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看到过一条微信,讨论小孩子学习背诵古诗的功用,语带调侃地说:背过唐诗的人看到瀑布会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没有背过的只能说:“哎哟我噻!”——莞尔一笑之余,我们也不禁思考:这就是我们教小孩子读古诗的目的吗?仅仅是把诗歌当作一件件“文化的古董”交托到孩子的手里,给他们的语言增添一些装饰的材料?
回答“学诗何用”这个问题,需要我们先回到“诗教”的原旨。
孔子说:“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这里的“《诗》”,原是指《诗经》,后来渐渐延伸为诗歌——这一重要的文学体裁。而“温柔敦厚”,恰是诗歌能在我们心灵上留下重要印迹。
雪莱曾在《诗的辩护》中阐述诗歌与道德的关系:“道德的大原在仁爱,在脱离小我,与非我所有的思想行为和身体的美妙点相同一。一个人如果要真是一个大好人,必须能深刻地广阔地想象;他必须能设身处于一个别人或者许多别人的地位,人类的忧喜苦乐必须变成他的忧喜苦乐。……诗歌从想象力这种根本的地方下手,所以能发生道德的影响。”我们嫌雪莱的话说的还窄了一些,由诗歌里生发出的深刻而广阔的想象,不仅可以与他人同其忧乐,更可以我们身边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进而是与整个世界相互感应,彼此交融。生命的境界正是籍着诗句中林林总总的意象拓展开来。
我们教小孩子读古诗,也要从这样的目的出发:让他们的内心更加柔和敏感,对身边世界产生更为丰富的想象力、感受力。
在《传习录》里有一个很有趣的比方:人心是一面镜子,可以映照万物。别人都是急于在“照”字上下功夫,只想着照得远,照得多,却没有意识到镜子本身的模糊昏暗。王阳明先生不是这样,他是在“磨”字上下功夫,把镜子磨亮了,于是,“随感而应,无物不照”。今天,我们和孩子共同品味诗歌,不就是要帮助他们打磨这面可以映照当下、映照未来的“心镜”么!
基于这一思考,我们开始探索开展诗歌教育、陶冶学生诗心的具体路径。2016年起,我们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山诗社”合作,为三、四年级的学生开设了“诗歌吟唱课程”。——所谓“诗歌吟唱”,是挹取《碎金词谱》、《九宫大成谱》等古谱的精华,并结合李叔同先生《学堂乐歌》以来今人的作曲成果,为诗词配曲,使一首首古奥雅驯的诗词更容易“融化”在孩子的口齿间,“融化”在孩子的心里。
为诗词配曲,强调诗词的音乐属性,是“诗教”的应有之义。王船山先生在《诗广传》里说:“教之以诗,而使咏歌焉者,何也?以学者之兴,兴于《诗》也……觉天下之理皆我心之情,而自不善以迁善,自善以益进于善者,皆勃然不能自已,则诗实有以兴之也。”——一个“兴”字,点出了“诗教”的灵魂所在。
“诗教”的课堂,绝不该是“我教你学”、师生情感相隔的课堂,而应该是在吟唱声中,师生情志共同生发、兴起的课堂。乐曲如一条流动的纽带,使我们心灵彼此相依。在我们“诗歌吟唱”的课堂上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老师问:“我们曾经学过许多与春天有关的诗,大家还记得吗?”不知谁起了头,一人唱之,众人和之,一首唱罢,第二首又立刻接上……诗句的韵律、诗歌的内涵就是在这样轻松、浪漫的情境里被孩子直觉地感知到;文化的因子,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浸润到孩子的心里。
与一些教育者片面地强调学生古诗词积累数量不同,我们更关注孩子与诗歌相遇的经历,更强调对孩子“诗心”的培养。诗歌,不是点缀修饰我们言语的材料,而是诗人真切的生命体验和由此产生出的生命感悟。只有捕捉到这种真切的生命体验,我们才能与诗歌真实地相遇。
从这一思考出发,我们的诗歌吟唱课程强调“诗境”的创设:暮春时节,春服既成,我们和孩子一起走出教室,漫步在生意盎然的林木花草之间,从观察草木、认知草木入手,进而吟唱诗句,用诗心体贴来体贴这大自然的馈赠。团团围坐在桃树下,唱一曲“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独自伫立海棠前,吟一阕“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携手漫步在小径上,诵一首“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这不是对“诗境”的简单重建,而是对诗人生命体验的追寻,也是对自我生命价值的发现。此诗、此景、此情的刹那间的相遇,胜却人间无数,相信会成为孩子永久的回忆。
记得,在学唱《诗经·桃夭》时,一个孩子不无遗憾地说:“什么时候老师才结婚呀?我们真想去老师的婚礼上唱《桃夭》呀!”——为着孩子的这小小的愿望,我们借来了汉代婚礼礼服,依照古书记载的汉代仪礼,为孩子们上演了一场老师的“婚礼”,孩子穿着粉色衣裳,组成歌队,为老师伴唱《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歌声,洋溢在整个绚烂的春色中。
德国文论家莱辛在《拉奥孔》的序言里,这样写道:“我们近代人在许多方面都自信远比古人优越,因为我们把古人的羊肠小径改成了康庄大道,尽管这些较直捷也较平稳的康庄大道穿到荒野里去时,终于又要变成小路。”(朱光潜译)是的,在现代教育的宏大背景下,我们在寻找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幽深曲折,直通向孩子心灵的深处,我们要沿着这条小路走下去,点燃那潜藏在他们心底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