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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有一种偏见:活着的作家永远写不过死去的。
无数陈列案头和书架上的经典作品,其作者十之有九都进了棺材。论证一部作品的经典性,逃不过时间这个坐标尺。这是活着的作家无可避免的悲哀。
当然,于他们而言,也无意与故者去争一二。譬如阿城,早已“封神”。譬如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位作家,本·方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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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去年导演了一部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本·方登是原著小说及编剧之一。
他潜心创作十八年,三十多次出入海地,写作八部短篇小说结集出版,是为《与绝迹之鸟的短暂邂逅》。
这部短篇小说集曾获海明威奖和欧·亨利小说奖。
在我眼里,它配得上。如果李安愿意,这八部小说都可以改编成八部很好看的电影。这个很好看是指艺术性与商业性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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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商业性很简单,四个字:性爱,暴力。性爱是读者理解并进入一个人物的核心。暴力是读者理解并进入一个情节的关键。
我这里所说的性爱是一个大概念,它囊括爱情、亲情、性行为、同性、不伦等。而暴力,是打破,是对完整、对体制、对道德、对理想、对美好的破坏。
最典型的书中所节选的第一部短篇,《良人难寻》。“她的下身紧贴着他的粉红色‘巡洋舰’,他的舌头在她口中甜蜜而柔软地挤压着。”类似的句子随处可见。
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新婚燕尔的妻子,盼望着去海地服役的丈夫能尽早归家。她不确定自己还能守贞多久,尤其是要极力抗拒送上门的诱惑。等到她盼回自己的丈夫,他却变成海地伏都教的异教徒。这个教规定每周周六不能做爱。她还得知,丈夫娶了伏都教的爱之女神,女神曾附体在海地姑娘身上同丈夫行过房。在周六,丈夫只属于爱之女神的。她困惑了,试图寻求表姐李,一位灵媒帮她解惑。
小说里的性爱描写可以让读者迅速进入角色,但借助性爱这个壳,本·方登真正想要探讨的是战争背景下的夫妻关系的异化以及和解。
谈到暴力,似乎就更好了解了。几乎每篇小说都涉及到了战争。从处女作《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到《与绝迹之鸟的短暂邂逅》,本·方登对战争的痴迷,就像莫言离不开高密,贾平凹的商州,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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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文艺性关乎文学本身,即作品所塑造的人物及文学语言。
本·方登的语言精准而独到,常有特别而事后回味又觉得精妙无比的比喻冒出来。在描述所见事物时,分外清晰而果断。他的文字给我一种强烈的直觉:小说里的人物,都是他的老朋友。至少是邻居。他们会在深夜举一杯朗姆可乐畅饮,听着李斯特的钢琴曲,然后聊起曾经在缅甸、海底、哥伦比亚经历过的事。他们有一个共同话题:战争。
战争是一场极致的暴力事件,它破坏的是一个国家的秩序和体制。在这种破坏之下,有的邻居会给他讲述,他曾为海地一位革命者走私古巴艺术家的画作,赚来的钱用来支持革命。有的邻居为他会讲述同校的一位教授,曾经是一位鹦鹉研究专家,考察时被哥伦比亚的革命派误当成间谍抓获,意外发现革命派的驻地有罕见的将要灭绝的鹦鹉。还有兄弟俩捕鱼发现毒品,先后上交警察、参议院最后自己留着换钱的故事。
小说就是虚构。对于虚构而言,最难的就是如何抵达真实。抵达人的真实,人性的真实,甚至社会及世界的真实。能让我产生作家与人物是老朋友的强烈直觉的作品不多。这本书是近期看到的唯一。
本·方登小说里的人物不存在明显的善恶分界。正如封皮上的一句话:
善的力量总是关乎我们无法企及的东西,而邪恶则是纯粹的,它只为自身服务。
在善恶混沌的世界中,他们身处绝望的泥沼,却总有一道光,会为极端处境下的底色增一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