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除了会写几个字,还会干什么?你爸这张老脸,丢不起这人。”父亲突然之间的暴怒,让我又气又急又愧。
二十多年前,他也曾这样咆哮着骂:“你一个工人,小小的高中毕业生,还想怎样?我在人前说的一句话,就当放屁了吗?”
何其相似的语言,何其相似的场景,包括我夺眶而出的眼泪,都是一样的。
这样说起,好像我与父亲之间有难以逾越的鸿沟,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平时,弟弟妹妹都说父亲偏爱我,而从小到大,父亲对我的责骂 的确是十分有限,记忆中也就这么两次。没有考上大学那一年,他也不过问了一句:“你还想复习吗?”我说不,他便设法为我找了一 份工作。
可是,我与父母的感情始终无法走向亲密。我们之间,可以谈论国家大事,可以谈论亲朋邻里,却从来没有谈论过自己。母亲去世后, 我们会常常去看望父亲,给他买东西,帮他做饭,陪他说话,但所有关于自己的大事小情喜怒哀乐,我都不曾和他说过,而是靠自己消 化解决。
这一次,原本是小事一桩。有人托他捎话,想让我给一个老中医写个稿子,说是参加好中医评选用的。
无巧不成书。他一说出那个医生的名字,我就笑了:“我不写。”为什么呢?因为就在前不久,我刚刚因为出血不止找过这个医生,结果不是他坐诊的时候,无论怎样哀求都不肯接诊,还说:“这个时候,就是市长来了我都不看。”
不管他的话是不是真的,反正我不是市长,自知没有希望,就不争气地哭着走了。现在要我写他是个好中医,我还没有那个雅量。
“我已经答应人家了。”父亲说,“你不写,我的脸面往哪放?”
我没有想到父亲会这样说,心里有些生气,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我是没有办法了才找到他家里去的,但他说一个星期后才是他接 诊的日子,让我回去等。我等不起呀,反复求他,他只一句话,你能等就等,不能等就找别人去。现在,让我怎么写他的好?”
“你就是不想写,也去见一下他,我好给人家一个交代。”
“我不去。你实话实说,让他另找人算了。”
“你除了会写几个字,还会干什么?你爸这张老脸,丢不起这人。”这突然之间的暴怒,让他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次咆哮立即映现在眼前。那时,小,第一次被至亲这样辱骂,不知所措,还带着一点赌气,就点了头。结果以后漫长的岁月,都在为这一草率胆怯付出代价。可今天,我好不容易从泥沼中拔出脚来,不会再轻易地踏进去了。
“我除了会写几个字,不会干什么。那他除了会看个病,还会干什么呢?”一狠心对自己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是非常悲哀的,但我明白,这个时候有一丝的软弱和动摇,都是致命的,我再也不想无原则地委屈自己,不管为了谁。何况,那个医生冷漠的脸,依然清晰在目。
“好,好,我这张脸算是给你丢尽了。”父亲气呼呼地起身出门,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不能理解顺从了四十多年的女儿,这一次为什么不肯妥协。而我望着他衰老的背影,想不出为什么就给他丢了人,只有眼泪落下来,没完没了。
等他走远了,回屋坐在沙发上擦眼泪的时候才想起,我病了,什么病,病了多久,好了没,都不在父亲的关心之内,他满心所想所系,是“脸面”两个字。我想,我能理解父亲的暴怒,只是不愿谅解而已。也许,我们的修行都还不够,许多表面上似乎不在意的事,其实还是在意的。对于父亲,那是不得不面对周围与自己相仿甚至不如自己的人,因为子女的高官厚禄有意无意地炫耀。对于我自己,那是无论怎样努力都越不过去的那一道文凭和身份的门槛。不同只是,我清楚自己的位置,虽有不平但不至于抱怨,而父亲虽不愿抱怨自己的女儿,但心中的不平始终无法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