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有见过沈君了，据说她的小工作室做的风声水起，大家没事时谈论她两句，都是羡慕之词。有时候谁被老板惹恼了，背过他也恨恨的说，“大不了我辞职创业去！”说说而已，像沈君那样毅然决然就出去打拼的，这半年多时间里，还是再没有第二个。那日恰巧路过她工作室所在的办公楼，于是上去拜访一翻。

沈君的办公室在一大排办公楼后面的一个居民楼里，普通的小两室改装而成。白白的墙壁，淡绿的墙围，小碎花窗帘，装修清新简单。北欧风格的简洁木桌椅，几台电脑，几个男孩女孩从电脑后抬起头冲我点头微笑。

沈君还是招牌式的笑脸迎接我，头发随意的扎在脑后，一件宽大的T恤，板鞋，破洞年仔裤，与原来头发高高盘起穿西装套裙，干练优雅的的职场丽人形象，风格气度都已全然不相同。

她把我迎到她的会客室里，只小坐了两道茶的功夫，就被拉出来吃饭。她悄悄附在我耳边说，“这里说话不方便，出去聊会。”我低笑调侃她：“当了老板，就开始有背人话了。”

在一个小餐馆坐定，点好菜，沈君先吃猛吃一气，然后才腾出嘴给我说话：“别笑我吃得急，我现在早晨都不吃饭，两顿并一顿了，所以中午吃的特别多。”

“原来你可是吃早餐最讲究的，水果牛奶麦片红枣什么的，闹上一堆，整天笑话我们光吃煎饼果子的，现在都退化到不吃早餐啦？”我慢条斯理的吃着菜，吃饭太早，感觉还不太饿。

“哈哈！不光吃饭，好多习惯都改了，现在活的一点也不健康。吃饭不规律，熬夜，不锻炼，吃方便面，看看我这小肚腩！你的瑜珈课还上着呢吧？我已经半年没去了。”沈君塞完菜，又灌一通饮料。

“我还说你是赶我们上班的点，人不多的时候去上课呢。这当了老板，时间反而更不自由了。”我问。

“还真是这样，原来吧，就头疼上下班打卡，觉得这个时间卡的紧不自由；现在呢，不用打卡了，反而什么时间也没了。也不是忙的就一点时间也抽不出，就是觉得重要的事情太多，娱乐啊什么的都得往后排，排到最后就没时间了。”沈君依然低头快速的吃菜。

“赚钱比健康重要，果然一当老板就不一样了。”我揶揄她。

“赚钱当然重要，你不理解的。我现在不是为自己赚钱，是在为一群人赚钱。你看到了吧，我那儿虽然人不多，可每个人都得发工资的，房租，水电费，推广费，宣传费，这费那费，那一个不交也不行，不赚钱行吗？”

“那也可以合理安排时间啊？”我说。

“合理不了。每天不坐在电脑跟前就不踏实，不谈个客户就不安心，就觉得自己辜负了一天，太不够努力了。就是勉强出去，也没法放开玩，满满的都是罪恶感。”沈君擦擦嘴，惭惭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可以开始好好说话了。

“你给自己压力也太大了，当老板就得有个老板的样，像你这样，不把自己累死了。”我说。

“老板什么样？老板唯利是图，只看着钱，只知道剥削员工，没事自己去度个假，这样？切！”沈君一脸不屑，“我跟你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原来我们老说老板这儿不是，那儿不是，现在想想，当老板最累了，他担着下面所有员工的压力，员工可以要求老板，老板要求谁去？我们都不理解啊！徐总现在还在那个老中医那儿看失眠呢吧？我觉得我也快了。”

“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啊，照你这么一说，老板好可怜，好让人同情啊。”我也不屑的说。

“也不是同情的事儿。就是吧，原来老觉得是员工在给老板打工，我现在都觉得是老板在给员工打工。员工赚钱养活自己就行了，老板呢，得赚钱养活一个公司的人；员工有能力让老板认可就可以，老板得让客户认可，让员工认可，还得让社会相关的各部门认可；员工有脾气了冲老板发，老板有委屈了向谁发？员工能力差点儿，得老板给包着，能力差也不能让客户挑刺，可谁包着老板？”沈君开始侃侃而谈。

“手下人是不是不太得力？这么多牢骚。”我笑问道。

“也不说什么得力不得力，能干二千块钱活的，都觉得该赚三千块钱，还有一个你永远无法满足职业理想，但是你还是得想办法安抚，你得让人在你这儿干的舒心顺心。原来最烦各种开会和考核表格什么的，现在发现，也只能用这些方法来统一思想。还有，我现在都特别怕他们加班，有事没事的加班给我看，就好像在说，老板，我可是额外在工作了啊，你看着办吧。不给点补偿，他心理就不平衡。其实，加那点班，产生价值了吗？没有产生价值，没有收入，那这额外的加班费，我从那儿出？只能从利润里扣，利润啊，那也是我的工资啊。”沈君已经说的有点愤愤然了。

“果然老板都是唯利是图，不想给加班费，还这么多话。哈哈!”我笑着说，“怎么就没有价值啦？那肯定是工作安排有问题。多做了工作，客户满意了，自然就付出价值高一些了呀。”

“客户给？你想的他们也太好了，他们会觉得你的额外服务需要给小费？别逗了，他们永远都觉得你应该提供更多的服务，他们付的钱已经太多了。一个月千把来块钱的业务，就觉得可以对整个公司的人呼来喝去，要求一个接着一个，他们那点钱可是好赚的？我有时候就想，我原来一个月大几千块钱的工资，都不给老板干这么多事儿，现在得在他们这些小老板跟前低眉顺眼的，这都什么事儿。”沈君说的不平了起来。

“你这心态，有问题。”我肯定的说。

“可能是有点问题，接触的这些小老板多了，特别厌烦，烂事儿太多了，一个个婆婆妈妈的。要搁原来，我就不接了，现在不接，行吗？没有业务，行吗？当了老板，就得装孙子。员工在客户那儿受了委屈，还能得到点老板的安慰，没准额外发个委屈奖，老板谁安慰去？你知道我现在感觉我像什么？”沈君把手肘压在桌上，看着我认真的说。

“像什么？”

“像流落风尘的烟花女子。”

我听着简直要笑翻了，“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是真的。”她认真的说，“原来打工的时候吧，怎么也算个高级打工者，就好比是富人家的小妾。虽然也得看人脸色，但是吃穿用度的规格是有的，要是遇到个好主，也可以阳春白雪一唱一合的。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敷衍一两个人，到底还是容易一些。现在呢？流落风尘，卖艺也好，卖身也罢，每天面对的都是不同的主，都得敷衍，还不敢发脾气，不然就没有饭吃了。还不知道年老色衰以后怎么办呢。”

我听着突然也有了点小忧伤，原本以为创业是打工的解脱，照她这样一说，似乎并不是，那么如果做小妾做的委屈了，怎么办呢？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被我这个比喻刺激到了？不说话？”沈君笑着靠到座位上。“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上班呢，就是把自己的才能和时间打包卖给某个公司；创业呢，就是自己把各项才能单独包装零售。包装得好，才能突出，自然收入更高一些。若是本来才能就一般般的，可能就全砸自己手里了，还不如当初打包卖了好。”

“你说的是小公司吧？得靠创业者自己打拼的，做大了就不是这样了。不是还有梦想吗？”我努力想把话题拉得正面一些。

“梦想？早就消磨没有了吧。”沈君像是听到一个很陌生的词汇一样，怅然的看着窗外。突然又转过头看着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我笑着想了想，“我没有什么大的梦想，就是想去那里就可以去那儿，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财务自由，周游世界。”

“我的梦想也基本上是这样，可能很多创业者开始时的梦想也就是这样。然后，开始创业，去实现梦想，最后发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沈君又漠然的说。

“不归路？创业是不归路？”我觉得越来越不能理解她的话了。

“嗯，可能创业不是不归路，而是现在创业被圈定的概念，就是一条不归路。现在的创业是什么？开店，开公司，然后赚钱做大，融资上市，这是创业成功的标准。这是什么啊？这是换种方式在说经商罢了，和当年的下海是一个概念，只不过被披上了一层情怀的外衣。我觉得创业，可能是有史以来一个被曲解的最彻底的词汇，一种被绑架了的标准化生活。”沈君开始冷笑。

“下海也没什么不好啊，赚钱了就可以周游世界，不是实在了梦想了吗？”我还是懵懵懂懂。

“可能吧，有些人是这样做了，但是大部分人都陷了在了商业里。你知道商业的本质是什么？就是商品的交换。你包装出来一个商品，然后换取客户认为它具有价值的金钱。这个商品是什么？决不是那些你看到的商品，而是智力、技术、才能这一类的东西，你集合越多的这些东西，就能包装出越大的价值，换来越多的金钱，然后再投资去圈禁更多。这此东西是什么？其实就是一个个有各种能力的人。比如，我现在如果只有一个人，我就只能卖我一个人的才能，我现在公司有十个人，那我就可以卖十个人有才能，十个人的才能卖了一百块钱，但是每人我只付五块钱，这样五十块钱就是我的了，也算是我的智力赚来的。这些说到底，和梦想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不是在探讨资本和剥削的问题了？你刚才还说你是在给员工打工……”

“所以说，这就是我的矛盾之处。我记得上个公司的老板常说：商人不赚钱是不道德的。我现在就是这个不道德的商人。我一直想着什么情怀梦想自由，用这些来指导商业，可行吗？我的员工如果每人自己可以赚五块钱，我集合了十个人才赚了四十块钱，我让他们少赚钱了，我道德吗？可以如果我努力用这些资本去赚更多的钱，去包装去营销，又不是我愿意和擅长的。我违背了自己的初心，还说是在为梦想打拼，唉！”沈君的面色凝重。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其实也根本不懂她在惆怅什么，只好陪了一个苦笑，然后眼睛不看她，四处瞄瞄，这时候才注意到，已经过了饭点，可是这个小饭店始终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吃饭，一直冷冷清清。饭店的布置很文艺，饭菜价格小贵，但是口味也还凑合吧，怎么都没有人来呢？想着漫不经心的说，“我们还都羡慕你创业呢，你这儿倒好像弄的上了贼船似的。”

“就是一场被蛊惑的春秋大梦。而且上了贼船的也不止我一个，你也看这个小店了，夫妻店，挺文艺的两人，我经常来，快关门了。估计我也快了。”沈君摇摇头难看的笑了笑说。

“你那儿不是一直还不错吗？怎么就也快关门了。”我觉得越来越不明白她了。

“没有做下去的热情了，开始怀疑所做的事情了，还能坚持多长时间呢？现在不过是骑虎难下罢了。”

“你呀，上班不好好上班，办了个工作室又干絮烦了，那不办了干什么？从良？还去跟人家当小妾？”我玩笑着说。

“曾经沧海难为水。你见过那些名妓丛良有多难吗？还有不甘寂寞又回到风尘的呢，想来风尘虽恶，也有平淡生活没有的好处吧。估计是回不去了？”沈君也笑着说。

“那岂不是没有路了？”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且走且看吧。”

我俩相视一笑，结束了这个乱七八糟的谈话。后来好长时间又没有联系过，不知道她的工作室怎么样，但是总体来说，我是不看好的，估计关门只是迟早的事情，她这么一个三分钟热度的人，不想干的事情自然也就干不好了。

办公室里别人再说要辞职创业的话时，我就想起和沈君的这段对话，看来创业并不是一个世外桃源的地儿，反而像个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但是里里外外都是一样的在生活罢了。有时候看着发牢骚的人，实在过分了，就决定把这段对话写出来，希望他们能看到。上班，还是所谓的创业？自己想好了再去。

文：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