为。这世界有那么多景色还等着我们去看,有那么多情感需要我们来承载,如果那么多的“无法描述”都无法描述,那么记忆将不能成为记忆,历史将不再是历史。
我走那天,伊犁的电台里,主播们正在喧荒。“这过个年,去赛里木湖看个冰雕,伊宁县看个天鹅,再把口岸去一下,察县再吃个羊杂,就圆满了。”“可惜假短啊,我一个都没去……”另一个声音失落地说。我和车里的爸妈都笑了。如果每个愉快的假期都要用一辈子的努力去换,那我真是三生有幸。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只是羊杂还是芦草沟的更好吃。
家乡的冬天没那么冷,但是我们却很喜欢往更冷的地方跑。赛里木湖位于伊犁和博乐的交界地带,冬天会封冻好几个月。高中时有一年冬天去那里徒步,我脚上还生了冻疮。但是我仍然记得临近黄昏时的湖面,走在上面,望着下面,仿佛你正处于两个世界的交界处,一个是现实,一个是深渊。冰面因为膨胀而产生了少许裂缝,裂缝旁边,冰花就保存在透明的冰层中,好像是两个世界夹缝中的第三个世界。多少年,这个景象不曾改变。在山的深处有这么一个湖,湖边水浪刚刚拍打上来就成了形,结了冰,此后,湖面也被隐藏在十几公分厚的冰层下,于是——新的世界,没有生命却拥有生机的小小世界诞生了。直到有一个人来,看到被风吹干净的大半个湖面,看到远处黑白相间的群山,让自己觉得自己正处在某部电影的场景里,想伸手去摸,才发现那是真的,不是背景墙。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是风景。即使湖面一望无际,他的心里依然拥挤。他想说却说不出来,他想去欧洲看高高的哥特教堂,想去日本看漫山遍野的樱花,想去极地看变换的极光,但他现在站在一座湖上,没有教堂和樱花,没有夜晚和极光,他从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像是到了一个新的世界,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一切稀松平常都变得新奇。
说是去赛湖看冰雕,不如说是去看湖。人群越来越热闹,湖面上走的,还有狗,有马,有骆驼。从湖中取出的冰块颜色发蓝,但是天比它更蓝,将你的视线从近处拿开,投向远处,你会发现这世界太大,四四方方的冰块,人,湖,都太小了。
说到小,小的地方还有更大的世界。伊宁县的天鹅湖,连景点入口算上也不到二亩地,但这个湖从来都是热闹的。湖底有热泉,所以不会封冻。从七月份开始,南边和北边的天鹅陆陆续续,一家一家地飞了过来,直到我们去的那天,已经有二百三十多只了。天鹅在我的学校就有,但我总觉得,我眼前这些与学校的天鹅是两个物种。有哪种候鸟是一年四季都待在绿树中,从未飞过严冬的呢?“红嘴的是巴尔喀什湖的,黄嘴的是巴音布鲁克的。”管理员带我们看天鹅的家族,给我们指出个头最大的家主。“那个是巴郎子(儿子),那是羊缸子(老婆)。”后来我还听说,天鹅总是出双入对地秀恩爱,但是也有人发现,有的雄性总有那么几个时候不在,他们就找啊,找啊,结果在树林子后头找到了,搞了半天人家跟小三在一块。天鹅的社会与人无异,每只鹅的经,也都很难念。
雾气渐浓,时近黄昏。管理员的呼唤引来了天鹅、大雁和野鸭子,包谷豆一桶一桶地往湖里撒,一会儿就被抢没了。天鹅和大雁为了抢一个豆子大打出手,大雁自己也有内讧,一个叨着另一个的脖子不松开。天越来越冷了,可是人就是不想走。他们的生活简单,冷了就往热的地方飞,带着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直到巴郎子找了羊缸子,羊缸子又生了小巴郎子。
现在坐在没有冬天的地方,晚上感觉还是比家里冷。我想念车里的暖气和车窗外望不到头的白杨林,想念那些美景,我知道自己一定还会去,还会很圆满。那时我可能会找到新词来形容这美景,美得如何,自然用一双眼看,用一支笔去描述,这家乡的美,将被更多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