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转山
沿香溪河上溯,河流碧浪潎洌,泠然森森。我悠然自得坐在大巴上,感受着山峦、河岸微有寒色的风光,一时沉迷于着美不胜哉之中。峭壁如削的岩壁向我迎面扑来,随着身子的摇晃间,眼前即是薄雾弥漫的开阔山谷。饱餐山色欲望的心潮也随风逐兴,随景翻腾。
七月的酷暑天,六月的船歌已消失在远方。枯居的日子里极易生出无比落寞的意绪。户外暴裂的阳光下我会有情不自禁的疾走,淋漓的汗珠溜滚在脊背和胸膛,感受通透的畅快;我会有站在江畔石堤上的杨树树荫下,一望那流淌不息的江水,愿红尘凶嚣的罪世随江水流逝。
出游向西——华中屋脊神农架。
出宜昌入兴山,风光美不胜收,山容水貌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这里有滋养佳丽的丰盈充溢的风水,昭君姑娘因圣命难违,当年从这儿戚戚走出,成了国际交流的友好使者,创下大汉琴曲胡声美女公关的典范。现世的王朝虽有数不胜举的当代昭君,其色其技已是通天尽人之怀,其名却无“落雁”之雅称。
旅途的晚餐总会是在欢声笑语中无休止的杯盏交错。离开餐桌后,我没有马上回房间,而是在沿着河流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行走,在暮色四合之际聆听着从人群的嘈杂声中透彻的水声。
小镇没有十字街,有一中心广场。一群妇人随着音响的旋律缓疾有序的扭动腰身、挥动手臂,这山村小镇街角的一景,如同都市里自家小区附近的黄昏街道边。体面而和煦的老翁、老妪以期盼的眼神与我目之以礼,似乎同一里巷的邻居碰面要寒暄几句,也许是退休后从武汉来此避暑。街边的餐馆散出一群男女,好似葡萄滚地似的,一个一个的出现,酒酣耳热之际欢畅放言,浓厚的武汉腔。当地山民——鄂西一带的口音柔和、轻声,唱起歌来如穿山的号子,高亢、悠扬。这座小镇在以往除了穷,就是静。山林开发了,小镇来的人渐渐多了,外地人的进入添了几分异样的风韵。石桥桥墩下的不息的河流带着吼声撞击着每一块裸露的巨石。
次日清晨,我在下榻宾馆后院的河边转悠,欲雨未雨的凉意湿意在清新的空气里感觉盛爽,一扫昨夜追世界杯球赛未眠的疲倦和困顿。
乘大巴车向山顶进发。
嵯峨的峰峦蜿蜒、漫漫的山路峻险。我摇动着脑袋观路途两面,一面逼仄的仰面向上是壁立千仞,一面放眼远瞰是群峰簇拥。汽车每次急转弯时身子如晃秋千,心悸辄起。沿公路一带是沟壑溪流纵横,波涌湛湛,山谷间有清泓片片,碧水澹澹。汽车在山谷山峰间上下奔跑,觉得随时都会冲进云烟缥缈的空旷山谷间,随时都会纵身一跃。 此刻我的心由不安和恐惧所笼罩。
大巴车厢内很安静,只有油门轰轰声响。
原始深山老林自有一种蛮荒神秘的气势,各种鬼怪精灵都依附于山神,每一山峰皆有人格化的山神所在,人的长久的噩运和恐惧内化了某种宗教的阐释仪式,有了流传已久的故事。进发之始,也没去拜拜此地的山神庙,虽然是转乘当地旅游公司的大巴车,虽然进山者芸芸,我心里却忐忑不安起来了。想起青海藏区的每一座山峰都被当地居住者赋予女神的命名,想起虔诚的信徒一生中都有着磕长头完成转山的使命,不惜殒命途中。一些神秘神圣神奇的祭奠仪式一时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此行进山是福是祸这样的问题占据了思维。
大巴车沿着陡峭的山崖边朝着山顶行驶,片片乌云缓缓游移,压盖着山峰,一片山雨欲来的气象。放眼回望,远处层叠的山岚闪动着耀眼的阳光。
惶恐一直未消,山群的游历被一个“险”字所强压,罔顾了原始深林的雄浑、俊秀、巍峨,罔顾了标有国家公园的稀有景观、稀有物种。我下意识的手在胸前划十,嘴在默念阿弥陀佛。
面对这山川寂寂,回望那光阴迢迢,人,总该有所天启、有所悔悟。一生的妄喜和惶馁了此在这险境丛生里,也算善终吧?厌世者可隐遁此地,亡命徒可一栖此地,疯癫艺人可弦歌此地,抑郁症者可养疗此地,政治犯也可放逐此地,失恋者以一泓清水一洗心酸神惨之态,依寂静山崖还无念之乐。山群的雄浑、俊秀、巍峨、蛮荒之魅力若没有峻险相依也将毫无神秘的吸引和惊艳的风韵。
趋之若鹜的进山者,在此时节已成时尚,山村与城市之间的两种居住方式已成时尚,这不仅仅是身体的候鸟形式的需要,也是心理上乃至形而上的所趋。城市聚集了太多的社会矛盾,太多的黑暗意象。乡村昭示着田园主义怀旧的情感,和谐、温馨激发出人道主义回归。
七月,转山的时节。我全程的不安与恐惧,全程的梦幻和启悟。
七月,告别多事、凋敝的六月。混合了魔性和神性的人类有了不安和恐惧。具有着灵性和神恩的新的希望正被狂热和猖獗压制。
七月,全世界都惊愕的看到,这片大地将很可能成为人类文明史和现代化历程的列外者。
蛮荒之野,野在颟顸中沉淀着趋附势利、佞媚谄伪。
噩运之噩,噩在最能催发邪孽的沉睡因素。
七月,再见,山神。深山的茅屋檐下传来的玎琮风铃声 。
2018年7月13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