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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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葛俊来的时候,二凤正在洗衣裳。她正对着门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春日的阳光照在她微微泛红的脸上。忽然阴影笼罩了下来,她抬起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葛俊。那时二凤还不认识葛俊,她看到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涤纶布中山装,上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她想她应该是个文化人。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投了一下,就敏感地偏开了,脸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她看到一张白净秀气的脸,戴着一副黑框的近视眼镜,留着简短整齐的小平头。

葛俊用中指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说,这是徐大龙家吗?我是他的老师,我姓葛。他操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自然中透着洋气,不像村里那帮男青年,说话总爱挑着舌尖模仿港台腔,夹着浓浓的乡音,让人一听就想吐。

二凤连忙站起来,把十根浸泡得发红的手指在红毛衣上擦了擦,说,就是的,你里边坐。她低着头把葛俊让进里屋,指指炕说,你炕上坐。葛俊双手在屁股后面托住水泥炕棱,一用力,就坐在了炕上,两条腿悬空着,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松紧口布鞋,鞋尖上沾了一点泥土。二凤有些紧张,提起窗台上的暖壶往茶缸里倒水时,溅到手上一点,她哆嗦了一下。

葛俊的目光扫了一遍屋子,他被炕上一个奇怪的“建筑”吸引住了。二凤家的后炕上,距离墙壁一米多的地方,起了一道直达房顶的薄墙,形成一个单独的空间,口子被一块的确良白花布帘遮住了。二凤倒好水,转身看到葛俊正饶有兴味地望着那个“建筑”,她的脸又莫名地烫了起来。

那个“建筑”是她的闺房,准确地说,是她的“闺炕”,那是她用绝食三天的斗争争取来的。那时她看到电视上的城里人,女孩子成年了都要和父母分房睡,她就让她大(方言,即父亲)徐永利给她隔出一间单独的卧室。徐永利说,房子就这么大点,给你隔出一间,我们就连踏脚处也没了。她就绝食(只是假装绝食,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她会偷偷地啃几口干馒头),她大最后折中了一下,只从炕上起了一堵墙。当时来帮忙茬墙的白老汉说,他活了六十多年,见过把一间房隔成两间房的,还没见过把一盘炕隔成两盘炕的。其后村里的年轻人纷纷效仿,有的在炕上起了一堵墙,有的起了几堵,像一个个狗窝。

葛俊转回头来,二凤捧着茶缸走过去,说,老师你喝水。葛俊接过茶缸,说,我来是想问问,徐大龙今天怎么没去上学?他人呢?二凤蹙蹙眉头,心想这小子八成又逃学了,但她嘴上没说,她说的是,大龙跟我大我妈给我爷爷娘娘上坟去了,还有我姐,我因为逢九就没去。葛俊哦了一声说,今天是清明节。二凤说,嗯,今天是清明节。葛俊摇着头吹了吹茶缸里的水,呼噜噜地喝了一口,又用中指往上推了推眼镜,说,给故去的亲人扫墓是没错的,但不能误了功课,可以在别的时候抽空去扫,平时尽孝够了,也不差这么一天,你说是不?二凤说是。葛俊又呼噜噜地喝了口水,说,徐大龙经常不去学校,说不去就不去了,比我们老师还自由。不管什么原因不去上学,总该请个假的,二指宽的条条写上一个,让村里的学生捎到学校,我心里也有个底,你说是不?二凤说是,等他上完坟回来,我跟他说。葛俊看着二凤说,你是徐大龙的姐姐?二凤说,我是他二姐。葛俊说,你今年逢九,是十八岁?

二凤刚冷却下来的脸又烫了起来,她知道她的脸一定很红,所以不敢抬头,低声说是。葛俊说,那你是在上初中还是高中?你怎么也没去学校?既然你没去上坟。二凤说,我退学了。葛俊说,为什么要退学?是父母不支持还是什么?二凤凄然地点点头。其实她的退学和父母没有一点关系,是她上到初中后,要住校,学校条件差,她吃不下那苦,那时流行退学,她就赶了个潮流。

葛俊叹口气,感慨道,都什么时代了,大部分的家长还是老封建,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很严重,还在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喝了一口水,看着二凤说,我如果没猜错的话,徐大龙也是你父母不甘心没儿子,所以终于还是生下了他吧,要不你怎么比他大八岁呢?二凤说,老师没猜错,我姐叫徐大凤,我叫徐二凤,我下面还有三凤四凤和五凤,生下来就送人了。

事实上,二凤的下面并没有三凤四凤和五凤,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一贯彻到村里,二凤的父母就积极响应号召决定不生了,只是她妈杨丽梅没勇气挨那一刀,就选择了别的避孕方式,没想到八年后,还是有颗种子漏网了,徐大龙就是那条漏网之鱼。

自己的猜测获得了证实,葛俊掩饰不住有些得意,又呼噜噜地喝了口水,说,你看看,都是这样的。我教的学生里,有个男生有九个姐姐,他最小的外甥都比他大一岁,他妈来学校找他,我还以为是他奶奶呢。二凤噗嗤一声笑了,但觉得不太淑女,就急忙收住。葛俊说,可也奇怪,要说重男轻女吧,到了娶嫁的时候,女的反倒又成了宝,又是彩礼又是聘礼,这钱那钱要下一堆,当初被当成宝的男的反倒不吃香了。

二凤的脸又烫了起来,烫得很厉害,她不得不把头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她的嘴唇嗫嚅了一句,也不一定,也有不要钱的。但她的声音太小,葛俊没听见,连她自己也没听见,或许她根本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说。

葛俊说,都是封建思想作怪,所以更应该好好上学,上学就是为了解除封建思想的禁锢。他指了指垂在二凤胸前的大辫子,就像你这条辫子,就是禁锢,且不说好看难看,就是每天的梳洗打扮,那得多麻烦,多费工夫,这和封建的繁文缛节不一样是形式主义吗?二凤不由自主地双手抚弄起自己的辫子来,低声说,老师觉得剪发头好?葛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看见什么说什么,随便打个比方,还比方说你们姐弟的名字,男的叫龙,女的叫凤,满乡满村的人都这么叫,我教的学生里,就有七八个叫龙凤的,搞得我脑袋都乱了。

二凤心想,就是,一定要换个名字,尤其是这个二字,哪怕五呢,哪怕七呢,哪怕九呢,都要比二洋气得多,所有的数字里,数二最土,土得掉渣。葛俊说,现在城里完全是现代化了,你们这里还是太落后,所以要赶快进步啊!二凤向往地说,老师去过城里吗?

葛俊没答话,他把最后一口水喝完,把茶缸放在炕棱上,跳下地说,那就这样吧,我走了,你完了给你弟弟说说,以后不要无缘无故地不去学校,也给你父母说说。二凤有些慌乱地说,老师我再给你倒缸水哇。葛俊说,不了,我也是抽空跑过来的,还得回去继续上课呢。

二凤低着头跟在葛俊的屁股后头走出院子,葛俊骑上自己的二八自行车,冲二凤点点头,就拐上了房东头的土路,又一拐向北走了,院墙挡住了二凤的视线。二凤慌忙跑到路边向北望去,葛俊已走远了,他的中山装后背在阳光下闪着光点。

二凤怏怏地回到屋里,莫名其妙地,她忽然变懒了,不想洗衣裳了,站在大洗盆前看了半天,愁眉苦脸地回到里屋,坐在炕棱上,拿起父亲卷烟用的她的语文课本随便翻着,翻到附录部分的古诗词上,看到一首词: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二凤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思君,思君。

院里进来了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二凤认得,他叫赵红,和她一样上到初中就退学回家种地了。赵红有事没事总爱往二凤家跑。以前,二凤并不讨厌他,有时还趁机指使他做点营生,今天不知怎么的,她很不高兴,他影响了她的心情,她皱了皱眉头,把语文课本撇在炕棱上,跳下地,走过去拨弄摆在窗台上的一盆君子兰。

那还是在上小学时,班里的女同学忽然兴起一股养花热,没花的同学从有花的同学家里撇上一枝,回家随便找个破盆烂罐,盛满土,把花枝插进去,就装腔作势地养起来。二凤陆陆续续从同学那里撇回十几枝花,那些好活的如秋菊、仙人掌这些先后都光荣牺牲了,唯独这支同学们公认为不好养的君子兰却历经九死一生存活了下来。一向抠门的杨丽梅为了犒劳她的汗马功劳,终于给她买了一只正规的花盆。现在君子兰已长到一尺多高了。

二凤嘴里默念着,君子兰,日日思君不见君,思君……赵红走进屋里,看到地上泡满衣裳的大洗盆,问,二凤你洗衣裳呢?二凤冷淡地说,是我妈洗。赵红走进了里屋,说,你大你妈不是上坟去了吗?二凤说,回来了。赵红摘下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握着一只镜腿像风车似的打着转,说,他们不是赶着骡车去的吗?我刚才没看见你家院里有骡车呀。再说那么远,怎么可能这么快回来?二凤没好气地说,知道你还佯问?

赵红把屁股靠在炕棱上,又把墨镜戴回鼻梁上去,双手插进裤兜,把红夹克的两襟撑开,说,刚才我瞭见你家来人了,是谁?二凤说,问路的。赵红又把双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把红夹克的两襟往住合了合,说,我见你还把他送了出去,是问路的吗?二凤说,我愿意!赵红把红夹克的拉链拉上半截,嘿嘿一笑,那是,你愿意谁也管不了。

二凤厌烦地瞟了赵红一眼,拱拱鼻子说,别炫了,我看见了,你二姑又给你家寄回一堆没人穿的旧衣裳哇,显摆个甚?赵红又把红夹克的拉链拉开,一手扯起半面衣襟,一手在上面得意地拍打着,这是旧衣裳不假,可比咱们的新衣裳都时髦呢,你看,多好看,多上档次!二凤说,还不如中山装呢。赵红嗤地一笑,中山装?都什么时代了,谁还穿中山装?二凤说,时代新不新,不是看衣裳新不新,要看思想新不新。赵红说,呀,二凤,你也学会摆文了?二凤说,别叫我二凤!赵红不解,那叫你甚?二凤说,我要改名,以后我不叫二凤了,叫思君,好听不?赵红挠着头品味了一下,说,好听是好听,可咋觉得这么别扭呢?感觉不是在叫你,是在叫别人,感觉这么一叫,就把你叫远了。二凤说,这就对了!赵红说,甚对了?

二凤过去拉开立柜的抽屉,拿出一把剪刀,说,那就再远点。赵红吓了一跳,问,你要做甚?二凤把背后的长辫子拉到前面来,用剪刀在辫子上面比了个位置,来,给我从这儿剪掉!把剪刀递向赵红。赵红啊了一声,你这辫子留了十几年了,咋能说剪就剪呢?二凤说,封建社会都存在几千年了,不是说推翻就推翻了吗?老古董!来,帮我剪掉!

赵红战战兢兢地接过剪刀,却迟迟不敢动手。二凤催促,快点呀,大男人家的,啰嗦个甚?赵红还在犹豫,二凤骂道,真没用,快起开哇!她一把夺过赵红手里的剪刀,另一只手抓住辫子,咔嚓咔嚓几下便把一条辫子剪了下来。因为自己剪不太顺手,剪得比她预想的要长一点。她照了照立柜上的穿衣镜,可能是看惯了以前的长辫子吧,镜子里的自己一下子变得好别扭,也好丑。

赵红惋惜地说,你还是梳辫子好看。二凤嘴硬地说,以前人还说女人缠的小脚好看呢!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她想,等看惯了,就会好看的,辫子是回不去了,她必须要好看。为了给自己增加勇气,她问赵红,你说我好看不?她知道他不敢说她不好看,她不在乎他心里怎么想,只在乎他嘴上怎么说。赵红说,二凤真好看!二凤果然就觉得镜子里的自己不那么难看了,她开心地笑起来,旋即收起笑容,说,不是给你说了吗?不要叫我二凤,叫我思君。赵红于是改口说,思君真好看!

二凤把散落在一边脸上的头发拢到耳后,说,这名字是挺别扭的。赵红说,嗯,是挺别扭的。二凤把散落在另一边脸上的头发也拢到耳后,说,叫我徐思君,带上姓。赵红听话地叫道,徐思君。二凤又笑了起来,的确是,带上姓就不觉得别扭了,你以后就叫我徐思君,不准叫二凤,也不准叫思君,要叫全名。赵红说,可我以前叫你都不带姓的。二凤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全世界的人都叫我二凤,那根本就不是个名字,明白没?赵红说,明白了。二凤说,思君不能随便叫,不是谁想叫就能叫的,你必须要叫我徐思君,明白没?说着,她的脸又烫了起来。赵红可怜巴巴地说,明白了。二凤说,你看你那个破名,叫赵红,你大叫赵白,你爷爷是不是叫赵黑?将来你儿子是不是要叫赵黄或者赵绿?你家祖宗八代是不都是五颜六色的?哈哈。她被自己逗得笑弯了腰。取笑完赵红的名字,她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格外好看了。

赵红说,我二姑还给我家寄来不少女装,你去挑一件哇,配你的剪发头。二凤说,不,我不要!把剪下的辫子拿起来,你说这条辫子能卖多少钱?赵红看了看说,咱们村里来过收长头发的,高春燕卖过一条辫子,卖了五块钱,她的辫子没你的长。二凤把手里的辫子递在赵红面说,那我的就能卖八块,卖给你,给我八块!赵红双手摸摸自己的身上,我哪有钱?二凤说,我是让你把我的辫子拿去卖,卖完给我八块,哪怕你卖十块呢。赵红为难地说,你的只比她的长一点,长不了三块。二凤说,我的还粗呢!赵红说,你自己为甚不去卖?二凤说,给你个表现机会。赵红犹犹豫豫地接过二凤的辫子,说,那我只能等卖了才能给你钱。二凤大方地说,行,拿去哇。

下午父母和大姐上坟回来,看到二凤的辫子没了,徐永利问,为甚要剪头发?二凤说,剪了头发好帮你们下地里做营生。徐永利哼了一声,懒得筋疼,还帮我们做营生?杨丽梅问,辫子呢?能卖五块呢!二凤故作惊讶地说,能卖吗?我以为没用就烧了。杨丽梅说,烧了?二凤说,烧了,烧得干干净净的。

端午

二凤没对父母和大姐提起葛俊来过的事,她等到大龙假装放学回来,正闷头坐在那里吃饭时,她悄悄地踅了过去,拍拍大龙的肩膀问,你今天又逃学了是不是?大龙有些心虚,但还是嘴硬地说,没,我去上学了。二凤说,那你告诉我,你们今天上课学的甚?大龙说,学的是,是……二姐,你咋知道的?

你别管我是咋知道的,反正我是知道了。二凤在大龙旁边坐下来,从衣兜里摸出一毛钱放在桌上,拿去买糖吃。大龙拿起钱,不敢相信地说,二姐你不告大大妈妈?二凤说,我哪次告过他们?大龙还是不相信,说,你以前是没告过他们,可你总要逼着我帮你做营生,你这次居然还给我钱?二凤温柔地说,二姐亲你嘛!快把钱揣起来,要是被妈看到,非给你没收了不可。大龙赶忙将那一毛钱揣进衣兜里。

二凤抚摸着大龙的脑袋说,跟二姐说说你们学校的事。大龙来了兴趣,边吃边说,我的同桌王美霞可好呢,每天给我照抄作业……二凤打断他,别跟我说王美霞!大龙说,说李小丽也行,李小丽……二凤又打断他,别跟我说李小丽!大龙为难了,那说谁?二凤的脸红了一下说,说你们老师。大龙一下子没了兴趣,老师有甚好说的?没意思,我讨厌他们。二凤说,我给你一毛呢。大龙说,我要两毛!二凤在大龙的头上抽了一下,说,别得寸进尺,小心我把你逃学的事告诉大大妈妈的!

大龙服软了,别,别,我说,我们有两个老师,你要听哪个?二凤说,先说你们语文老师。大龙说,我们语文老师是个女的,姓周,长得可好看呢,人们叫她三毛眼……二凤再次打断他,还是说你们数学老师哇。大龙说,我们数学老师姓葛,不如语老师好,他是个男的,对我们可严呢。二凤不动声色地问,他叫葛什么?大龙说,叫葛俊,他一点也不好,整天板着个脸孔,我最怕他,他经常罚我站在讲台上听课。二凤说,他家是哪个村的?大龙说,他可不是哪个村的,他是城里来的,所以他很坏。

二凤的眼睛顿时一亮,城里来的?大龙说,嗯,是个大学生。二凤的眼睛又一亮,还是个大学生?大龙说,嗯,今年刚来的,我们学校就他一个大学生老师。别的老师又种地又教书,所以没空管我们。他倒好,不种地只教书,打上整工管我们,可愁死我了。二凤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心里说,好好管,管死你!

快到端午节的时候,春播结束了,农民们闲了下来,乡里办起了春季物资交流大会。这天吃晚饭时,徐永利说,明天咱们也套上骡车,全家人到乡里赶趟交流,趁着现在地里没活。二凤说,我不想去,你们三个去哇。杨丽梅奇怪,你可是咱们家最爱凑热闹的,太阳从西边上来了?二凤说,我反正不想去,懒的。大凤说,二凤不去,我也不去了。二凤着急地说,姐,你去哇,每年就一两次交流会,别错过了,我是这两天身子不方便,没精神,你去给我捎几根皮筋。大凤说,你头发都剪了,要皮筋做甚了?二凤说,我又准备留呀。大凤说,让大大妈妈给你捎哇。二凤说,他们老眼光,买的不好看。杨丽梅说,大凤你去,别管她,她就那个得病相,狗肉上不了抬杆秤。大凤说,行哇,其实我也不爱去。

趁着母亲和姐姐洗锅涮碗,父亲看电视,二凤把大龙悄悄地拉到院里问,你明天想逃学不?大龙说,我天天想逃学。二凤说,那你明天逃学哇。大龙吸了口气,说,二姐你咋了?二凤说,明天他们要去赶交流,我不想给你做饭,你爱上哪吃吃去。大龙想了想,冲二凤伸出一只手,说,我要五毛,我买两个饼子吃。二凤打了一下他的手,说,想趁机敲诈我?但她还是从衣兜里摸出五毛钱。赵红已经卖掉了她的辫子,把八块钱给了她,她现在也算是有钱人了。大龙接过五毛钱,揣进衣兜里,又把空手伸向二凤,说,不行,我要一块,两个饼子吃不饱,我要吃四个!

你!二凤杨起手,作势要打,但她没打下去,又从衣兜里掏出五毛钱,给!大龙接过钱,揣进衣兜,又把空手伸过来,说,不行,我要两块,我逃学葛老师肯定要打我,我挨顿打,咋也值一块。二凤又扬起了手,但还是没打下去,她说,我明天去学校给你请假,你就不用挨葛老师的打了。大龙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屋里写请假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大龙背起书包高高兴兴地逃学去了。等太阳升起来,徐永利套起骡车,载着杨丽梅和大凤高高兴兴地去乡里赶交流去了。二凤也高高兴兴地起床了。她可忙坏了,先是对着镜子,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头发。这段时间又长长了,不算是剪发头了;然后涂油抹粉,双手把两个脸蛋拍打得白嫩又红润;然后换衣裳。这时二凤才发现,她的衣裳实在太少了,她有些后悔没要赵红一件他二姑从城里寄来的旧衣裳了。她把几件衣裳穿上脱下,换来换去,没一件是满意的,没办法,只能从这些不满意的衣裳当中挑出一件相对满意的换上;揣了大龙的请假条,从凉房里推出家里唯一的那辆二八自行车,骑上就往村小学去了。

二凤的心情欢乐而忐忑,车也骑的欢乐而忐忑。从村里到学校的七八里土路曲曲折折又坑坑洼洼。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春播过后翻出了潮湿的新土,空气也有点潮湿。地堰子上长出了青草,像一条条绿带子似的把田野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方块。在这些小方块中间,穿着一身红衣裳的二凤小心翼翼地骑着自行车。她不能骑得太快,太快容易出汗,出了汗就把脸上的脂粉冲掉了。她边骑着车边骂着路,这烂路,他——她想趁着没人学村里的男人们骂一句“他妈的”过过嘴瘾,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能做个不文明的人。她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心境,改口说,农村太落后了,城里肯定没有这样的烂路,等将来到了城里……她住口了,脸烫得像火烧,明知道附近没人,但还是由不住做贼似的左右观望了半天。

到了村小学时,已近中午,二凤以前在这里上过学,知道老师的办公室在哪,当她走到老师的办公室门口时,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跳得她几乎要虚脱,做了十几次深呼吸都不能平静。她正要推门进去,觉得应该先敲门,虽然农村人从来不敲门,但她想装出一个城里人的样子。刚抬起手又觉得不妥,这是老师的办公室,进门前应该先喊报告的,然而又不行,喊报告的那是学生,她已不是学生了。

这时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女老师走出来,疑惑地看着二凤,问,你找谁?二凤努力控制住气息,说,我找葛老师。女老师说,葛老师请假了,你找他有事吗?二凤的心一下子不跳了,身体却更虚了,她说,我来给徐大龙请假,我是他二姐。女老师说,把假条给我哇,我完了转交给葛老师。二凤不甘地问,他今天不来了吗?女老师说,他不仅今天不来,明天也不来,后天才来。二凤纵然千不甘万不甘也没办法,只好把自己费尽心机弄来的请假条给了那个女老师。二凤走出校园时,心跳的频率才勉强恢复到正常水平,她提起脚,狠狠地把地面上一颗小石子踢出老远,终于骂出了那句粗话:他妈的!

那时那地的农村人有个约定俗成的忌讳,大的没娶嫁,小的就不能娶嫁,否则就会被人笑话。如果大小子没娶,二小子先娶了,就说明大小子有问题,以后大小子就不好娶了;如果大女子没嫁,二女子先嫁了,就说明二女子揣上种了,这家人在村里的名声就会不好听。所以徐永利和杨丽梅经常教训二凤不要和村里的后生勾三搭四,有看上二凤的后生托媒人到徐家提亲,也总会被他们坚决地回绝:我家大凤还没聘呢!而对来向大凤提亲的人,他们却热情招待,当然不是说他们迫切想把大女子嫁出去,热情是出于礼节,恶狗不咬送礼人。

大凤今年二十,虽然不小了,但也不算大,不着急,女婿当然要好好挑,要人才好,家境好,一切都好的。关键是,大凤和二凤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她们不愁嫁。大凤似乎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主意,每当提亲的人走后,父母问她意见时,她总是羞得头也抬不起来,只有一句话,你们看着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父母说,那小子长得还行,就是家太穷了,再等等哇。大凤说嗯。父母说,人家倒是好人家,就是那小子长得不太周正,再等等哇。大凤说嗯。父母说,人家是好人家,小子也是好小子,可,还是再等等哇。大凤轻轻地点点头,轻轻地说声嗯。

二凤对大凤的婚事,似乎比大凤本人还上心,每次提亲的人一走,她总是第一个问大凤,姐,你觉得咋样?有时大凤说,眼睛好像有点歪。二凤说,歪是歪,可真好看呢!有时大凤说,家里有点穷。二凤说,穷怕甚了?自古英才出寒家,我看那小子挺有出息的,现在是穷,迟早会发达!有时大凤说,就不知道大大妈妈是什么意见了。二凤就激动地说,姐,你这是看上人家了哇,你看上就行,管他们呢,是你嫁人,不是他们嫁人,你快去跟他们说,就说你看上了,非他不嫁!然而大凤最终还是听从了父母的意见——再等等哇。

一天晚上,徐永利从村长那里带回一个重大消息:村小学来了一个城里的大学生老师,姓葛,书教得特别好,比那些只识几个字的农民老师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可是葛老师对农村的落后十分不满意,他的意思,好像教完这学期就要回城里了。校长为了留住葛老师,就去找村长,村长为了留住葛老师,就想给他分几亩地,给他成个家,彻底断了他回城里的念头。村长到处打问附近村社没出嫁的姑娘,像给皇帝选妃子似的,但安排了几次见面,葛老师好像都没看上,村长忽然想到了徐家的大女子。村长找到徐永利,把自己的意思表明了,徐永利说,行不行,我不敢说死,得看闺女的态度,只要闺女愿意,我举双手赞成。村长说,马上五月端午了,趁这个节日,我带上葛老师去你家走一趟,也不说是说媒,只是让两孩子见见面,完了我问问葛老师的意思,你问问大凤的意思。如果两方都看上了,我就带葛老师上你家正式提亲;要是有一方看不上,各走各的,也就费了你家一顿饭。

晚上睡下后,拉灭灯,徐永利向杨丽梅说了这件事,说完又问大凤,大凤,你觉得行不?大凤半天才低低地说了一句,你们看,你们说行就行。大龙说,我同意,他当了我姐夫,肯定就不再打我了。杨丽梅说,我看行,来咱家提亲的,还没有过老师呢,更别说城里人了。城里人文明,肯定不打女人。人家还是个大学生,咱家也有光彩。

二凤独自睡在自己隐密的“闺炕”里,墙不隔音,她听得清清楚楚,听得心猿意马,她想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可她知道,她大和她妈一向不爱听她的意见,嫌她野,嫌她没正形。她迫切想改变局面,她就把头探出去说,姐,你过来跟我睡。大凤说,你那里面挤的。二凤撒娇说,我就想和你挤挤嘛,越挤越亲。

大凤无奈,只得下了地,又上了二凤的隐密炕,姐妹俩挨着躺下。二凤低声说,姐,当老师的最穷,别的老师好歹家里还有地,他家连地也没。大凤说,村长说要给他分地。二凤说,能分几亩地?能分上好地?你看看咱们村的那两家外来户,村里也给分了地,可分的都是别人家不要的地,除了庄稼什么都长。大凤说,看大大妈妈的意思哇。二凤说,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得自己拿主意,你别让那个葛老师来咱家了。大凤说,人家又没说来提亲,我咋能不让人家来?村里人之间还有个走窜,他还是大龙的老师呢,再说大大已经答应村长了。二凤说,他们城里人都很坏!大凤说,哪里的人都有好人也有坏人。

二凤变着花样劝着姐姐,姐姐说不过她,就说看父母的意见吧,反正就是不答应二凤不让葛老师来家里的要求。二凤生气了,转过身去,把脊背留给姐姐,把被子都裹在自己身上,大凤没被子盖,只得又下了地,重新回到自己的被窝。

端午那天,徐永利去乡里割了几斤羊肉,炖了满满一锅。杨丽梅做了满满一条盘凉糕,占了半张饭桌。当地人过端午不流行吃粽子,吃凉糕,其实两者大同小异,把凉糕裹上皮,也可以说是粽子。中午时分,村长领着葛俊来了,葛俊今天没穿中山装,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西服,里面是白衬衫,还打了一条红领带,头发也稍微修整了一下,好像打了摩丝,闪闪发亮,一直亮到二凤的心里,她简直把他当成四大天王之五了。

葛俊看到二凤时愣了一下,片刻想了起来,说,你是徐大龙的二姐吧,你剪掉辫子我倒认不出来了。二凤扭捏了一下说,嗯,听你说完,我就把辫子剪了。徐永利纳罕,你们以前见过?葛俊说,清明节我来你家家访过一次,你们都不在,就她一个人在。徐永利笑着说,唉,太不巧了,错过了,不过不该错过的就咋也错不过,你看你又登门了不是?就此一点,二凤不由自豪起来,家里别的人,包括大凤,和葛俊只是初见,只有自己和他已是老相识了。可一向胆大包天的她,面对葛俊,所有的胆量仿佛都被压在了五行山下,释放不出来,她低着头,不时地瞟他一眼。

今天的大凤,也与往日面对来提亲的人时有所不同,往日她只是害羞,全程低着头,默默地缩在某个角落,像个外人似的。今天她虽然也害羞,但明显胆大了许多,她不往角落里缩了,坐到了台面上,不时地提起茶壶给人们添水,而且她总是第一个给葛俊添水。

葛俊不抽烟不喝酒,只是对那一条盘凉糕发生了兴趣,他挖了一勺放进嘴里,斯文地咀嚼着,慢慢地咽下,然后说,很好吃,这就是粽子吧,又觉得不如粽子黏,倒比粽子筋道。徐永利说,差不多,就是差块皮,我们这里的人端午节就吃这个,这叫凉糕。杨丽梅说,包那层叶子吃的时候还是要扯掉,不如这么吃敞口。葛俊扶扶眼镜说,这是不同的,一是包在外面的艾叶、苇叶或者荷叶,让粽子吃起来更香,主要是,端午节是为了纪念大诗人屈原的,粽子是祭祀品,这个是不能马虎的。不过这东西既然不叫粽子,那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村长竖起大拇指,啧啧,听听,文化人吃饭都带着文化味!

吃完饭,村长和葛俊走了,徐永利说,不抽烟不喝酒,好后生,我看行了。杨丽梅赞同地点点头,行了,我觉得大凤也看上人家了,就是不知道人家看没看上大凤。大凤听到,低着头跑开了,二凤翻出两颗白眼珠狠狠地瞪着大凤的背影。

中秋

葛俊和大凤定了婚,家里的人都很高兴,只有二凤极度不高兴。她的脾气变坏了,父母指使她干点活,她不去;大凤和她说话,她待理不理,她的热情和精力似乎全投到了那盆君子兰上,给它浇水,给它施肥,给它松土,隔三差五还要给它换土。这些活,她不必亲手干,有赵红代劳。

赵红刚进院子,二凤就拿着个钵子挡在门口说,去河里舀钵子水,我要浇花。赵红说,浇井水不行吗?二凤说,井水是人喝的,花要喝河水。赵红就屁颠屁颠地拿着钵子去了。等到舀了河水回来,二凤又拿了个簸箕挡在门口说,去羊圈里掏些羊粪,捣碎了,我要给花上肥。赵红也照做了,刚忙完,二凤又吩咐,去地里挖些土,要好土,你看哪块地里的庄稼长得好就选哪块地里的土,我要给花换土。赵红说,不是前两天才换过吗?二凤没好气地说,你前两天还吃过饭呢,咋今天还吃?赵红只得提只尼龙袋子去地里了。

在二凤的娇生惯养下,那盆君子兰的叶片明显变得肥厚了,颜色也更深绿了,但总给人一种不健康的感觉,像患有肥胖病的婴儿。二凤常常站在窗台前,全神贯注地盯着君子兰看半天,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它咋就不开花呢?赵红说,它可能就是不开花的哇。二凤说,瞎说,我见过它开花的,好大的一坨,火红火红的。二凤还是不让赵红叫她二凤,也不让赵红叫她思君,她非得让他称呼她的全名徐思君不可,而这个新改的名字,二凤又不让家里人知道,往往弄得赵红无所适从,战战兢兢地应付着不同场合。于他而言,这是幸福的,村里那么多的后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徐二凤还有个名字叫徐思君。

中秋节到了,按照传统,定过婚的后生,要把他的未婚妻接到家里来吃顿饭,吃完了再送回去,葛俊家在城里,来去一趟不容易。那时交通不方便,当天往返不了,他又要教书,走不开,那时中秋不放假。于是双方一商量,就稍稍地改变了一下传统,葛俊上徐家来请大凤吃饭,当然顺便连徐家全家人都请了。葛俊请了一天假,一早他就骑着自行车来到徐家,他要接上大凤到乡里去采办食材,同时要给大凤买一身衣裳,这叫换秋衣。

二凤睡得迟迟不起,家里人都起来把家里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她还是不起,白花布帘拉得严严实实。杨丽梅不时过来叫她,拉开白花布帘喊道,二凤快起哇,你姐夫要来了!二凤把头蒙在被子里,探出手臂,刷地一下把白花布帘重新拉上,嘀咕道,来他来哇,我姐起来就行了,我起来做甚了?不就是嫁个人嘛,自己悄悄嫁就行了,非得让全家人跟着鸡飞狗跳才满意?一会儿杨丽梅又过来说,二凤起哇,太阳晒屁股了。二凤烦躁地说,我没屁股!

二凤并没有睡着,事实上,她整晚上都是半睡半醒的,鸡叫的时候,家里人还在呼呼大睡,她早已睡意全无了。他们起床后发生的每件事她都知道,他们说的每句话她都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似乎都很高兴,大凤虽然话不多,说话声音又小,但还是掩饰不住她的高兴,她的高兴像洪水似的钻进二凤的隐密卧房里,汹涌着一浪接一浪的悲伤。

自行车铃响了几声,杨丽梅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了,小葛这么早呢!徐永利假意地说,快别去乡里买东西了,家里有甚吃点甚就算了。家里有西瓜,有烙好的月饼,咱们吃西瓜泡月饼,让大凤她妈再烩个菜。今年的白菜可是长好了,又大又嫩。杨丽梅也假意地说,就是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用破费了。大凤却骄傲地说,不,就让他破费!

他们一齐拥进家里来,二凤耸起耳朵捕捉着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然而他们也没说什么有用的话,无非就是假客气一顿,最后葛俊和大凤要走了,徐永利和杨丽梅把他们送出了院子,家里又空了。听到杨丽梅又假意地说,小葛,不要给她买太贵的衣裳,不买也行!

二凤终于忍不住了,爬起上半身,掀开花布帘向窗外望去,葛俊骑着自行车载着大凤已上了房东头的土路,大凤的双臂紧紧抱着葛俊的腰。二凤愤愤地骂了一句,抱那么紧干甚了?又不会掉下去,也不嫌害臊!看到两人走远了,父母带着灿烂的笑容往屋里走,二凤又睡了下来,盖好被子,拉严帘子,想补一下昨晚失眠的觉,然而仍然睡不着,她想起了上小学时的玩伴小梅。

二凤和小梅一直好得形影不离,可她们最后因为五分钱闹到现在都不说话。那是在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二凤眼尖,看到路旁的草丛中有五分钱,她就叫了起来,看,好像是五分钱!小梅抢先捡起了,可是不给二凤,还说,是我捡到的!二凤说,是我先看到的!小梅说,谁先拿到手算谁的,看到的不算,你还能看到太阳呢,太阳是你的吗?二凤说不过小梅,就去抢,两人就扭打了起来,最终二凤获胜,夺下了那五分钱。小梅可怜巴巴地说,咱们买块糖,一人咬一半。二凤指指太阳说,那是你的,我不跟你抢!两人就这么彻底决裂了,二凤用那五分钱买了一块高粱软糖自己吃了。小梅后来找过二凤的麻烦,比如时不时地去老师那里告二凤一状,可是二凤总能反咬一口,她会伪造一些“证据”给老师看,证明她是对的,小梅是在诬陷她,每每反败为胜,老师渐渐地不信小梅说的话了。

那块五分钱买来的高粱软糖早已消化成空气了,可二凤和小梅至今仍不说话,虽然两人在一个村里。事隔多年,二凤常常想,如果当时她看到那五分钱时不要叫出来,而是悄悄地捡起来,结果会如何呢?然而这次她倒没声张,掩饰得悄无声息,隐藏得销声匿迹,可最终还不是让别人发现而先她一步捡走了吗?二凤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喃喃地说,是我先看到的,我先看到的就是我的。她的眼窝里汪满了泪水。

快中午的时候,二凤睡不住了,睡得浑身疼,她终于起床了。她刚洗漱完,葛俊的自行车铃就被坑洼的黄土路颠得叮当响。葛俊把自行车骑在院子里,用一条腿支住自行车,大凤才双手扶着葛俊的腰,小心翼翼地下了车。二凤低声骂道,都搂人家腰了,还装甚淑女了!

葛俊买了一条羊腿,还有几样新鲜蔬菜,给大凤买了三身衣裳。杨丽梅假意地埋怨道,买上一身走走礼数就行了,买这么多做甚了,可别惯坏了她!葛俊搓着手说,哪件也穿上挺好看的,挑不中,又舍不得放下,就都买了。没关系的,花不了多少钱,我爸给我寄来的钱管够。又说,羊肉你们爱吃,我不爱吃,我也不会炖,就辛苦你们了,菜我来炒。徐永利说,你歇着哇,我们做,骑那么远的路,怪累的。

但葛俊还是加入到做饭的队伍当中了,大凤也去凑热闹,全家只剩下二凤一个人是闲的,也是多余的,她终于体会到了“失落”这个词的意味。

大凤说,葛俊说我们以后要到城里去住呢,我要先学会城里人炒菜,他们吃得很精细,不像咱们,吃甚都是一锅烩。徐永利正往炉坑里填着柴,听到这话,便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正在切菜的葛俊,你不是要留在村里教书吗?葛俊说,留在村里没前途的,生活也不方便,大凤也不适合种地。他深情地望了一眼大凤,大凤也还他一个深情的回眸。他接着说,我爸正在跑动,要把大凤安排在绒衫厂上班,八成能成,大凤以后就是工人了。

徐永利激动地说,那太好了,以后大凤就是上班人了!杨丽梅也很激动,我原以为咱们家只有大龙以后能到城里上班,没想到大凤先去了城里。又说,如果能把二凤也安排进城里就好了。这个女子,死活不受农村的苦,自从不念书,从没下过地,活得比城里人还城里人呢。葛俊说,不着急,先把大凤安排了再说,以后还有机会的,安排不了正式工,安排个临时工应该不难,我爸有些门路的。

二凤正在里屋闷闷地坐着,听到这话,噔噔噔几步走出来,站在门槛上吼道,我不去,我不当临时工!全家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葛俊笑笑,说,这个,需要慢慢来,临时工也是能转成正式工的。再说,你姐现在也只是个意向,还没定。二凤说,我也不当正式工,我压根就不想去你们城里!你们这样,不是骗人吗?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这个乖张跋扈的二凤突然又犯什么神经。葛俊说,我骗谁了?二凤说,村长怕你跑,想让你长久留下来教书,才给你分了地,给你娶了老婆,你现在地分上了,老婆娶上了,还是要跑,不是骗人是甚?

大凤的脸色变了,甜蜜的笑容收了起来,不安地望着二凤。杨丽梅骂道,你看这个灰女子,胳膊肘咋还往外拐呢?你姐能到城里,那是天大的福气,咱们家的人脸上也有荣光,待在这破农村有甚好的?二凤嚷道,说话就要算话!葛俊咳嗽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菜刀,面向二凤郑重地说,这个,不能算是骗。村里给我分地,那是村里自愿,我从来没说过,只要村里给我分了地,我就会一辈子留在农村,这是村里的情分,我感谢。村里要收回我的地,我也不怪村里。我和你姐,是自由恋爱,村长是介绍人,我也感谢他,但要把这说成是我留在村里的条件,那就是侮辱你姐了。你姐是她自己的,不是村里的,是她自愿和我在一起的,不是村里施舍给我的,不一样的。

二凤说,一样的!葛俊问,怎么一样?二凤想说,如果村长知道你最终还是要走,就不会领着你到处相亲了,你就不会被我姐看到,也就不会被我姐捡到,是我先看到的……但这些话,她不能说,她只是气鼓鼓地站在那里。徐永利站起来说,二凤你悄悄儿地哇,你这个人的想法咋从来不和人一样呢?好好的节日,让你搞得乌烟瘴气的,不干活,就不要添乱!二凤跺了一下脚,回里屋去了。

饭好了。烧了一中午的火,屋里闷着一团热气,为了凉块,大家把饭桌摆在院子里。二凤没入席,她捞了碗羊肉,拿了块蒸饼,回到里屋坐在炕棱上吃,大家也没管她。葛俊不喝酒,徐永利一个人喝,他很快就喝多了,一张口就是,想当年我……两对夫妻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声音传到屋里来,愈发衬托出二凤的孤独。最让她觉得刺耳的,是大凤的笑声,说笑不是笑,说哭不是哭,想笑又压着半截,像压住了死耗子,难听死了。她从来没觉得大凤如此可恶,可恶到了极点,比当年和她抢五分钱的小梅都可恶,可恶一百倍。

不一会儿村长过来了,和徐永利喝上了,吵得就更厉害了。二凤吃了一块羊肉,没饱,但不想吃了,她出了外屋,把碗放在炉台上,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盯着院子里那五个可恶的人看了一会儿,忽然叫了一声,村长!大家停止了说笑,一齐把目光投到二凤身上。村长转过头,用油渍渍的嘴说,二凤有甚事了?二凤望着父母阴得黑黢黢的脸,还是把话说出了口,你给人家分了地,娶了老婆,要是人家跑了,你不是亏了?

徐永利正要发作,村长哈哈大笑起来,说,二凤这个玩笑开得好!我跟你说,我跟你们说,我的情分尽到了,就没有亏不亏这一说。葛老师想走,那是他的自由,我能收回他的地,我不能收回他的老婆哇?地是村里的,老婆可是他自己的,谁也抢不走。哈哈,来,喝酒喝酒!二凤也坐过来喝上两杯,我听说你有点酒量呢。二凤假笑了一下,咕哝了一个成语:一丘之貉,转身回里屋了。

二凤正在摆弄那盆君子兰的叶子时,葛俊走进来问,你咋不吃了?二凤冷淡地说,吃饱了。可是当葛俊走近她身旁时,她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不敢转头看他,但分明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她的脸又烫了起来,烫得她口干舌燥,她吃力地吞了口口水。

葛俊说,你好像对我有意见。二凤说,哪有?你好着呢!葛俊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二凤浑身抖了一下,心里不由难过起来,你明白,你明白,你明白我的意思,还和大凤定婚?旋即她明白了,他不喜欢她,她原本以为,她看到了他,虽然没声张,但还是下手慢了,才被大凤捡走了,所以她恨大凤,没想到他根本就不喜欢自己,这对她的打击更大,简直要绝望,她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葛俊扶扶眼镜说,你的意思是对的,既然村长这么看重我,对我这么好,我就应该留在村里,回报村里才是,书上都是这么写的,你应该看过不少书吧?可我的意思也没错,我不能因为村长的赏识就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途,城里才是我的天地。我爸让我来农村的初衷,也只是让我下来锻炼锻炼,我迟早是要走的。等你长大了就会懂,理想和现实是两回事。这不涉及道德,也不涉及欺骗,也算不上是我的污点。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呀,二凤不禁为自己刚才的过度解读感到失笑,同时心底又泛起一丝模糊的希望。她问,那你怎么又要在农村安家?葛俊自失地一笑,说,村长三番五次地要给我介绍对象,我知道他是好意,却之不恭,我每周日一个人待在学校里也实在无聊,就和他到处转转,走走过场,也散散心,体验体验生活,没想到就遇上了你姐,我就,我就改变了想法。

二凤心想,原来如此,看来她第一该恨的人是村长,不是他多事,她看到的东西怎么会被别人抢先捡去?其次才是大凤,再次才是父母,她吞吞吐吐地说,假如我姐当时成家了,你会怎样?葛俊说,她出嫁了我自然就不找她了吧,再说,村长给我介绍对象,不可能给我介绍别人家的媳妇儿吧,那我和你姐就连面都见不上了,我还能怎样?

二凤心想,她第一该恨的人还是大凤,如果不是她那么挑剔,早早地嫁了人,结果又不同了。她舒了口气,心底泛起一丝苦涩,她抚弄着君子兰的叶片说,葛老师,你说这盆花咋不开花呢?葛俊说,这是君子兰,是开花的,从小开始养,起码要三四年后才能开花,以后每年开一次,花很好看,所以说好花难求。你不要着急,等它长大了,自然会开花的。

二凤心想,大学生就是大学生,连这都懂,她的心尖就像浇了一滴蜡油,疼痛且舒爽。她默算了一下,这盆君子兰养了快五年了,应该快开花了。她说,葛老师,我取了个新名字,你听听好听不?葛俊说,哦,你说说。二凤说,叫思君。葛俊点点头,说,思君,徐思君,嗯,单说好不好听,是好听的,但太俗气了。这种民国味道的名字,在农村不多见,在城里一抓一大把。再说取名还要讲究平仄韵律,徐思君三个字都是平音,叫起来不顺口的。平仄,你学过的吧,就是声调。二凤脱口而出,那叫思俊呢?她马上意识到失言了,赶忙偏过脸去,好在这时村长在院里喊,葛老师,出来拉话呀!葛俊冲二凤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葛俊很晚才回的学校,大凤把他送出去好远,回来后说,今晚的月亮好大好圆,比去年的还大还圆!二凤的鼻子哼了一声,心想今天的你好丑好讨厌,比去年还丑还讨厌!

睡下后,大凤说,妈,我想剪头发,葛俊说我剪了头发更好看。杨丽梅说,想剪就剪哇。睡在自己隔间里的二凤忽然叫道,不准剪!大凤奇怪,为甚?二凤说,咱们家只能有一个剪发头,我不剪你不剪,我一剪你就剪,别学人好不?大凤说,那就不剪了,正好以后留披发,葛俊说,披发更好看,我只是觉得那样做营生不得劲。

二凤偃旗息鼓了,愈发觉得大凤可恨起来。

除夕

葛俊和大凤的婚期定在次年的正月初八。每天早晨,大凤总是第一个起床,第一个下地,第一件事就是撕去昨天的日历,呲的一声,崭新的一天开始了。虽然这项工作一直就是大凤的日常,但在二凤看来,现在大凤做这项工作有了另一番意义,那呲的一声,是大凤的炫耀,也是对二凤的耻笑。

或许,大凤心里,真有那么点着急,这种着急是迫切的,爱情的甜蜜加重了她对婚姻的渴望。事实上,二凤的心里更着急,这种着急却是紧迫的,留给她的时间非常有限。她表面上还和过去一样,和家人不合群,每天闷声不响地伺弄着她的君子兰,内心里却时刻汹涌澎湃。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却决定不了该不该那么办。

那盆君子兰长得变了形,只往粗里长,不往高处拔,像个侏儒似的越长越难看,然而二凤却越来越喜欢它了,看到它的扭曲,她就有种说不出的快感。进入冬季,二凤发现,君子兰的叶片中间生出一株粗壮的根茎,起先她没注意,还以为是叶子,等到注意到的时候,它已经很粗壮了,不知是叶子转变来的,还是从土里生出来的。过了一段时间,二凤看到,茎的顶端结出几个疖,像中了什么病毒似的。有一次葛俊来看大凤,二凤向他请教,葛俊说,今年冬天它要开花了,这不是病,是花骨朵,只是还没成型。这是个好兆头呢,一般人们认为,君子兰开花,预示着喜事将近。

二凤听说,异样的兴奋,她养了将近五年的君子兰,一直不开花,怎么今年它就要开花了呢?要说喜事,家里也确实要办喜事了,可这花是她养的,不是大凤养的,喜事应该发生在自己头上才对。她又难过起来,大凤真是她命里的克星,连养盆花都是替她养的。

一天下午,家里只有二凤和大龙的时候,二凤说,大龙,二姐让你办件事你给办不?大龙说,给钱就办。二凤说,这件事关乎着咱们家的兴衰荣辱,你一定要尽全力去办。大龙问,甚叫兴衰荣辱?二凤说,反正是很重要的了,这件事要是办不成,咱们家就完了,你以后连老婆也娶不上了。大龙越发奇怪了,到底是甚事?二凤压低声音说,你们葛老师有门户。大龙吃惊地说,你是说你姐夫?二凤说,嗯,也是你姐夫,是咱们姐夫,他家有门户。

门户这个词,在那时那地只有一个意思,就是狐臭,因为狐臭是家族性的遗传疾病,故称门户,大概门户之见就是这么来的吧。门户是那时那地男女婚配一票否决的指标,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有门户的人家只能和有门户的人家结亲,因为一旦没门户的人家和有门户的人家结了亲,也就成了有门户的人家,进而会影响到整个家族男女的婚配问题。虽然这个逻辑很扯淡,但在那时,却极其盛行。

大龙半信半疑,可我从没闻到过。二凤说,门户不一定能闻到,能闻到的倒好办了,闻不到的才厉害,就好比打仗的时候,对面的敌人不可怕,混在自己队伍里的内奸才最害人,猛不防就给你背后捅一刀。这么一举例,大龙好像明白了,说,那咋办?葛老师已经和咱姐定婚了。二凤说,定婚还不算是一家,咱们必须阻止他们,结了婚就没救了。大龙说,咋阻止?咱们去告诉大大妈妈哇。二凤说,咱们直接告诉他们,他们不一定相信,你明天去学校里跟同学们私下里问问。大龙说,咋问?二凤说,你就问:咱们葛老师是不是有门户了,我老闻见他身上一股一股的臭,他来我家一趟,我家就得开一黑夜窗户。大龙说,试探?二凤说,对,就是试探,这叫投石问路。

大龙狡黠地一笑,说,我办这么大的事,你咋也得给我五块钱哇。二凤恼了,说,屁大点的东西,狮子大开口呀,这关乎你以后娶老婆的事呢,再说我哪有五块钱呀?大龙满不在乎地说,我娶老婆早着呢,你嫁人倒快了,你比我着急。反正就是这个价,要不你自己问去!二凤说,不行,我最多给你一块。大龙说,不行,四块。二凤说,不行,再给你加一块。最后以三块成交。

几天后,大龙回来对二凤说,二姐,咱姐夫真的有门户呢,全校的人都这么说。二凤得意地笑了,她当然知道,这个消息是徐大龙“问”出来的。那晚,徐永利急匆匆地从外面走回来,一进门就说,坏事了,坏事了,这可咋闹?杨丽梅问,咋了?徐永利说,大凤的女婿有门户呢,全校的人都知道,全村的人也都知道,就咱们家人不知道。大凤的脸一下子白了。大龙怯怯地说,我也知道,同学们天天来问我是不是真的。徐永利骂道,你知道咋不早说?大龙争辩,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不敢乱说。大凤慌了,带着哭腔说,大,是不是他们瞎说呢,以前好好的,咋就一下子闹出门户来了?徐永利说,以前好好的,是人家不好意思给咱们说,我问过村长了,看他那意思,好像他也知道。杨丽梅生气了,说,他知道为甚不告诉咱们?他这是害咱们家呀,咱们和他有仇吗?徐永利说,村长说他也是最近才听到的,还没弄清真假,他正在考虑该不该提醒咱们一下。大凤的眼泪流了下来,说,我和他经常靠那么近,从来没闻到过,肯定不是真的。

徐永利喊道,你快悄悄儿地哇,你是被他的迷魂汤灌糊涂了。一直在冷眼旁观的二凤插话说,我有次好像闻到了,一股一股的,不明显,像汗味,又不像是,我当时怀疑了一下,觉得又不可能。徐永利气得指着大龙和二凤骂道,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一个听到了,一个闻到了,都装着不说,眼看过罢年要办了,你们这是要毁了这个家呀!二凤一脸知错就改的表情,她这次被父亲教训得服服帖帖又心花怒放。

杨丽梅着急地问,那咋办呀?徐永利说,能咋办?退婚!大凤哭出声来,喃喃地说,我不退。徐永利吼道,这不由你的!杨丽梅劝道,大凤,你听话,这不行!咱们村赵三你知道哇,当初她老婆有门户嫁不出去,赵三不信这个,说扒着屁股上闻都臭的,现在呢?两个儿子三十多了还打着光棍呢。唉,以后我们不管你了,由着你挑,只要没门户,你想嫁谁就嫁谁。大凤只是哭着说,我不退。

但大凤没能主宰自己的婚姻,她和葛俊退婚的事还是顺理成章地提到日程上来了。徐永利请了介绍人村长,又把葛俊请到家里来,好饭好茶招待。他们没提出退婚的真正原因,有门户的人最忌讳别人说他有门户,闹腾起来不好看。他们只是说,你们两个还是不太合适,各方面都相差太多,我家大凤配不上你,别耽误了你。你迟早是要回城里的,我家大凤住不惯城里,还是在农村哇,在农村放心。再说了,你不吃羊肉,我家大凤却隔三差五就要吃回羊肉,过不在一块。村长也帮衬着说,葛老师,强扭的瓜不甜,你是文化人,最懂两相情愿的道理,一方不同意,这事就算吹了。老徐跟我说过了,你给他家的彩礼,他如数奉还;你给大凤买过的衣裳,给他家买过的东西,衣裳穿过了,东西吃完了,就退不了了,不过老徐说要折价给你钱,咱们算算。

葛俊说,这些不用算,我想问问,这是你们长辈的意思,还是大凤的意思?如果大凤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我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如果只是你们长辈的意思,大凤还想和我处,那不行,现在婚姻自主,谁也干涉不了。说着转看大凤,大凤你说,是你想退吗?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大凤眼泪汪汪地望着葛俊,又眼泪汪汪地望着父母,说了个“我”字就没有下文了。葛俊难过地叹了口气说,好吧,退!

葛俊只拿回了彩礼,其他东西没折钱。他推着自己的自行车走出院子,大家把他送到大门口。徐永利夫妇一脸轻松,村长一脸惭愧,大凤一脸悲戚,二凤站在人们后面,没人注意到她一脸的得意。葛俊回头说,我走了,你们放心,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对大龙的,我不是他姐夫了,可我还是他的老师。又看了大凤好一会儿,说,大凤,祝你幸福!大凤哭得稀里哗啦。葛俊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拐上土路,向北拐去,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了。

大家唉声叹气又如释重负地回到屋里,只有大凤和二凤还站在门口。大凤忽然叫了一声“葛俊”,撒开腿跑到路边,可是葛俊早没了踪影。大凤蹲在路边抱头大哭,二凤安慰她说,姐,天下的男人多的是,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从来不会发脾气的大凤突然发脾气了,她把二凤一把推开,学着港台剧里的台词酸溜溜地说,你没爱过,你不懂!二凤的嘴角抽出一丝冷笑,望向路那边夕阳下的农田,秋水把农田浇成一片冰滩,有几个孩子在上面划冰车玩。二凤不理大凤了,裹紧衣服往院里走,心里说,我比你懂一百倍!

村小学放寒假那天,二凤骑着自行车去了学校。她隐藏在校外的一个墙角,看着领完通知书的学生们一个个地走出校园,走向远处;又看到老师们骑着自行车一个个出了校园,骑向远处。她估摸着差不多了,就溜进了校园。校园里空空的,二凤的心里却是满满的,她远远地望见老师的办公室里只坐着一个人,再走近些,看清了,是葛俊。二凤虽然心在狂跳,还在害羞,但相比从前,她胆子大多了,她不能再等了,不然又会被别人捡去。她拢拢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裳,就走到办公室的门口。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敲响了门板,听到里面说,进来!她再次拢拢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裳,再次长长地舒了口气,用颤抖的手推开了门。

葛俊看到二凤,愣了半天才说,二凤?你咋来了?二凤鼓起勇气走到葛俊的身旁站定,低着头说,你甚会儿回城里呀?葛俊说,明天吧,今天没车了。二凤问,你明年还来吗?葛俊说,还来,我爸让我在农村锻炼两年。你有事?二凤吞吞吐吐地说,你和我姐的事,闹得挺不好的,我很过意不去。葛俊笑了,说,你有什么过意不去的?这事和你又没关系。村长说得对,这事要两相情愿才行。

二凤抬起眼皮瞟了一眼葛俊那张俊美的脸庞,心脏要冲到嗓子眼儿上了,头也埋到了嗓子眼儿上,她颤抖的声音终于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那你,你,你找我不?葛俊一时没明白,什么?二凤索性抬起头来直视着葛俊,我是说,你和我找对象行不?葛俊这回听明白了,也着实惊到了,他站了起来,定定地望着二凤。二凤也睁大她那双大花眼,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回望着葛俊。半天,葛俊回过神来,苦笑一下,说,我家有门户。二凤说,我不嫌。葛俊说,你家人会嫌。二凤说,我不管他们,我们领了证就能在一起,我甚也不要,不办婚礼都行!葛俊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说,可你是为什么呀?

二凤耸耸喉咙,坚定地说,我喜欢你!她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她在鼓着一股劲,一股让她全面爆发的力量。她接着说,我老早就喜欢你了,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所以你和我姐定婚的时候我难过,你认为我是对你有意见。你说你喜欢剪发头,我就把留了十几年的长头发剪了。你说我的名字不好听,我就改了新名字,我现在叫思俊,葛俊的俊。

葛俊激动了起来,他的身体在颤抖着,也在极力克制着,最后,他们的身体还是紧紧地拥在了一起,一个低下头,一个踮起脚尖,他们的嘴唇合住了。葛俊边亲着二凤边伸手摸她的胸,二凤说,别动那里!葛俊又去摸她的屁股,二凤说,别动那里!葛俊说,你不是答应要嫁给我吗?二凤说,我们先去领证,领完证你想动哪里就动哪里。葛俊说,领证要先回城里开介绍信,我现在就想。二凤说,你和我姐甚过没?葛俊说,没,我们连嘴都没亲过。二凤说,那你回去开介绍信,你要是实在等不上明年,开上介绍信就来,我们马上登记。葛俊说,那我也等不上,我连明天也等不上,就现在。二凤放弃了抵抗,说,那也不能在这儿,连窗帘也没。葛俊说,我有宿舍。

从葛俊的宿舍出来,二凤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心里乱极了。她一会儿想,还没成家就那样,丢死人了,转念又想,反正迟早是他的人,迟一点早一点有什么关系呢?一会儿想,以后成了家,大姐肯定难堪死了,转念又想,反正自己以后是要住在城里的,大不了少回几趟娘家。

路面冻得生铁一样坚硬,自行车轮每次碰到一个鼓包就会弹几下,把二凤的屁股从座位上弹起来又落下去,她的下面流出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得她整个身体都酥了。她又想,如果怀孕了怎么办?转念一想,怀孕倒好了,她大她妈即使不同意也没办法了。她又想,如果他父母不同意怎么办?转念一想,怎么可能?白送的媳妇还有不要的?葛俊亲眼看到了她的红色,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直到除夕那天,二凤还没来例假,已经四十多天了,而且这几天她隐约有想吐的感觉,她意识到自己怀孕了。这对她来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就在恐慌和期待当中神思恍惚地苦熬着这最后的时光。葛俊说,他正月初八就过来。再过八天,他就会拿着介绍信和她一起去乡里登记。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凌晨就开始响了,吵得二凤心神不宁又心潮澎湃,她想到自己很快就可能和父母和大姐反目成仇了,心里难免有些愧疚,她忽然变得勤快起来,主动帮父母干活,抱柴,打炭,烧火,拌鸡食,贴对联,打扫院子等,忙个不停。徐永利说,二凤这是要重新做人呀!杨丽梅说,一个年把两个女子过反了,懂事的不懂事了,不懂事的懂事了。

“懂事的不懂事了”是指大凤,自从和葛俊退婚后,大凤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本勤快的她变得懒惰了,原本不爱说话的她更不爱说话了。她原来的不爱说话是温顺,父母怎么说她就怎么应,现在的不爱说话是无声的抗议,和父母反着来。

一家人吃过年夜饭,徐永利说了一个消息,他说这个消息的目的大概是想让大凤死心,他却不知道这个消息让二凤几乎要死去。他说,听村长说,葛俊给校长写了封信,说他过完年就不来了,他要成家了,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八。

一声麻雷把窗户的玻璃震得哗啦啦地响,二凤哆嗦了一下,面色惨白。大龙高兴地说,不来了好,最好给我们换个女老师。杨丽梅说,总有不嫌的。徐永利说,肯定也是找了个臭人哇,快别来了,二凤说得对,城里人爱骗人,差点把咱家大凤害了。他喝了点酒,有点话痨,大凤,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年新气象,明天开始,你就把葛俊忘了哇。穷点丑点问题不大,有门户就绝对不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要替你弟弟妹妹着想,替子孙后辈着想。大凤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垂泪。杨丽梅说,你大说得对,好好过年哇。外面的爆竹声密集起来,炸雷一个接一个响起。杨丽梅说,这还不到十一点就开始接神了,可有紧巴人了。她跳下炕,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忽然叫道,呀,君子兰开花了!二凤快看,你的君子兰开花了,真是好兆头!

君子兰叶片中间的那根茎的顶端,捧出一朵火红的大花,映衬着玻璃外面的烟花显得格外耀眼又突兀。二凤跳下地,她没看君子兰,披了件衣裳就跑出了家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机关枪似的鞭炮声和大炮似的麻雷声此起彼伏,升上夜空的烟花就是一颗颗照明弹,整个村子如同战场,二凤像个英勇无畏的战士一样奔跑在忽明忽暗的乡村的土路上。她一口气跑到赵红家的院门口,看到赵红正和家人围着一堆旺火放炮。

二凤冲院里招手,赵红你过来。赵红扔下手里的炮忙不迭地跑过来,二凤你咋来了?二凤说,你明天来我家提亲哇,我们初八就典礼(办婚礼)!她预料到的惊喜、惊讶、惊诧没有在赵红脸上出现,赵红不好意思地说,二凤你还不知道吗?我定婚了。二凤一愣,你开玩笑的哇,和谁?赵红说,和小梅,就是小时候和你抢过五分钱的小梅,我还是喜欢大辫子。二凤还没转过弯来,赵红说了声“二凤你等等”,就转身跑回了家,很快又跑了出来,他手里拎着一个红布袋子,递给二凤说,你的辫子,我一直没舍得卖,那八块钱是我跟我妈要的。我现在定婚了,就不能留着它了,还给你哇。说完又跑了回去。

二凤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痴呆地解开红布袋的扎口,果然看到了自己那根留了十几年的长辫子,像一条黑色的蛇,盘成一个奇怪的姿态。她望向夜空,明亮的烟花丛中捧出一朵火红灿烂的大红花,像极了那朵盛开的君子兰,也像极了那天在葛俊宿舍里盛开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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