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

文/瓯南


每次路过厕所,总有一种跑去给别人送手纸的冲动,女厕所也一样。

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1

2014年春节期间,我参加了我最小姐姐的婚礼,至此,姐姐们全都嫁了出去。

婚礼到来那天,我很高兴。我知道,从此这个家的一切都是我说了算了。再没人和我抢电视机的遥控器,再没人与我争零食,再没人和我拌嘴,再没人指使我干这干那。

可爸妈似乎很伤心。

姐姐走出家门那一刻,眼泪横流。刚画好的妆瞬间给毁了,泪水打湿了眼线,落在脸颊上,又抹花了粉底。瞬间,一道黑白相间的泪痕就装饰了姐姐如花般的脸庞。我想笑,可看到爸妈伤心的面容,我又笑不出来了。

不过心里并没如他们那样难过。

迎亲队伍从我家出发了。我坐在车上,抱着拿给姐姐的门帘和面花,心情很好。因为到了姐夫家,这些东西就能换几百块钱了。想到马上就能多出几百块的零花钱,内心激动的不行。

驱车一个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我下车,有人接了我抱着的东西,当然,是要给红包的。

收到红包后我立即放进了兜里,顺便感受了下红包的厚度,不错,手测有个千把块钱。在心里感叹了句:姐夫家真大方。

人很多,事也多,忙忙碌碌。

但我的任务是完成了,后面就没我什么事了,只能等婚礼结束,大吃大喝。期间,我领着从家里跟来的一众小伙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撒了一天的野。

临近傍晚,婚礼的程序算是圆满进行完,吃了饭喝了喜酒,我们准备回家了。姐姐站在门口送别,频繁和所有的亲朋好友挥手告别,车子开动的那一刻,我看向车窗外的姐姐,又在抹着眼睛哭哭啼啼。内心稍稍有些失落,没来时那么高兴了。

隔着车窗的黄昏更昏暗了,晚霞很红,像极了姐姐脸上泛起的红润。可从中我怎么还看到了姐姐红红的眼眶呢?

晚上临睡前,母亲来到我的床前,问我红包在哪。我这才想起红包我已经揣了一天,于是赶紧翻裤兜,生怕落在什么地方。

还好找到了,母亲问我,里面有多少钱啊?我说,我还没看呢。母亲顺手从我手中夺走红包,拆开一看,一叠崭新的20元大钞呈现在了我俩的眼前。我情不自禁地感叹了句,我去。母亲查了查,20张,400块钱。原本我以为,有个千把块呢!母亲接下来的话,让我措手不及,彻底绝望了。她说,这些钱我先替你保管着,以后等你上学了再给你。我惊讶了,却说不出任何反驳她的话,从小都是这样,我所有的压岁钱都得如数上交。说好的开学再给我,却从未实现过。

我无奈地看着她拿着钱走了,出门时还扔下句话,你早点睡吧。我多希望她能扔下几张20的毛爷爷啊!

月光好凉。

等我一个人冷静下来后,才突然意识到,从此以后,这个家,真的成了三口之家。没人吩咐我干活,没人与我拌嘴,没人抢我零食,没人和我抢电视机遥控器,一切都是我说了算。可很突然的,我的心情一下子变低落了。

我们总想让讨厌的事物远离身旁,可一旦真的消失,又会不习惯它的不存在,会想起它的好,念及一切,又希望它能再回来。等伸出手才发现,它已经消失在了遥远的地方,触不可及。

不知是母亲收了我的红包还是姐姐嫁离的缘故,反正那一刻,我陷入了久久的情绪低谷。

2

我不知道计划生育这个政策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反正我是赶上了。小时候去上学,看见墙上的标语,都会念上好几遍——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谁说女子不如男,女儿能顶半边天。

那个时候,中央电视台有个节目叫《半边天》,看到这三个字我总能想到那个节目,和里面那个胖胖的女主持人。

为了生我,爹娘没少作难。

但最让他们头疼的还不是我,而是我的那些个姐姐们。

是啊,我有几个姐姐呢。

如果想知道我姐姐们的人数,你可以回过头看看这篇文的题目,仔细数数有几个”姐”,便会一目了然。

当然,全是亲姐。

有时候我不解,生个儿子真那么重要吗?真那么重要!

在那个没有爱情一切的婚姻都是为了传宗接代的封建又不安的年代,结婚的目的似乎只有一个,生娃。而且最重要的是,生男娃。

说起来,这是我爷爷姥爷那辈儿传下的传统。他们年轻的时候,兵荒马乱,小日本烧杀抢掠,男丁大都战死沙场,能活下来,算是幸运。好不容易捱到新中国成立,能安稳地成个家,生个娃过日子了,恰巧赶上大生产时代。那时人们信奉人多力量大,白天造钢,晚上造人,彻夜不停的呼儿嗨呦。

我爸姊妹五个,我妈姊妹六个。我有两个姑姑三个姨,一个大伯一个叔叔外加两个舅舅。是不是感觉人挺多?其实这还算少的,真正的大户人家,哪个不得四五个闺女六七个男娃。能生在那样一个家庭,小时候出来和小伙伴们玩耍自豪感都满的爆棚。

所以到了我爸这辈儿,不生个男娃又怎能让爷爷安心。爷爷的不安心还有一个方面,家里的女孩儿太多了。

还是和你们说了吧,省的你们分心,我有四个姐姐,对,你没看错,就是四个。

乍一看是有点多,猛一说我也惊讶,可我整个的童年时代,都是她们陪伴着我。

而这里面与我有最多交集的,就是我最小的姐姐。心情好时,我会亲昵地称呼她四姐,大多数时候,我都是直呼她的名字,阿杰。

3

阿杰大我三岁,三岁之前我不记事,无论她怎样打我骂我,耍我玩我,我都不可能知道。其他的姐姐都大了,上小学的上小学,上初中的上初中,只有阿杰没有。爸妈忙的时候,我就落到了她的手里。听妈妈说,我小时候特爱闹,哭起来没完,不知落入她手中的我,会被怎样的虐待。

我刚记事时,计划生育还很严,每天村里都会组织人来挨家挨户的查,每到这时,总弄的家里人心慌慌。记忆中有那么一次,我和阿杰正在屋里玩耍,二姐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拉着我俩就往墙洞里面钻。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的检查,我爸专门在墙的一侧掏了个洞,外面用窗帘拉上,每逢检查,我和阿杰就往洞里一钻,躲到他们全部离开。

忘记说了,阿杰小时候和我一样,没户口,是个俗称的“黑人”。

那时候的家,远没有现在富裕。

说起那个时代的艰辛,母亲回忆起来总感慨万分。我出生那年,家里穷的连食用油都吃不上,过年的时候才能吃顿肉,其他的日子都以咸菜和馍度日。

我长大后的几年,家里的经济条件开始慢慢改善,父亲开始学着做生意,养家糊口已不成问题。

因为我小,所以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母亲都只为我一个人留着,吃不完她会锁在柜子里,从不允许姐姐们吃。

其实现在看来,这些东西也不过是些方便面啊,杏元饼干啊什么的,比现在的薯片巧克力阿尔卑斯差太多,但十几年前,这些东西,真是个稀罕物。

阿杰也小,她也想吃。

母亲却不让她吃。

如果你内心非常渴望一件东西,你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得到它。所谓老天不负有心人,如果你这样做了,或许就真的得到了它。

我们可以想象另一种可能。

母亲放钥匙的地方被阿杰发现了,但她并没有吱声。某天中午,趁着母亲在厨房做饭,阿杰偷偷溜进屋,翻出钥匙,蹑手蹑脚地走到柜子前。开锁前,她特意看了看还在厨房的母亲,还好,没被发现。

她慢慢打开锁,把锁捏在手里,用另一只手伸进柜子,同时扭头盯着厨房母亲的一举一动,开始在柜子里翻找。不一会儿,她摸到了一包东西,她知道,是方便面。顺手掏出来后,慌忙塞进兜里,锁好,钥匙又压在床底下拿之前的位置,再次蹑手蹑脚的走出门,飞快地跑了出去。

这时母亲才注意到她,忙问,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去啊?马上该吃饭了!

可母亲并没有听到回答。

这个情节,是不久前她讲给我听的。我们和母亲坐在一起,谈论着儿时的各种乐事,她讲到这件事时,笑的前仰后合。她说,其实那个时候,用这种方法,我吃了不少东西呢。

我听了也想笑,但笑过之后,我又为母亲的行为感到不解,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偏袒我,如果当时我懂事的话,一定会把那些东西分给姐姐们吃的。

但我又怎么能怨母亲呢?她做的这一切,也全都是为了我。孩子太多,她没办法对所有人都一样,只能让最小的吃好穿好。如果怨,我也只能怨那个贫穷的时代。

我想起了林清玄讲过的他小时候的一件事,他们家人也多,每次吃饭前,各自都要先往自己的饭里吐两口唾沫,这样吃着才安心,才不会害怕被别人抢了去。

在一个连生存都成问题的年代,这样的情景,不很正常吗?

母亲对四个姐姐都很公平,唯独偏爱我。

4

为了照顾我,阿杰比同龄人晚上了几年的学。那时学校的报名还没有年龄限制,一般满六岁就让上小学半年级。阿杰却在八岁的时候,才开始了她并不算长的学生时代。

上学后的阿杰,算是懂了点事儿。可懂的事儿多了,事儿也就多了。

她初上学时,我也四五岁了,刚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初步的认知。走起路来跌跌晃晃,却也满院子的奔跑撒欢。她去上学了还好,可等她放学回来了,我跟着也忙碌起来了。她总是事很多,吃饭忘拿筷子,写作业把笔丢了,或者,起床的时候找不到衣服。每到这时,她就想起了我:

“弟弟,去给我拿双筷子。”

“老弟,给我买个笔去。”

“老五,我把外面晒着的衣服拿过来。”

“……”

所有的命令我都十分乐意的遵从,倒不是我怕她什么,只是有些事做的多了,便成了习惯,不再觉得有多繁琐复杂。

其实我一直都是听话的好孩子。

若她的事只局限到这儿,估计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也留不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现在想想,觉得最受不了的还是下面这件事,有时候我都怀疑她是不是脑壳有问题——

上厕所不带纸。

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好吧,那熟悉的旋律又飘进了我的耳蜗:“弟弟,给我送点儿纸!”

哪怕我正端着碗在吃饭,听到这话,我也得毫不犹豫的站起身,给她送卫生纸。

当我拿着卫生纸从屋里飞快跑到厕所门口的时候,一只手已经伸了出来,左右摇摆,还有配音:“纸呢?放我手里吧。”

把纸塞进她的手里后,我又跑到厨房,欢快地端起碗吃起了饭。

送的次数多了,竟成了习惯。

后来我也上了小学,人生第一节课,班里坐了几十个小同学,吵吵闹闹,熙熙攘攘。哪有什么课堂纪律啊,不动手打架骂娘就已经不错了。所有人还没有那种课堂上不准出去的意识,只知道憋不住了就得赶紧上厕所。于是,这个回来那个接着又去。看着他们慌慌张张地跑出去连纸都忘带了的时候,我条件反射似的嗖地站起来,当别人举手说老师我想去拉屎的时候,我站起来却说,老师,我想去送纸。

哄堂大笑。

小时候我学习不好,刚上学那会儿总考零蛋,学了两年后,不考零蛋了,可还是考不及格。

每到期末考试我想竭力隐藏我考试分数的时候,向我妈告状的,总是阿杰。

我记得有个学期期末,考完试几天后去领通知书,阿杰带着我,还有邻居家的小伙伴,一块高高兴兴地跑去学校领通知书,一路笑个不停。

回来的时候,笑声依然不停,可她们笑的,却是我。

一共考两科,语文和数学,我都没及格。

那时的成绩,以考双百为骄傲,可惜的是,我的整个小学生涯,都没有考过双百。

快到家门口时,我心里正想着要如何面对母亲的询问和责骂,又或者我要怎么把通知书藏起来不让她看见,阿杰却对着我家的院子,扯着嗓子喊:“你儿子考试没及格!”

本来悬着的心这下不用紧张了,结局只剩了一个,等着挨打吧。

回家后,我哭的好惨,她笑的很欢。

其实我想说,阿杰的成绩也不好。

5

她退学那年高二,我高一。

或许你会问,她大我三岁,为何只比我高一个年级?

她比我早上两年学,又在初中留了一级,等我上高中时,她已经准备退学了。

家人对她很失望。

我家虽然孩子多,可除了大姐上过专科外,后面的人一直到阿杰,最高学历才升至高中。

二姐上到初中,因为要帮着父亲做生意,所以不上了。

三姐上到小学毕业,忙着去看外面的世界,也退学了。

阿杰考上高中后,父亲很高兴,家里终于出了个高中生,满心指望着她能考上个大学,为家里增添些荣耀,然后,她就退学了。

没有原因,她只是说,不想上了,最好也仅能考个三本,还不如出去打工。

退学后她就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选择这条路走的并不容易,可她从未在家人面前抱怨过,因为她知道,这一切的选择,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的信念,就不要轻易尝试走进未知的黑暗。这是她历经艰险后的感悟。

最终,她还是走了出来。

有些痛苦并不是不能说,可说了又能怎样,再痛,也得一个人承受。阿杰最初离家的两年,很少和家里联系,偶尔联系一次,也只是向家里报平安,让家里的人知道,她还活着。

有时我总会想,如果我也经历了阿杰的人生,不知现在的我会活成什么样。

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是青春为成长付出的代价。无论你曾是多么热血的少年,历经沧桑后才会知道,原来这个世界,并没有善待你的激情。

6

高三下学期,快要高考时,阿杰才和我联系上。

她鼓励我好好学习,问我缺不缺钱,她可以给我打钱。

她说,你以后的生活费不用找爸妈要了,我直接打给你就行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有些伤感,不知她受了多少苦,才换来这时一句话的洒脱。

看到陈欧拍的聚美优品的广告词,我会想,阿杰的光辉岁月,就是那两年,她没有联系过我的日子。

挂了电话后,我把银行帐号发给了她,没多久手机就收到了银行发来的短信,她给我打了五百块钱。那时心里有了种和以往不一样的感觉,原来小时候跑厕所送纸的行为,也是可以换来回报的啊!

阿杰,毕竟是我的姐姐。

然而,我的第一次高考,却并不顺利。

考的很差,迫不得已,又来了一年。家人都在安慰我,怕我想不开,做傻事,我知道他们很失望,只是害怕我伤心,不敢直接说。

远在他乡的阿杰也时刻关注着我的高考,考前打电话鼓励我,考完一科后问我考的如何,成绩出来后,我却不敢和她说了。我害怕我辜负了她的满心期盼,害怕,无法完成她有些遗憾的夙愿。

她当然还是知道了。

没说太多责备的话,只是说,我们还可以再来一年。

那个暑假,对我而言太漫长,当炎热散去,酷暑不再,看着其他人背着行李去往陌生的城市,我却只能,再次走进待了三年的中学。

好在,最后我也成功上了大学。说起来,也没辜负那些个奋不顾身埋头苦读的日夜。

全家人都高兴,阿杰更高兴。

我想对她说,你没有完成的遗憾,我帮你实现了。

7

现在,我已经是六个孩子的舅舅了,三个男孩三个女孩。我想,过不了多久,我便又会多一个外甥。

阿杰怀孕了。

在外漂泊的生活婚后彻底结束,她不再是一个人,她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最终的归宿。

虽然有时回到家,见了我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打打闹闹,可我知道,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单纯的只是我的姐姐了,她们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被日常的各种琐事烦恼,偶尔也会想起我,只是,不再那么的炽热,单一。

而我,也长大了啊!

当我站在她们中间,比她们所有人都高的时候,我知道,我不再需要她们的照顾了。

看到她们的孩子因为不听话被她们教训,我会很庆幸。

我小的时候,她们也不大,我闹,她们跟着闹,我哭,她们哄我笑。我受伤,她们会心疼,我犯错被打,她们也会向妈妈求情。

心中并没有什么不舍,只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快长大。

当我也走向了外面的世界,我想,遇到困难时,想起你们,我就多了些力量。

8

如今,全家人都在期盼着一个小生命的到来。不知这个小家伙长大后会不会像他妈妈那样丢三落四,会不会和我顶嘴,打闹,然后理直气壮地向他妈妈告我的状。

不过如果他上厕所也忘了拿纸的话,我还是会飞快地跑过去给他送纸的,没有原因,只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还没有名字的小家伙,快点到来吧。



瓯南  在读大学生 90后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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