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在老房子的热炕上出生，可能是我太想看看这个世界，脚步太匆忙，接生婆到了的时候我早已被严严实实的裹在棉被中，是奶奶给我接的生。

我曾经从一本书上读到，刚生下来的婴儿是分不清自我与外界的，它会天真的以为自己看见的都是自己的身体，自己都能操控，然后经过不断地尝试，才能把外界与自己分开。出生几个月后，我终于把老房子归为外界，但我对它依然有好感，这种好感产生于不谙人事的大脑里，说不清道不明。后来，我学会了爬，我可以离开棉被的束缚在炕上爬来爬去。再后来，我学会了走，我手脚并用的翻过没比身高矮多少的门槛，走到宽敞院子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活的鸡，活的鹅，看到了水龙头，葡萄架，爸妈的两辆红旗牌自行车，看到了烟囱里的烟慢慢向上飘，从一缕变成几缕，颜色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于蓝蓝的天。我当时只是看见，对于他们是什么我都一无所知，但我一定知道，它们都是老房子的。我开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鸡、鹅都不敢惹我，我可以顺顺利利的从西屋走到东屋，爬上高高的台阶，翻过高高的门槛。当然有时候也会摔跤，摔倒了我就趴在地上大声哭，鸡、鹅被我吓的四处乱跑大声鸣叫，不一会奶奶就会出来抱起我，然后把我放到东屋的炕上，放到老太(爷爷的母亲)身边，老太会给我讲荒诞的神话故事，给我拿好吃的，我会开心地笑起来，引得老太和奶奶也会笑起来。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但我记得就在我学会说话之后，我变成了家里文明的小流氓，之所以文明，只是因为我记忆中自己从没骂过街，但坏事情一点没少干。我变得不安分起来，老房子里处处有我淘气的身影。

早晨吃过饭，爸爸、妈妈、三叔和爷爷就早早的去田里干活，家里就剩下奶奶老太和我。老太赶上了最后几年的封建社会，年轻时被裹了脚，再加上年事已高，行动更加不便，所以老太只是在言语上告诉我不要淘气，但小流氓是不听话的，老太无法阻止我淘气的脚步。奶奶也阻止不了我，奶奶要做一大家子的饭，没空理我，我当时抓住了奶奶的这个弱点，到处给奶奶添乱。我拿起菜刀，把奶奶切好的菜重新切，我双手握住刀柄，朝着案板狂剁，如果奶奶不阻止，我会把所有菜切得跟饺子馅似的。但奶奶怕我用菜刀伤到自己，总会及时阻止我，然后把我轰到院子里。到了院子里我当然也不能闲着，我会去灶台旁边把烧火棍拿在手里，然后大喊大叫的朝鸡、鹅跑去，鸡、鹅会被我吓得满院子乱跑，大声鸣叫，鸡会煽动翅膀，飞到窗台上，飞到柴火堆上，鹅也会煽动翅膀，但不管鹅怎么煽都飞不起来。每逢年节家里会有人来串门，大人在一边聊天，把我和其他孩子放在一起玩。大人们聊天时都是一副全情投入的样子，扯开了嗓子聊张家长王家短，声若洪钟，好像生怕对方听不见，但几乎每次他们都没有尽兴，每次都被和我一起玩的孩子的哭声打断。家里人纳闷，为什么谁和我玩谁哭呢?后来，有一次老妈和人在院子里聊天时，不经意的瞄我几眼，她看见我抬手就给另一个小孩两个嘴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招式连贯，出手如电。老妈赶紧往屋里跑，在屋里站住脚后，那孩子才刚从惊恐中缓过劲来，大声疾哭，泪如雨下。我想，如果这个故事发生在武侠小说里，而且恰好有个身手不凡的武林高手路过我家，看到我的出手，一定会夸我骨骼惊奇，二话不说收我为徒，到了如今这个年龄，说不定我早已内功深厚，功成名就，打遍天下无敌手，抱得若干个绝世美人归。

记不得是几年以后，三叔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我和老爸老妈就搬到了刚盖好的后院，把老房子给我三叔腾出来娶媳妇。我的世界更大了，我从新房子跑到老房子，从老妈那里跑到奶奶和老太那里，我享受着他们的溺爱。当然，作为小流氓，我要继续犯坏。

记得有一次家里来了亲戚，家里人都忙这忙那，没人理我，我心情很不好。老妈怕新房子没人照看，家里进去贼，就让我去新房子拿钥匙锁门，我一个人死活都不去，老妈只好拉我一起去。老妈看屋里很脏，就把钥匙塞到我手里说，你先拿着我去扫地。我手里玩着钥匙，脚下跟着老妈跑来跑去，我心情好了起来。不一会地扫完了，老妈说该回老房子了，我一想，回去又没人陪我了，我就往地上一坐，死活不回去。老妈被我气得要发火了，逼我把钥匙给她，我一生气，顺手就把钥匙扔到了灶膛里，当时昨天的灰还没有扒出来，钥匙扔进去就被灰埋起来看不见了。老妈急了，抬手要打我，我反应奇快，几步跑出屋子。老妈哭笑不得，只好自己扒灰，找钥匙。我力气不小，把钥匙扔进了灶膛最里边，老妈把所有的灰都扒出来才终于找到，她灰头土脸怒气冲冲的用烧火棍指着我的说，你给我在这呆着吧，我走!老妈走出去锁上门，但我从大门下边的缝隙中看到了老妈的双脚，知道她没走，只是在吓唬我，我就一声不吭的在院子里坐着。过了一会，我看到那双脚动了，我知道老妈真要走，我心里一生气，捡起旁边一块砖头，朝着窗户扔了过去，啪的一声，玻璃碎了。老妈还没走远，听到声音立刻开了门，我脚底抹油，发足便奔，等老妈看清事发现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我已经跑到了门口，她黑着脸来抓我，我脚下不停，使出吃奶的力气朝老房子疯跑，我知道跑到老房子就一切都安全了，奶奶和老太都会护着我，我跑到一半，听到老妈气极大喊，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声音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在宽阔的胡同里回响。我终于跑进了老房子的院子，小脸通红，气喘如牛。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个快乐的小流氓。我在老房子里追着鸡鹅疯跑，我也在大树下静静听着蝉鸣鸟叫;我在黄昏时帮奶奶去鸡笼里捡鸡蛋，我在晚饭后坐在奶奶的腿上，眼望星河璀璨;我天天跑到葡萄架去看葡萄一点点长大，我在爷爷接水时用手堵住水龙头，喷的自己和爷爷满身满脸;我趁三叔午休时调皮捣蛋，我吃着二叔每次回家带回来的好吃饼干。我一天天长大，看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二叔三叔一点点变老，看着老太在我眼前合上了眼。我清楚的记得老太在闭眼前把我叫到身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两块钱塞到我手里，说给我留着买吃的，那时我还小，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但我总感觉有点不对，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到钱就笑起来，奶奶赶紧让我说谢谢老太，我说了，老太笑了，笑的双眼眯在了一起，再没睁开。

后来小流氓长大了，懂事了，上学了，出息了，再也不用别人操心了。

这次春节回家，奶奶向我念叨，老房子太老了，而且主体还是用土坯垒起来的，已经住了几十年再也撑不住了，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动工盖新房。我再三劝阻，但爷爷奶奶心意已决，我知道再说也是无用。

虽然二十多年来，老房子也经过修整变了不少，但总体的格局依然在那里，我还可以找到自己留下的痕迹。再过几天，轰隆一声之后就什么都没了，没了那些痕迹的刺激，我不知道自己的那些过去，在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被想起。我在门外拍了一张照片，里面只有你的轮廓，院子里的神秘会与你一起在世界上消失，你的神秘只会残存在我和家人的记忆里，别人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