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睡醒,离北都还有十分钟,100公里。空气中透露着一股冰冷,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是放年假来的,可惜许多人都没有这习惯了。在他们看来,用于虚拟旅行的“飞鹅”足以满足他们的需求。而我,只是一个注重实质的人。
我要见的孟铎,很快要升成C3了。这意味着我和大多数朋友都很快会见不到他了。在系统内,C3意味着你可以接触一些绝大多数人无法接触的信息了。但升成C3,你必须和大多数人隔离。孟挣扎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但想到他的家人能有完全不同的待遇,选择C3也是必然的。他告诉我,没人拒绝过C3。这点我很怀疑,我不喜欢和别人隔离的生活,或许是没到这境界吧。
那我是做什么的呢?我只是一个检测员,看得懂多国说明书而已。机器人当然能做我的工作,可系统不信任他们,必须要靠我们来检测。必要的步骤很多,比如新机器人的上市环节,我们来判定是否符合系统的要求;我们也会调试它们,在极端环境下测试机器人的耐受性,是不是有任何伤害他人的可能;更有甚者如特种机器人的引进工作,以及旧机器人的报废处置,等等。我讨厌这个工作,可"大紧缩"后我也没什么一技之长,也只能靠这个糊口了。要知道系统内养的大多数人都没有稳定工作,但他们也没有自由。“产出=自由”,这是系统规定死了的,没有人能例外。而每天碌碌无为的人,只是被动地接受着系统塞给他的一切,他的选择都是系统专门设置的"最优解"。
有了些许的自由,我起码能来北都和孟铎叙叙旧,但时间很快,他还有两天又十一小时就会消失了,除非我也成为C3,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想不出什么话来跟他告别,只能想象他以后的世界将会是如何的遥远和孤独。
北都到了,出门的例行检查因为我本人良好的安全记录而得以免除。我登上了快线,机器人J2392会在下站时带我直接到孟的住处,这个机器人跟了他很多年了,也会因为孟的升级而被宣布报废。J2392的性格还是很龟毛的,我记得第一次来北都时候他觉得我穿的太破烂,直接从大库存里调了几件极其难看的衣服给我穿。要教会他们品味真的太难。果然,一见到他,他又开始有意见了:
“孟铎看到你穿成这样会十分气愤。”
我有些嘲讽地看着他:“还有两天就报废了,还有心情开我玩笑?”
“我再过两天就不用工作了,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苦笑道:“你倒是挺会自我排解的啊”。
很快到了孟的住处,那是一个静谧的小巷中规整的宅子,在孟铎晋升C级别之后就给他打了很多补丁,现在这地方一尘不染,还给他加了个小院子让他种菜,而这在常人这里是无法想象的,因为任何食品只能由系统供给,只有像他这样才能够自娱自乐一番。刚走进院子,只见到孟有些呆滞地望了我一眼,说:“才来?时间不多了。”
“那还不是你自找的?”
他沉默了,仿佛没有听到我说什么。“这次请了几天?”
“三天,老样子,见完你后我会去‘山阴’见个朋友就回了。”
‘山阴’是我最喜欢的酒吧之一,但酒精毕竟也属于限制类,只有在系统内工作的人才能帮忙换到这个额度。而以我的地位本是决计去不了那里的,只是山阴的老板是靠我批的机器人才勉强度过鬼门关的,他把‘感恩’给了我,让我有机会每次都能去蹭一下。‘感恩’是在系统内一个人能够根据自身资源赠予他人的权利,只有在系统认可、符合规定的情况下,感恩才是可被实施的。具体标准的话,我也没弄清楚,只知道别人用过,我从来没给过,也没什么资源,俗话说就是"吃软饭"的。
“还去‘山阴’,你不怕被强制换肝?” 孟铎说道了我的痛处,我过去三年的体格测试都是将将及格,差一点就被投入‘营救行动’了。如果体格测试不合格,系统会把你送往最近的‘行动营’进行为期一年的强制改造,而如果体测还不达标,那你就会被勒令更换器官,而这些器官说起来可以和你兼容,但我知道一个朋友自从换了躯体之后就没和别人联系过,因为大家都知道你被‘改造过’,是特别屈辱的一件事。当然,如果你选择每天吃系统给的东西,你是不会有问题的,最优解是也。
"我有三件事情要跟你交代:首先,我会给你感恩,系统肯定会批的,然后你就可以随意处置我这个宅子。要么卖成'自由度',要么你就多一个歇脚的地方,只是不会再打补丁而已。”孟铎有些机械地说道。
或许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则,这里没有货币,全是二五年那场大萧条害的。记得那会儿所有人的资产都被重新分配和重估了,只剩下给予你个人的"自由度"和"公分"。公分是根据系统评估的个人需要分配的,而自由度是靠你的劳动或者处置剩余资产进行衡量的量化标准。我的自由度虽说只是平平,但足够满足我为数不多的小欲望了。
“好吧,你什么都不带走?”
“我也想,但我不能。”
“其次,我不想保留和其他任何人接触的记忆,这样可以过得更舒坦一点。因此我需要你在这里帮我指纹确认一下。”
我有些难过,孟铎升成C3后,他会完全忘了我是谁。更可怕的是,我是帮他消除记忆的担保人。这意味着我还必须承担孟铎所封存记忆实体的托管义务。但我有选择吗?说罢,就把手指按上去了。
“最后,康蒙死了,我得跟你说一下。”
“怎么会?我上次还在‘山阴’见到他呢。”
“他因为违反系统的规定,强行寻找系统漏洞,后被系统巡警围捕后自杀了。”
我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康蒙是我见过最乐观的人,他也许并不循规蹈矩,但要他自寻毁灭没有任何可能。我和康蒙在大学里可是最好的朋友,当时他学的计算机,整天在做黑客的梦。后来没想到真的进入系统,成为一名“陌刀手”。“陌刀手”是保护系统免受攻击的中坚力量。在康蒙成为陌刀手后,我虽能体会到他的日渐沉闷,却感受不到一丝自寻短见的意思。但最近两年,我很少见到他了,也许是行动逐渐机密和他在陌刀手群体内地位逐步提高的原因。
“不可能,他不是这种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只能说这么多,你也别问细节了。我这里也没有任何可说的其他信息。” 孟铎冷冰冰地道。
我有些愤怒,但克制住了。“那我可以为他做什么?”
“你可以去机芯,拿一下他的骨灰。他没有留遗言,所以你就把骨灰留给他在南府的母亲吧。”孟铎说着,沉下了头,仿佛被吸干了灵魂一般。
我上前拍了拍他,脑子里一片乱麻。但问道:“怎么去机芯?” 机芯是系统最核心的部门,只有在生死之时可由亲属或朋友前往处理登记或其他事宜。
“明天J2392带你去,你跟着他去见老隋,我已经跟他说过了。”
“老隋?”
“北都机芯副主管。本身骨灰没人去领是会自动报销的,我跟老隋说了,你会去处理。”
“好吧,晚上吃什么?”
孟铎第一次笑了一下: “老花样,羊肉、山药和我种的那些菜。”
“老顽固。”
北都的夜晚有些料峭,而我坐在孟家的餐桌便,眼前闪现的却是康的过去,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他,那所谓的同学情谊不过是作为所谓的朋友自我麻痹的幌子罢了。而背景音乐放的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二乐章,颇似孟的心境,和缓、平静并有一丝淡淡的哀伤, 而他也似乎在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好像要慷慨就义一般。
“你这次会见齐英吗?”
齐英是我大学时候的女友,但在毕业后,她便留在北都,而我就前往了上元谋发展,好多年没有联系了。听说她做了一个挺奇怪的工作,但我也一直没有好奇心去了解。
“不会啊。不过,她现在在干什么?”
“齐英?前些阵子刚见她。在机芯做管理员。”
“机芯?她不是最不喜欢条条框框的东西吗?”
“我怎么知道?太多人想到机芯了,都忘了自己想做什么了吧。”
“齐英应该也知道康蒙的事吧?”
“嗯。她应该知道一些情况,你可以问她。”
“我。。。都快十年没和她联络了。”
“你又不是想和她再叙前缘。而且你不是想了解康蒙的事情吗?你到了机芯就可以找她。”说罢,孟给了我一个齐的工作代码。我内心是很抗拒的,毕竟当时也有些不欢而散。过去的十年,我早已为生活所困,不可能对她的什么事情有任何好奇心。
这时候, 系统突然给孟发了一个讯息。“我得提前走了。”
“什么,不是还有两天吗?”
孟摇了摇头:“该说的三件事情你都知道了。你有空可以翻翻我的记忆卡,兴许对你有些帮助。”
“兄弟,你就这么去了?”
“以前我总认为自己很了不起,怎么也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现在看来,我和芸芸众生也没有什么区别。更不像康蒙,还有一些。。。不说了,你珍重!”
J2392很快就像保镖般护送孟上了车,孟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家门。
我连忧伤都来不及,连给我说几句离别时文言骚句的机会都没有。餐桌上的山药羊肉汤还在那煮着,散发着一股奇特的香味,这股香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因为他让我想起孟,想起往昔的岁月。我想到孟在临走前也提了下康,却欲言又止,他必定是想给我留下些什么。
可他什么也没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