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曹操服下安眠的药汤,刚睡下没多久,又被帐外喧天的锣鼓和呐喊声给吵醒了。

“怎么回事?”他披了件外衣,坐在睡榻上,觉得內息紊乱的迹象愈发严重。

外边值守的近侍进来禀告说有蟊贼行窃,已经被拿下了。

“蟊贼行窃?”曹操心道,“有这么不要命的蟊贼,好死不死地跑到甲仗遍地的军营里来行窃吗?”

近侍远远地瞧见曹操脸色不善,更加讷讷不敢多嘴。他的前任被曹操“梦中激情杀人”,殷鉴未远,自己还是少招惹这活阎王为妙。

“把人带进来!”曹操吩咐道。

未过片刻,一个年轻俊秀的后生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押送他的是曹操麾下第一猛将许褚----典韦折了后,曹操帐前护卫的虎卫军一直由他独力统帅。

许褚告诉曹操说,曹操的背剑之将夏侯恩,今夜返回自营帐时,发现曹操托付给他的两把神兵--一为“倚天”,一为“青釭”----遗失了一把。所以叫来许褚,两人在全营大肆搜捕。一位参与搜捕的士卒发现了一位行迹可疑之人,招呼大家围追过去,终于将此人拿获。

“此人,就是窃走宝剑之人?”曹操问道。

他借着灯光远远看了一眼哆哆嗦嗦跪在草席上的年轻人,心里有些疑惑,这人被抓到后吓得不轻,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好汉,有胆子夜闯行营太岁头上动土。

这骇破了胆子的年轻后生忽然憋不住,嚎了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冤枉,小人并非,并非盗贼,请将军明察......”他哭得涕泪泗流,后面几句话都噎在喉咙里,含糊不清。

彼时已是汉末,然而不管是庙堂上也好,江湖乡野间也罢,仍然遗留着先秦时士人的任侠豪气,这种没有一丝骨气的软蛋自然会被人不齿。跟在许褚后面一起进来的夏侯恩,是曹操本姓同族的一位少年子弟,年轻气盛,个性张扬,最是瞧不起这样的软骨头。他提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怒道:“再哭兮兮的打断你的狗腿!” 那年轻后生这才抽抽噎噎地勉强止住了哭声。

曹操又问道:“你被当场拿获,人赃俱在,何冤之有?”

> 年轻后生道:“小的没有盗窃!小的是长沙人氏,前几日返家途中,被军士截获,抓到营中来做苦役。今日傍晚时分,有个都尉模样的长官来找我,说可以暗中行方便,让我出营门回家,但要我答应替他带件东西!”他指了指背上背着的黑布长条状的包裹。

曹操听见这里面有些古怪,道:“带件东西,就是你身上的这件包裹?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违禁之物?”

“小的只以为是带些金条铁器之类,可以拿到外面换钱的......”

听这人的口气,倒好像这种倒买倒卖的事情在军队的下层十分寻常似的。曹操又动了整肃行伍,杀人立威的心思。“他是什么时辰来找你的?”

年轻后生道:“确切的时辰小人也不知道,不过那时太阳虽然落山,天光仍在,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

“那人让你带走的东西,就是你背在身在的这把宝剑!”

年轻后生又连连磕头,道:“小人实在不知道这是将军大人的宝剑,要不然打死我也不敢......”

“你放屁!” 夏侯恩又是一脚踹了上去,年轻后生一阵哀号不已。

夏侯恩脾气十分暴躁,又仗着曹操对本家子侄的亲厚,行事颇有些肆无忌惮,怒道:“今晚三更时我出门例行巡查,亲眼见着这两把剑都还好端端地供奉在剑座上,怎会大白天时就已经跑到你那儿去?你再满嘴扯谎,我将你一刀两断。”说着拔出腰间长剑,剑尖映着烛光,直指年轻后生的咽喉。

年轻后生吓得瘫软在地,众人忽然闻到一阵尿臊味,低头一看,那小子的胯下居然一滩水迹。曹操气极反笑,但他也害怕自己的族侄行事鲁莽,伤了这唯一的人证,于是呵斥夏侯恩收起长剑,命人解开那年轻人身上的包裹。

近侍将长条状的黑色包裹解开来,里面果然是曹操丢失的那把倚天剑。

难道此人没有说谎吗? 曹操皱了皱眉头, 但一瞥眼又瞧见自己的近侍脸色不对,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分量,分量不对劲!”近侍结结巴巴地道。

夏侯恩劈手夺过“倚天”剑,一抓在手里,脸色顿时也变了。他拔剑出鞘,剑身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所有人都“咦”了一声,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鱼目混珠,偷梁换柱之法。

“倚天”“青釭”这样的宝剑,削铁跟切豆腐似的,出鞘时青光明灭,寒芒吞吐,剑气如虹。可眼前这把长剑,剑身上只略有些漆器的光泽,暗擦擦的毫不起眼,显然只是柄刷了漆的木剑。

曹操何曾被这样戏弄过,他勃然大怒,身子如鹘鹰展翅般猛扑过来,一掌拍向瘫倒在地的年轻人。掌风中夹杂着厚重的内劲,众人只觉得呼吸闭塞,胸口似乎被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来。曹操的近侍胸闷之际还不忘心里感概一声: 这小子看来是要一命呜呼了!

可曹操拳到中途,忽然硬生生地止住了,众人只觉得诧异,却见曹操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那年轻人的面容,一时间竟有些移不开视线。

许褚虽然是个武艺高强的豪烈汉子,但其实思虑缜密,心细如发,否则曹操也不会将贴身护卫的职责交到他手里。他见曹操有些失态地怔在当场,顺着他的目光,不由对那年轻男子多看了几眼。这一瞧就瞧出了蹊跷。

“仲康,”曹操忽然叫了许褚的字,声音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软弱,“你看得出来吗?”

许褚如何看不出来,“眉目之间,相似得紧呐!”

其实不仅是眉目间像得厉害,身形高低,服饰打扮,颇有许多神似之处,当然,不包括这家伙的软弱娘炮气质。

“像什么?”夏侯恩也不看人脸色,突兀地插了进来。

“和大公子很像!”夏侯恩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许褚也不能不答。

“子恒兄长?”夏侯恩以为他们说的是曹丕,但怎么看怎么不像,心里愈加疑惑,差点没伸手把那小子的一张脸皮拉到油灯下去细细检查。

曹操不知怎的,忽然无名火起,对这个族侄的粗鲁无礼有些厌烦,斥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退下,去抓紧搜捕盗贼,务必找回那把丢失宝剑。”

夏侯恩见曹操怒形于色,这才不敢继续造次,诺诺连声地答应了,退出了帐门。

曹操刚才强自收回掌力,相当于以十层功力回击己身,丹田里內息更是岔乱,四处乱窜,一时间竟然腹痛如绞。

这边许褚见他脸色不豫,赶紧上前扶他坐下,劝慰道:“主公,大公子为人至纯至孝,当年为了救您,不惜自己断后战死。我想他在天之灵若是有知,应该也不愿见到主公如此悲悼伤身!”

当年典韦的死讯从宛城传来时,许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战场上神一般的存在呀!而曹家大公子也是在这场淯水之难中,为了拯救父亲于乱军,让出了自己坐骑又主动断后,最后战殁牺牲。当时许褚与典韦同领虎卫军,见到同袍与主公长子战死,难免有兔死狐悲的伤感。所以在这件事上,自然要比阅历浅薄的夏侯恩敏锐得多。

“你看看我这族里的小辈们,哪一个比得上子脩!”曹操想起曹昂昔日在世时的谦和体贴,伤心更甚,“若他还在,丕儿和植儿也不会为了争个储位斗得不可开交,连兄悌弟恭的人伦之情都不顾!”

曹操此刻不但想起曹昂,更想起了离他而去的丁夫人,心中一阵凄风苦雨。微弱昏黄的灯光下,他佝偻着腰背,歪靠在凭几上,额前散乱着几缕白发。

许褚在曹操身边侍卫多年,见到的主公,从来都是对内雷霆手段,铁腕整治,对外智计百出,杀伐果决,曹操的大名,令人闻风丧胆,不寒而栗,可几时曾见过他这般伤心软弱,仿佛只是个心碎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老父?

曹操歪坐在席上,好半晌才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他见那年轻后生仍跪在冰凉的地面上,脸上依然是惶惶不可终日的神情,心里不由得软了,先前的厌恶之感也尽消,道:“看来他也只是受人利用而已,放了吧!”

许褚有些迟疑,他瞧得出这哭哭啼啼的家伙多少有点做作,可今晚曹操偏偏就吃这一套,他不能直接驳了主公的面子,只好委婉道:“此人毕竟是唯一的人证,更何况也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还是等事情查清楚了再放也不迟?”

曹操毕竟不是刚愎自用之人,他登时醒悟过来,暗骂自己真是伤心糊涂了,一动起感情来就这么不着边际,忙道:“依你的主意吧!带下去好生看管,不过别太为难他!”

近侍听了这话,赶紧上前要将人带走。谁知那后生听说饶他不死,身子一下子松泛下来,怎么爬都爬不起来,近侍无法,只得把他扶在肩头,半拉半拖地给架了出去。

第二天天色微曦时,营寨外面人喧马嘶,一支骑兵越过壕沟鹿角,进了寨门。不一会儿,一人乘马跑了过来,到曹操的营门前翻身下马,刚准备进去,却被人拦下了。

许褚一直守在曹操的外帐里直到天亮,这时见有人要往里冲进来,忙把住帐门拦住,道:“文和先生,主公一夜不眠,刚刚才睡下,有什么事不如稍等会儿,晚点再议?”

“等会就晚了!”贾诩平日里低调韬晦,很少与人争议,今天却一反常态,颇有些咄咄逼人。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许褚心里纳闷,此人又不掌管军务,不过是个坐而论道,献计献策的谋臣,能有什么火急火燎的紧急要务?

“当然是为了昨晚宝剑失窃之事!”贾诩开门见山,连珠炮似的发问,“我听说昨天抓了一个蟊贼?为什么还不提审?丞相大人在里面吗?我要见他!”

许褚有点语塞,当年张绣在宛城突然发难,一直有传言说这是贾诩献的毒计,曹操虽然为了表示对降臣的宽大一直没深究,但要说心里一点心结没有,那肯定谁也不信。

“我要怎么跟你说才好?” 许褚心里暗道,“主公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里面,你贾诩这个阴诡谋士应该排在头一号!”

“我知道主公现在为什么不愿意见我,”贾诩并不在意许褚脸上的古怪神色,径直将他的心里话捅了出来,又从袖袋里甩出来一根画轴,扬手扔在许褚的怀里,“但我现在必须得见他!”

许褚接了画轴,将画卷徐徐展开,待见到画卷上的内容时,不由得目瞪口呆。画卷中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勾勒,一个年轻人的面貌和神态却已跃然纸上。许褚是个军旅粗人,只会行军打仗,对画艺一无所知,但是画像上的青年人他却是认识的。

“将军认得这人吧!”

“相府长公子的遗像?”许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生是从哪里寻来的?”

“你还记得数月前,宫里边有做优戏的伶人出逃之事吗?”

这件事许褚略有耳闻,但从没主动打听过,汉献帝的角色尴尬,宫里的传闻也很敏感,他没兴趣也没能力搅进这道政治浑水里去。

当时伶人出逃,宫中却没有珍玩宝物失窃,曹操便疑心又是衣带诏的故事重演,不但在许昌城内大肆搜捕,还派出当时赋闲在家的贾诩出城四处明察暗访——当然也有看重贾诩,让他疏远故主张绣的意思。近几日贾诩察访的路线跟曹操行军的路线重合起来,索性就汇在一处,在追捕时也好随时借用行营的兵力。

“按我追查的线索来看,那伙出逃的伶人已经到了这边,这幅画像是我在追踪的途中偶然找到的!”

“那你之前怎么没......?”许褚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之前贾诩当然不会拿出来,没有人愿意去主动揭开过去的伤疤,尤其他本人还是这个祸端的肇始者。

贾诩只当没听见这话,接着道:“失窃的长公子画像,善于易装改扮的伶人,一个凭空出现的跟长公子很像的盗剑人 ,将军还觉得这一切只是巧合吗?”

“你是说,”许褚手上的那柄画轴几乎被抓出手指印来,“有人借用这张画像,易容改装,利用主公的一念之慈,逃脱惩处?”

贾诩心道这家伙虽是修习下乘武艺的武人,心思倒不愚笨,总算一点就透,道:“丞相识人慧眼,又是智计无双,在他面前玩弄手段只会被一眼窥破。可是丞相大人也有软肋,他是个性情中人,看重感情,而曹昂长公子的早夭是他心中最大的隐痛,如果有人吃准这一点做些文章,你说会不会蒙混过关呢?!”

“那这幅画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 许褚已然信服了,但仍是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宫里没有丢东西,不代表相府没有丢东西,这些伶人不止在宫里做弄臣,各府也是常走动的,只是当时所有人把注意力都放在皇宫禁苑里,却没想到他们偷的是相府里的东西。就跟昨天晚上一样: 所有人都在抓捕这个背着假木剑的人,拿着真家伙的却趁机溜之大吉!”

许褚听了这话,撒开脚丫就往外跑,这回贾诩急了,在后面喊叫道:“将军往哪里去?”

许褚头也不回,道:

“先生你自个儿进去见主公吧! 我先去看看被抓的那小子,昨夜押送他出去的人也没回来,保不准也是一伙儿的,已经一起逃走了!”



作者:  任迹*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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