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瓜记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故事


西瓜地.jpg

很多年过去了,我都忘不了第一次卖瓜的经历。

高二暑假的一天,天刚麻麻亮,娘就起来忙活了:做饭,叫我们起床。

我哼哼了几声作为回应。在学校里晚自习上到十点钟,早上六点要起来早操早读,好不容易放假了,真想睡个昏天黑地。

“波,饭都做好了,快起来吃了跟我卖瓜去。”娘又在催了。

“噢……”按照分工,今天爹和姐姐在瓜地里摘瓜、浇水、打药,我和娘去下乡卖瓜。

睡眼朦胧地爬起来,洗了把脸,开始吃饭。其他人早吃完了,爹晚上住瓜棚,姐姐去给爹送饭。娘喂完猪,准备中午的干粮,拾掇卖瓜需要的物品。

吃完饭出门,看到娘在套车。小毛驴可能也没睡醒,不太听话,驴屁股扭来扭去,就是不上套。我赶紧过去牵住驴,摸摸它的脑袋让它安静下来,然后拽着它慢慢退进车辕里。娘把鞍子放在驴背上,将车辕上的皮带搭在鞍子上,再系上肚扣,车就套好了。

我家毛驴个头不高,性格温顺,嘴巴一圈纯白,全身呈浅灰色,眼睛上面各有一撮黑毛,两只大耳朵转来转去。我放假没事时,就喜欢带上本书,骑着驴跑到村后的岭子上,我看书,它吃草,各干各的。由于毛驴比较听话,我在家时都爱赶车。

我和娘一边一个坐到车上,喊了声“驾”就出发了。我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拿一根长长的柳树条晃来晃去。毛驴知道不听话就会挨抽,两只耳朵不时转到后面听我的指令。

毛驴熟悉路,十几分钟就到了瓜田。我家有三亩多西瓜地,位于一个大水塘旁边。现在正值瓜熟季节,只见纵横交错的瓜藤上,一个个碧绿的大西瓜滚得满地都是,让人抑制不住想偷一个的冲动。

爹和姐姐正在铺水管准备浇地,现在是三伏天,如果水跟不上,一个晌午头瓜叶就蔫了。

娘把爹和姐姐的中午饭拿过去放在瓜棚里。爹走了过来,黑瘦的脸上鼓起好几个包,讪笑着说:“晚上差点被蚊子给抬走了。”娘打趣地说:“你这是咬肿脸充胖子。”我嘻嘻笑着。

爹早已把熟的西瓜摘下来,堆在田边。西瓜生长时间很集中,一茬瓜往往同时开花、同时结瓜、同时成熟,如果不尽快卖出去,几天就会烂掉。这时候最希望有大车来地里收瓜,没有的话只能自己一点点卖了。

镇上的大集是卖瓜首选地,一板车西瓜拉过去,半天就能卖光,价钱还高。但大集要逢五逢十,平时就得自己拉到周围村里去卖。

姐姐已经把水管铺好,也走过来帮助装车。我们一起把瓜分装在麻袋里,车上铺一些草,以减少瓜的磕碰。然后两人一袋抬着西瓜轻轻地放到车上。

随着最后一袋西瓜放上车,车辕明显沉了许多,毛驴的背压得弯了下去。它回头看了看,很无奈地垂下眼皮,低头啃着草。

这次卖瓜,我们准备一路往北,顺着大路去沿线几个村庄,直到卖完为止。前面第一个村庄是李家洼村。

我和娘赶着车出发了。由于车上瓜已经装满,我们没再坐车,我牵着缰绳走在车旁,娘跟在车后。村间的道路坑坑洼洼,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像两排卫兵肃立着,晨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太阳已经爬到树顶,天边几片云彩,陪着我们一起走。杨树后面是成片的庄稼地,玉米有半人高了,地瓜蔓爬得满地都是,叶子上一些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们村处于山东丘陵地带,一路都是上下坡,上陡坡时,我就让娘牵着缰绳,我在后面推车。下陡坡时,我得抓住车辕上的把手,帮着毛驴控制车速。

到李家洼差不多要走一个小时。路上,娘又讲起她以前的生活。娘在家里排行最小,上面有哥哥姐姐,家庭条件也比较好,所以从小就被宠着,很少干体力活。中学毕业后,到镇上的工厂做厂医,工作也很轻松。爹当时在厂里跑供销,两人结婚后,住着厂里的宿舍,生活还是不错的。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在我9岁那年,工厂倒闭了,爹娘只好带着我们姐弟回到老家,过上了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生活。最后,娘叹了口气说:“人呐,总是躲不过定数,前半辈子享了福,后半辈子老天爷就会让你吃吃苦。”

说话间,李家洼到了。

这是一个三四百户人家的村庄,一条大路穿村而过,一排排瓦房分布在大路两旁,房前屋后种满了洋槐树、梧桐树、榆树、枣树等。我们走到村中一个石碾子旁,停下车,拴好驴,把西瓜从袋子里拿出来,摆在车上。

太阳已经很高了,天气热起来,下地的人陆续回来了,路上不断有三三两两的人群,看到我们的西瓜,很快就聚拢过来。

“这瓜多少钱啊?”

“五毛钱一斤。”娘回应道。集市上的价格就是五毛钱。

“再便宜点吧。”

“最低四毛五,在集上买都要五毛的。”娘把称瓜的地磅拿出来放到地上。

陆续开始有人挑瓜、过磅、付钱,不大会儿就卖了十几个瓜。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公鸭似的声音:
“这么热闹啊,有什么好事呢?”

买瓜的人一阵骚动,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窃窃私语“李玉军来了”,像躲瘟神一样散开了,剩下几个年龄大的在旁边看热闹。

只见前面巷子里走出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一双三角眼贼里贼气,两撇八字胡稀不楞登,上身穿着红黄相间的花衬衣,下身是一件紧身牛仔喇叭裤,头发乱蓬蓬软塌塌地耷拉着,脚上穿了一双脏兮兮的球鞋,两根罗圈腿,迈着八字步,晃晃悠悠走了过来。

“大兄弟,买瓜吗?”娘笑着问道。

“你这瓜甜吗?”那人随手在一个瓜上敲了敲。

“俺家的瓜包红的。”我顺口跟了一句。

“好啊,你切开给我看看。”他拿起一个瓜递给我。

我用切瓜刀的刀尖在瓜皮上刺出一个三角形小口,露出里面红红的瓜瓤。“看看,这瓜多红啊。”

“红有什么用,要甜才行,你切开我尝尝。”

“沙地瓜哪有不甜的,你到底买不买?”我警惕地问。

“甜不甜等我尝了才知道。”

“俺们没这规矩,想尝就要先买。”我不客气地说。

“我今天就是不买,还要吃你的瓜,怎么着?”他一只手叉着腰,越发蛮横。

“不买还想吃瓜,你回家做梦去吧。”我从小爱读《水浒》,最痛恨这些地痞无赖。

“哎呀,你这小子真是欠揍了。”他手指着我,想过来抓我的衣服。

我后退了一步,左手本能地挡在胸前,右手握着切瓜刀,眼睛直直盯着对方,从牙根里挤出三个字“你—试—试—”。

他愣了一下,没再往前,脸憋得通红。

空气似乎凝固了,毛驴紧张地喷着鼻子。

娘赶紧抱起那个切开了小口的瓜,挡在我身前,塞到那人手里,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这瓜你拿回家尝尝,很甜的。”

那人看看手里的瓜,又看看我,悻悻地说:“算了,今天大爷我心情好,不跟你个小兔崽子一般见识,以后别让我看到你。”然后抱着瓜,晃晃悠悠地走了。

一旁看热闹的老人指着他的背影骂道:“呸,李玉军这个二流子,好吃懒做,欺软怕硬,就知道欺负女人孩子,真是欠收拾。”

娘这边赶紧拾掇东西放上车,说:“快到晌午头了,我们回家吃饭去吧。”催我赶着车,匆匆离开了李家洼。

走出村子,我们并没有回家,而是顺着大路继续向北走,我们心里都清楚,这车瓜如果不卖完,拉回去只能烂掉。

路上,我恨恨地讲起那个二流子,埋怨娘还送他一个瓜。

“要是出门碰到一条恶狗咬你怎么办?”娘问我,“难道你也要去咬狗?”

我一时语塞。

“人不能跟狗一般见识,”娘接着说,“恶狗在家门口是很凶的,你不能跟他对着干,即使你手里有棍子,打伤了狗,人家主人也不答应。”

“那怎么办呀?”我好奇地问。

“狗追着咬你,无非是想得到点好处,如果你扔给它一块干粮,它就没心思追你了。”

“噢……”我似懂非懂。

“以后等你走上社会,还会遇到很多恶人、小人,咱尽量躲开他们,跟他们斗伤了自己,不值得。”娘继续说。

“要是他们就欺负你,怎么也躲不开,怎么办?”我问道。

“要是躲不开,就找机会狠狠打一下,打得痛一点,让他们永远不敢再惹你。”

“嗯。”我在想,那我今天做得也没错。

“波呀,越是底层生活越艰难,你要好好念书,不能再回农村吃这个苦了。我和你爹花多少钱也要把你们供出去。”

一路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到了下一个村庄:大柳树村。

大柳树村因村口一棵大柳树而得名,一条公路从村边经过,南来北往的车比较多。

我们来到村口大柳树下,这棵树据说有一百多岁了,树荫很大,我们正好在下面歇歇脚、乘乘凉。

我卸下毛驴拴到树上,把车放平,人坐到车上休息。毛驴伸了个懒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然后趴在树下打瞌睡。

这时,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午饭时间到了。我的肚子也在咕咕叫,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又跟人干了一架,体力消耗很大。娘把带的三个烧饼拿出来,还有爹的军用水壶。

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一个烧饼,娘又递给我一个,很快又到肚子里了,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才慢慢缓过劲来。娘也吃了个烧饼,就去准备卖瓜的物品。

我从车上扯了一些草放到毛驴面前,它耷拉着眼皮,用嘴巴叼了几根草,慢慢咀嚼着。

时间已经过午,天空一丝风也没有,柳树上的枝条无精打采地垂着,一动不动。太阳炙烤着大地,村前的晒麦场上好像有许多水汽在升腾,白花花地晃人眼。大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别说买瓜的了。

娘让我吆喝几声,招揽点生意。我嘴巴张了几次,却叫不出口,感觉很难为情。娘只好自己吆喝,“卖—瓜—喽—”,声音纤细而悠长。但还是没人出来。

酷热从四面八方包裹着我们,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更让人心烦气躁,汗珠大滴大滴从脸上、身上往下掉,我拿衣服角扇着风,一口接一口地喝水。毛驴的尾巴、耳朵不停摇动,驱赶着苍蝇。

突然,毛驴一下子抬起脑袋,两只大耳朵警惕地竖起来,四处搜寻着什么。

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一大片乌云从北方升起,如同一个黑色的恶魔慢慢逼近,空中一阵凉风掠过,夹杂着一股土腥味,柳枝开始慢慢摆动。

“坏了,要下雨了。”娘赶紧招呼我把平板车抬起来,车辕靠到柳树上,用绳子固定好,形成一个避雨的空间,把瓜搬到车下,用编织袋叠出个角,一人一个顶在头上,拿了两个盖在驴背上,然后我们也躲到了车下。

大雨倏然而至。先是唰唰的声音由北向南传来,接着,豆大的雨滴落下,一滴、两滴……砸在屋瓦上,溅起一片水花;砸在树叶上,树叶沙沙作响;砸在土地上,激起一股尘土。随后,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咆哮着,似乎要吞没一切。雨幕把整个世界笼罩住,天地变成白茫茫一片,置身其中,仿佛一叶孤舟漂在狂风巨浪的海面上。

我和娘躲在车下,上面有柳树遮挡,前几分钟还算安全。但大雨很快就把柳树浇透,随着摇摆的枝叶倾泻到车上,然后经过车的缝隙,如注般浇到我们身上。雨中夹杂着冰雹,落到车旁的地面上,水花四溅,蛮横地冲击着我们藏身的空间。这时眼睛已无法睁开,只能任凭大雨肆虐,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等待着终结。

暴雨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雨势开始减弱,乌云逐渐远去,慢慢变成灰色、白色,最后露出蓝蓝的天。

雨停了,我们从车底钻出来,积水已没过脚面,柳树上还在不断滴着水,我们赶紧拿掉编织袋,然后把车从树上移开、放平,再把泡在水里的西瓜搬回到车上。

雨后的空气特别清爽,太阳也仿佛温和了很多,万物焕然一新,仿佛重生了一般,知了又开始鸣叫,麻雀也在叽叽喳喳地四处乱飞,一切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一阵风吹过,柳枝在摇摆中洒下一大片水珠。毛驴四肢挺直,拼命摇晃着身体,抖落身上的水。我和娘全身早已湿透了,风吹到身上特别凉,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索性把上衣脱掉,为了让身体暖和过来,围着柳树又蹦又跳,歇斯底里地大叫:“卖瓜啦——”。毛驴似乎也受了刺激,伸直了脖子“咴—呼—咴—呼”叫着应和我。娘看到我们这滑稽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们这奇特的大合唱吵到了,过了一会儿,村前的几户人家大门开了,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地走出来,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出来看了我们一眼,摇摇头又回家了。过了一会儿,老奶奶拿着两件旧衣服过来:“哎,这娘俩可真是遭罪了。孩子,快换上件干衣服,要是落下个风寒可不得了。”

我看着娘,娘点点头,让我换上衣服,然后拿出一个大西瓜送给老大娘表示感谢,大娘说:“庄户人家种点东西不容易,我可不能白吃啊,这样吧,我手头也没钱,就用今年刚打下来的麦子换你的瓜吧。”

娘觉得这样也挺好,就同意一斤小麦换一斤瓜。陆续又有几个村民来买瓜,他们不少人也喜欢这种粮食换瓜的方式。后来,村民们要下地干活,渐渐走光了,车上还剩十几个瓜。我们就套上车,赶到公路旁,把剩下的瓜都摆出来。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比较多,有的司机买了瓜就走了,也有的把车停下来休息,几个人买一个瓜,等吃完再走。娘就把瓜皮收集起来给驴吃。

最后一个瓜卖完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我们赶着车往回走,经过村口时把衣服还给老奶奶,娘还特地在衣服口袋里放了一块钱。毛驴知道要回家了,特别兴奋,拉着车一路小跑。娘把装钱的布包递给我,让我数数。布包鼓鼓囊囊的,大多是几毛几块的小票,我费了好大劲才理清楚,一百多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

很多年过去了,现在坐在宽敞舒适的办公室里吹着空调,我会时常想起当年卖瓜时的烈日当空;每当窗外倾盆大雨,我会恍若置身其中;每当看到头发斑白的老人家在辛苦劳作,我不由得想起积劳成疾过早离世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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