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九十岁。
金黄的银杏叶铺满街道,窗外的世界躲开了喧嚣。
夕阳昏黄,盖在我和摇椅上。
我从不怀疑我能活到那样的高龄,但我很怀疑,如果那时的我在摇椅上闭着眼睛竭尽全力回顾一生,能不能够把每一年的发生的事情,回忆成满满的一分钟。
如果能,那我的人生将成为一部九十分钟的电影。
但愿能。
也许是昆明近来多雨的原因,小区门前雨后的泥土裹着草木的清香偶尔挑逗着嗅觉。那些黄土高原深处晨曦旷野上泥土的芬芳,蓦然从记忆深处散发出来。
年近而立,是时候写写记忆深处儿时的故土与旧事了,我想。那是我之所以我的原因。
可屡屡举笔语塞,那是记忆的大海里最隐秘的暗流,珍贵而远逝;我是海滩边想拥抱海浪的幼稚孩童,热情但无助。
来不及。
总是来不及。
在我还未分清小麦和糜子的区别之前,我就离开了珍藏着童年的村落。
我弄丢了屋檐下春来筑巢的小燕子,弄丢了围墙外盛夏绽放的槐花香,弄丢了院子里金秋收割的打谷场,弄丢了枣树上严冬素白的梨花妆。
在我还未参透生死与离别的意义之前,我就不再看到阖家团圆的场面。
我弄丢了奶奶指给我横在星空里的银河,弄丢了爷爷指责我划在小树上的刻痕,弄丢了一家人下地劳作回程时赶牲灵的铜铃,弄丢了煤油灯前听故事时土炕围上的剪影。
在我还游离于成长与成熟的鸿沟之间,我就突然见到了父母亲的老去。
我弄丢了父亲除夕骑着车风雪夜归的倔强,弄丢了母亲夜里背着我十里问医的刚强,弄丢了父亲作画、耕种皆是一把好手的过往,弄丢了母亲下地、喂羊撑起一个小家的力量。
我出生在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初,陕北黄土高原千沟万壑间的一个普通小山沟,住土窑洞,吃小米粥,妈妈的面条是一绝,拿手菜是炒洋芋丝。
村子里的爷爷叔叔和小朋友们都是姓常,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村子里的所有人瞒了我一个秘密十八年。
听长辈们说先祖自明朝移居来此地的,想来也有六七百年的历史了。我小时候看着先辈们每天都能看到的黄土高原上的晨昏与星月,就像是亘古不变的情境。现在去追思这短短几年的一瞬,还真会有些矫情。
可就是在梦里,在不经意的意识里,在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四季分明的小山沟,我总认为自己还是那个孩子。我拉着妈妈的手跟在她后头,喊着我现在这般年龄的人叔叔和婶婶,沿着弯弯的小河,从前沟走到后沟。
每次梦醒时分,总会有个恼人的声音告诉我,你已经是个而立之年的男人!
好可怕。
真的好可怕。
纵然是那不知疲倦的夸父,成熟的脚步还是赶不上老去的夕阳。我站在这里,腹背不再挺直,声音不再嘹亮,那是肩膀触到了生活的重量,言语裹上了岁月的沧桑。
小暄善诵读,最近将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录了一遍放在网上,我借此时隔多年重温大师旧文,触动竟是极大。初中时代读来觉得五分有趣,还得靠师长详尽点拨妙处。年近而立读来却是十分动容,透彻地体味到了回不去的美好童真。
我与小暄谈起此事,我这童年绝对算不上有趣,也没有大师精彩的文笔,写出来只能算了结了一段夙愿,何况故土与亲情二词滚烫,思索着如何下笔的时候,我最怕看到辜负。我想在子女承膝时再动笔,想必对生养之恩体会更甚,可又怕年长神衰,旧事干涸、沙海离散。
她莞尔笑我多虑,毅然劝我动笔,以后的事,谁又能知晓呢?
那就先堆砌一下电影的前十分钟吧,兴许是个好的开头呢?
有人成长,有人老去,有人忘却,有人追忆。
仅此而已。
>>>下一章:《而立·儿时》枣花香里的妈妈,你不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