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那些装X的日子

我们每周都会找一个话题，围绕着这个话题展开讨论和交流，期初都是找一些增进彼此了解的相关话题，比如说从小的生活经历啊，自己身上的某些习惯啊，家庭的情况啊，自己的喜好啊，未来的理想啊等等。有一次聊天时聊到了她为什么这么上进这么要强时，秋霞给我讲述了她成长阶段的家庭的故事：在小的时候秋霞家庭条件不太好，曾经一个苹果，全家三口人吃，妈妈吃苹果皮，爸爸吃苹果核，把苹果肉都留给秋霞吃；后来慢慢长大了，家庭条件也好了起来，妈妈在工厂上班，而爸爸开长途货车，经常跑东跑西。青春期时的秋霞发现，爸爸每次跑完长途车回家以后，身上总会多出一两个打火机，打火机上印有各种裸体外国女人的照片，打火机越攒越多，秋霞感觉无比羞耻和愤怒，心理觉得爸爸有问题，又羞于向爸爸开口，心理压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恨自己的爸爸。等后来她实在忍受不了了，就问妈妈，爸爸为什么每次都要买这种色情的打火机？收集这些难以启齿的东西。妈妈感觉到女儿长大了，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爸爸每次开大车跑长途都要经过某个路段，当地流氓设置路障，不让通过。除非花上一百块钱，买上两个打火机才准许放行，就是变相地收过路费。这一个又一个打火机是爸爸忍辱负重默默赚钱养家的证明，只为了让家庭让秋霞生活得更好，却把那么多艰辛和委屈藏在身后。秋霞突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也应该去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了。从那以后她拼命学习，把学业当成了自己的一切，一直到大学，也没有放松对学业上的要求。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涌来钻研文化知识和学习外语上。秋霞说她这个人很笨，学什么东西都比别人慢，接触新事物能力很差，但是她相信勤能补拙，她就靠比别人付出更多时间的笨方法，每次考试都稳稳地排名第一的。我难以相信，那个“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励志故事真实地发生在秋霞身上，我更难以置信的是，如此貌美如花的美女竟然能沉得下心，如此专注地干好一件事。我从此之后最佩服的就是那些相信勤能补拙的人。勤，绝不是那种靠短暂的、瞬间的爆发，而是由无数时间累积出来的坚持，最后凝结成一种品格。在学业的路上，从来没有失败者，只有那些半途而废的放弃者，而那些勇于坚持的人，没有什么困难能真正地击倒他们。

在越来越了解秋霞后，我渐渐发现，秋霞不光把我当成了好朋友，还把我当成了一扇去观察世界、认识世界的窗户。她喜欢听我讲一些关于历史事件、中外文化、意识形态、热点评论的相关话题。喜欢我叛逆、偏激、幽默、玩世不恭的表达方式和观点。我需要在她面前，建立一个全新的人设形象。这个形象将更吸引她，更有可能俘获她的芳心，更有可能让我在争夺秋霞的爱情长跑中第一个跑过终点，并且笑到最后。但是我出生在一个小城镇，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更没有深刻的人生体验，亦没有丰富的知识储备，我怎么来准备这每周一次的脱口秀呢？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老刘把他MP3递给了我，让我听听他新下载的“老罗语录”。那时的罗永浩还在新东方教GRE,上课时插科打诨，说了不少的段子，被同学们录了下来，挂到了网上，成为了第一代网络红人。我当时听到罗老师讲得那些段子后如获至宝，那就是我向秋霞吹牛溜逼的最好素材。我一遍又一遍反复听老罗语录，直到完全能够背诵下来，像那些老罗与哥哥，拉斯维加斯赌场、户口与暂住证、彪悍的人生等等经典语录，直到现在我都记忆深刻，而那时的我，把内容稍微改动一下，包装成是我的经历和见解，听得秋霞如痴如醉，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拜和深情。

秋霞对体育不感兴趣，因此只有音乐还在我的射程范围之内，我在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我的音乐教母惠莉姐教导我：上大学后如果与同学聊起音乐，千万别说自己喜欢听张学友、王菲、周杰伦、张惠妹的歌，那样会显得自己俗里俗气。要说自己只听许巍、郑钧、汪峰、朴树中的某一个，这样会显得自己倍儿有思想，很有内涵。我记住了惠莉姐的教诲。大一时，崔健、郑钧、许巍、汪峰、张楚、何勇、唐朝、黑豹等等这群摇滚老炮的课程补习完毕；大二时将课程范围扩展到扭机、痛痒、木玛、战斧、反光镜、脑浊等深埋在地下的摇滚乐队；而大三时，我将装X的触手伸向了国外的摇滚乐，披头士、涅槃、枪花等等。当然最能够满足我装X愿望的则是鲍勃.迪伦。在那个时间里，我对鲍勃迪伦的全部认识还停留在滚石、暴雨、答案等作品以及旗帜鲜明的抗议歌手、自由反叛的文化斗士等标签里。于是，以鲍勃.迪伦为核心的话题进入到了我每周的演说中，从迪伦的作品到迪伦的经历，进而延伸到美国的建国历史、自由民主的美国精神、美国的民权运动、美国的南北战争、种族歧视、垮掉一代的精神内核、反战叛逆的嬉皮文化等等。当年的自己对这些知识一知半解，在图书馆找些资料东拼西凑，结合自己的理解和想象，生搬硬套，顺嘴胡编，前言不搭后语，甚至自相矛盾。既无详尽的史实作证，又没有逻辑严密的知识架构体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满嘴胡喷。秋霞有一点特别好，就是听我胡喷时从来不插嘴也不提问，就像少女怀春一样只是默默地欣赏，安静而专注，即使我的唾沫星子喷到了她的脸上也毫无察觉。或许这些领域对秋霞来说实在过于遥远，从小到大最为一名专注学业的乖乖女，从来没有接触到这些思想文化，而我正是利用她这一知识盲区，尽情装X、肆意装X，在装X的海洋里畅游。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害臊不已羞愧难当，觉得当年的自己与现在那些把装X当饭吃的劳改犯没有任何区别。在2006年5月2日，秋霞22岁生日的时候，我送给她一件充满装X气息的生日礼物，杰克.凯鲁亚克所著的《在路上》。痛苦的信仰如果能够早几年发行《请不要停止我的音乐》那张专辑，如果能早几年创作出《再见杰克》那首作品，我将它作为礼物一起送给秋霞，并且满怀忧郁地说：“我必须要告别属于我及时行乐的嬉皮时代了，再见杰克！”我的逼一定会装得更加完美，无懈可击。

老罗曾经说过：装X分为两种：一种是装得好，装得像样，装得有型有款，给人感觉就会很牛X；还有一种是不会装愣装，最后只能成为自取其辱的傻X。为了在秋霞面前装X，装得更加立体，装得更加生动，仅靠每周一次的吹牛X显然说服力不够，还需要配合行动使得X装得更加完整。因此装X对我而言，不仅仅是犯傻，还使我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就是罗永浩，觉得自己就是鲍勃迪伦，觉得自己就是李敖，自己就是抗议斗士、自己就是维权先锋，自己就是敢于向权威发起挑战的意见领袖。而我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为了能够让秋霞对我的人物形象印象更加深刻而已，仅仅是为了博得她的关注，只要能够带给她情绪上的一丝惊讶、刺激、敬佩和开心的波动，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我先是把炮筒对准了我院的意味朱姓老师。此位老师不到三十岁，在读博士。朱老师除了上课时逻辑比较混乱之外，最大的特点是脾气不好，最爱因为课堂纪律而大发雷霆，而且一发牢骚就是半个小时以上，有些听不下去的同学直接站起身走出教室，这些举动无疑更加刺激了朱老师，于是就陷入了恶性循环中，朱老师与学生们之间形成了水火不容的对峙关系，课堂成为了双方对峙的战场。我把朱老师课堂上卑劣的表演，添油加醋、上纲上线地发到了我们学校的论坛和博客，一堂课一更新，在那个互联网刚刚在学生中兴起的时代，这种文字描述方式相当于现在的视频直播；而我在学校中的热度流量，相当于罗老师在抖音的号召力，看热闹的粉丝起哄架秧子，事情越闹越大，最后终于闹到我们系主任那里去了。我们院系的党委副书记吕书记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了解了一下情况后，委婉地对我进行了批评教育，最后让我写一篇检查交给他，这事就到此为止了。我回到宿舍，奋笔疾书，我至今还能回忆起这篇检查的开头是这样写的：“今天吕书记让我写检查，检查分为两种，一种是上级对下级的检查，一种是下级对上级的检查。作为检查人，前者颐指气使，鼻孔朝天；后者诚惶诚恐、心惊胆战，中国人的脸孔在检查中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接下来，我列出了朱老师不配为人师表的七宗罪：什么为师不尊啊，什么误人子弟啊，什么学术不精啊，什么心术不正啊，深入浅出有理有据，能扣的帽子都给扣上了，这哪里是检查啊，这分明是战斗檄文啊！我把检查发布在论坛和博客后，得意洋洋地把这篇检查交给了吕书记。然后怂恿那些与朱老师发生矛盾，对朱老师有意见的同学联合起来一起去系里告状，同学们一看我带头，也纷纷响应。我记得有一个同学入戏相当深，未来一定会成为优秀的演员，他在院领导那里竟然哭了起来，说朱老师侮辱他给他带来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令他产生了厌学的情绪，一旦他本学期的课程挂科不及格，需要让朱老师承担全责，这简直就是敲竹杠嘛！这件事闹到最后，朱老师被调整不再授课，我们换了一位年长的副教授接替朱老师教学，这算是学生们的一次胜利，看热闹不闲事大的同学们在网上庆祝狂欢，给我冠以学生领袖业界良心的美名。这件事从头至尾闹了一个多月，我无时不在向秋霞汇报我的战况，分享我的战斗心得，我折腾来折腾去只为了换回她那句：“你太牛了，你真是个战士！”

春秋霞的鼓励以及装X所带来的幻觉满足了我脆弱的虚荣心，我又把枪口对准了从大一起一直带我们的导员王猛。朱老师在教学上确实有些问题，而王导员则无非是对我们进行日常的管理以及要求，我却把他对学生的批评当成了严重的冒犯，把对我们的约束当做了严重的侵权。于是我开始写一篇有一篇文章发表在博客里，取名叫《导员是怎样炼成的》的系列文章，极尽讽刺、挖苦、调侃、甚至辱骂。我记得曾写过一副对联，上联是：王导员无法无天修理学生坚持犯傻；下联是：猛学生有情有义报废导员拒绝装X，横批取自对联的首尾：王猛傻X。我的粉丝们当然会起哄叫好，于是我越来越来劲，没完没了地发布，直到有一天王导把我叫到了办公室，王导看着我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僵持了很久后问了我一句：“你看没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正在办公室里办公的老刘一听，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导没有为难我，也没有批评我，可能他觉得跟我这样的疯子说任何话都没有意义，就把我放了回来。我回到寝室后，怅然若失，觉得丧失了一切乐趣和成就感，但我必须还要以胜利者的姿态装X到底，为了在秋霞的心里，为我叛逆斗士的形象在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年的我一定想象不到，在十几年后，曾经欠下装X的烂账，在劳改队中加倍奉还。曾经以老罗和迪伦之名，以秋霞之意，行尽的荒唐缺德之事，对他们如此冒犯和亵渎，而他们在十几年后却对我施以更加深刻而深远的影响，绝不像当年一样苍白而肤浅。他们在劳改队中向我伸出了救赎之手，陪伴我度过漫漫地劳改刑期。

我与秋霞的每周一面渐渐演变成了我花样翻新地装X，秋霞傻了吧唧地欣赏耍猴的荒唐闹剧，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触碰过情感的禁区。秋霞从来没问过我是否有女朋友，喜欢什么样的女孩等类似的话题，并且似乎可以回避阿峰的存在，我想他或许明白我对她的暗恋之情，或许在她的心里为我留了一小块位置，也或许她把我当成备胎，不愿说破，害怕伤害我的感情而失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