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础经济学视角

经济学在哪里起作用?在哪里不起作用?

有人说,经济学规律解释的是市场经济,而中国的市场经济并不完善,因此经济学规律不起作用。二战的时候,一位经济学家被抓到战俘营中,出来后写了一篇文章,名为《战俘营里的经济组织》。

战俘营里的市场行为随着人的聚集迅速发展起来。起初,人们只是相互关心、嘘寒问暖,但后来发现,仅有关心是不够的,要想真正互相帮助,必须依靠交易。作者的原话讲:“事实上,一个战俘物质享受水平的显著提高,不是依靠自身攫取生活必需品的能力,而是通过商品和服务交换得以实现的。”这句话说明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哪怕物质总量不发生变化,只要人与人之间开始产生交易,幸福感就会产生。换句话讲,幸福感的多少来自于人与外界的连接有多深。

战俘营分两种,一种叫中转营,一种叫固定营,两种营中分别都有市场。中转营的战俘很快就会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所以那里的交易价格比较离散、差距比较大。固定营的战俘比较稳定,那里的交易价格相对平稳、差距也较小,价格的变化仅仅反映了时间、品质的不同。在固定营中,不仅有商品的交易,还有劳动服务市场,比如帮人洗衣服、熨衣服、画像等等。因此现实中有人说,某地之所以是贫困地区,是因为缺乏投资,实际上不够准确。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交易需求,就有形成市场的可能。只要制度许可,人们有一些自由,市场就会发展起来。

有市场就有价格,有价格就有价格的波动。比如,战俘营中的面包是红十字会提供的,一个礼拜发放两次,面包的价格会在发放的前一晚达到高位,发放后的几日处于低位。

有交易需求就有对货币的需求,只不过战俘营中的货币不是钞票,而是其他等价物,比如香烟。

有货币就有所谓的劣币驱逐良币。战俘们舍不得用机器造的好烟来交易,于是就把香烟拆开,重新包装,里面混入一些头发丝,卷的也比机器造的好烟细。但如果卷的太细,也会被拒绝接受。

有了货币,还会有通货紧缩和通货膨胀。比如,哪天营房遭遇了空袭,人们会感觉非常沮丧,差一点就没命了为什么不及时享乐,所以就把存的香烟都抽了,这时货币没有了,原来面包能卖起的价格现在都卖不到了,于是发生了通货紧缩。又或者,哪天有人传了谣言,说红十字会会送一批香烟过来,于是人们认为拿到手上的货币会增加,面包价格也会升高,再后来,辟谣了,价格又跌回来了,经济学家会说,之前通货膨胀产生了泡沫,后来泡沫破了。

战俘营里还有跨境贸易。比如,营内的英国人爱喝茶,营外的德国人爱喝咖啡,于是英国人把咖啡都存起来,想办法运出铁丝网去换取茶叶。

战俘营里还有户籍制度。德国人对欧洲人比较友善,所以法国、俄罗斯、意大利、南斯拉夫的战俘可以自由走动。而德国人比较痛恨英国人和美国人,所以英、美战俘不能自由走动,虽然想想办法花些钱也可以,但毕竟增加了麻烦,所以英、美战俘的生意就不如欧洲人生意做得大。

战俘营里还有舆论压力。有人认为交易过程中伴随着欺诈、虚伪,所以认为交易是不道德的。还有人觉得不应该和德国人做生意。有人觉得交易数量过多了,有人为了用面包换烟,于是就不吃面包了,牺牲了自己的健康。还有人认为物价波动也是不对,于是要求实行指导价。确实也实行过指导价,但当条件发生剧烈变化的时候,指导价也受不住了。

战俘营里还有仇富情绪。他们特别讨厌中间商,认为他们自己不劳动,倒买倒卖,巧取豪夺。特别是有一类中间商,他们懂乌尔都语别人都不懂,这使得他们可以和印度巴基斯坦人交易,同时还能保有商业秘密。

到了1945年4月12号,美军步兵师进驻战俘营,带来了很多物资,他们解放了,物资不再稀缺,这个市场也就没有了。

所以,有人在就会有需求,有需求就会有稀缺,有稀缺就会有市场。经济学规律不起作用的地方,可能是共产主义社会?那里是按需所得。或者是没有人存在的地方,那里没有需求。

公平重要还是效率重要?举个生活中的例子。

从一个案子讲起。

1869年4月6号,原告雇了两个帮工从下午6点到晚上8点在路上捡马粪,堆了18堆马粪。由于没有车,马粪拿不回去,于是二人回去找车,留了马粪在路上,没有任何标记,可第二天找到车却发现,马粪没有了。后来经人一问,是被告拿走了。被告见路上有马粪,问了巡逻的人这马粪有没有主人,巡逻的人不知道,所以他就把马粪拉回了自己的田里。于是原告把被告告上了法庭。

二人就马粪的归属权展开了辩论。他们一致认为马粪是属于马以及马主人的,但马主人显然不要了。原告说,自己和两个帮手辛苦了两小时堆出来的马粪,这里有自己的劳动付出,这马粪当然应该是自己的。被告说,这马粪掉在路上,马路是公家的,所以马粪也是公家的,原告只是把马粪堆堆好,并不能改变其所有权,公家没有说要这个东西,依然是谁看见谁拿,马粪也没有标记,也没人知道有谁想要,他拿走是天经地义。后来法官把马粪判给了原告。

其实双方说的都有道理,到底怎么判,取决于判决会产生的影响。原告雇佣帮手堆马粪,实际是个创造财富的过程,这个判决实际上是在告诉人们,政府是鼓励创造财富,还是鼓励对财富做标记。如果判给了原告,人们会看到政府对创造财富者的保护,此后人们也会更安心地去创造财富,社会才能发展。如果判给了被告,实际是在告诉人们,埋头苦干有什么用,没有标记的成果可以随时被别人拿去,所以人们会更多地关注别人在干什么,有没有什么机会可被自己利用,这样,没人创造财富了,社会就会慢慢没落。

所以,公平与效率不是对立的两面,公平背后是对效率的考量,到底要维护怎样一种公平,取决于对判决结果产生的长期影响的期待。

举个例子,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小的孩子要玩大的孩子的玩具,大的不肯,于是小的开始闹,这时是护大还是护小?我支持护大,因为给两人释放的信号是,每个人都有对自己物品的支配权,别人要想使用,必须要经过合理的协商,物品所有人同意后才能使用,不能凭借特权随意征用。

再举例。以“貌”取人对不对,这里的“貌”是指相貌、智商、财富等等条件。反对者大概主张的人格平等,支持者大约是结果导向者。我支持以“貌”取人,差别与竞争造就进步。人对身处的环境有门槛要求,才能激励自己以及周边的人努力创造和维护一个更好的环境,达成目标,这是社会进步和物种进化的原动力,与人格歧视无关。

如何做一个正确的决策?举个生活中的例子。

经济学家巴斯夏在1848年写了一篇文章,名为《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里面提到破窗理论的故事。说,一个顽童把邻居家的窗户打破了,于是邻居就要去买新的窗户来换。于是,打破别人窗户实际上等于增加了消费者需求,这将刺激窗户生产,提高工人的收入。工人收入增加了,他就会去买面包和其他消费品,进而促进消费的增加,然后整个社会的GDP也会增加。所以破窗理论的支持者说,有破坏才有进步,破坏本身是好的。

这个理论还有一些变种,比如某国被自然灾害打击了,受到严重的破坏,但这不是坏事,因为新一轮的重建会刺激经济,带来就业和GDP的增长。

如果破坏是好的,这个理论是有道理的,那是不是说,没有遭到破坏的国家和个人就吃亏了?这个思路还延伸到了其他方面,比如,老人应该早点退休,把位置让出来给年轻人。机器不要发展太快,否则人就没有工作了。

但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想。

那些遭到破坏的国家和个人,如果他们没有遭到破坏,那么省下来的用于修复破坏的人力、物力和资源是否可以用到其他地方产生更大的价值?如果人人都觉得要早点退休让位于年轻人,整个社会都提早退休,那社会是更富裕了还是更贫困了?如果限制科技的发展,能否有更新的行业和更多的岗位需求来提供人们就业?

破窗理论的思维的谬误就在于,它只看到了由于我们本身要应付的问题所带来的进步和就业机会,没有看到在资源节省下来和效率提高之后的另一种可能性。而前者看得见的部分在明处,后者的可能性只能靠推理和想象。

经济学是一门研究比较和选择的学问,一个具有经济学思维的人在做选择的时候,不仅要看到能看见的,还要注意分析看不见的。

举个生活中的例子。前两年社会中热议的逃离北上广还是坚持北上广,我们能看见的是高企的房价、拥挤的资源、冷漠的人情和努力也未必有满意结果的未来。而我们看不到的是在高度竞争环境中对人思维的塑造、接触到领先科技和产业的速度、人与人之间高效的协作方式、参与第一波新浪潮的机会。人最大的资源限制在于生命的有限,然而这个限制也正得益于科技的发展在缩小。从这个维度下思考自己的价值观——什么更重要,然后综合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两方面的因素,做出自己的选择。

经济学家和普通大众的区别?举个生活中的例子。

老话教育我们要做好人、行好事、存好心。人们总是在出现了不好的结果时,认为一定有恶势力的存在,最后一定会找到一个背锅侠。比如:房价上涨,是因为有炒房团;某股暴跌,是外资恶意撤离;工资低,是资本家剥削工人;就业率低,是企业家忘恩负义,不照顾生养他的土地。所以,只要严格控制价格、控制外资、控制企业家,消除坏的因素,让好人做好事,这个社会就会变的美好。这是普通大众的视角:希望善良的种子结出美好的花,希望结果与愿望的方向一致。

然而经济学家的想法不同。经济学家注意到了很多事与愿违的情况,他们说,真正的坏人造成的影响是有限的,因为人有能动性,当一个人在作恶的时候,别人会警觉起来制止他。哲学家康德曾经说过:“愿上帝保佑我们免受友人的攻击——要是攻击来自敌人,我们倒能设法自卫。”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那些能一眼看出好坏的事情很容易被识别并抵制,倒是那些良好愿望包装起来的思想,我们比较难识别。比如,有人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到处管制、人们闭目塞听,你一定不跟他去。但如果他说,那里人人平等、团结友爱、所有人为了一个美好的梦想而奋斗,搞不好有很多人愿意去。其实说的是一个地方。

好人不一定能做好事,现实常常事与愿违。经济学家研究的,不是“因为有坏人所以办坏事”的问题,而是,“为什么好心会办坏事”的问题。比如:

  • 同工同酬本来是想保护弱势群体的,但最终保护了吗?
  • 社会福利本来是想帮助那些没有依靠的人的,但这些群体的生活真的变好了吗?
  • 我们立法去保护珍稀动物,但这些动物的命运最终更好了吗?

大众希望,能有一双有力的手来推动,使得善良的愿望能够结出美好的果子。当出现了问题,就希望政府立法,只要立法,就会阻止事情的发生。大家认为,法律为一些事情画上了句号,可在经济学家的眼里看来,法律却只为一些事情画上了冒号,因为人有能动性,在新的政策下,人有新的对策。所以最后的局面,很可能会跟我们想的有很大出入。这是经济学中有意思的地方,它关心的是“事与愿违”的规律,而不是事与愿符的现象。

至于那些真的心存不轨导致坏事的情况,不归经济学家管,那是公安部门的事。

举个例子。历史上有个著名的“眼镜蛇事件”。当年还是英属殖民地的印度受到拒毒眼镜蛇的困扰,于是英殖民政府下令奖励捉眼镜蛇的人,希望消灭眼镜蛇。结果,人们为了领赏金,在家疯狂饲养眼镜蛇。再举个生活中的例子,早先国家为了调控房价,以家庭为单位实行限购,结果出现各种离婚事件,假离的,假离的又变成真离的。还有慈善、送爱心,也会有类似情况发生。这些例子并不是为了说明行为发起者做的不对,而是为了说明,人对变化的外界环境都会产生主动应对的行为,应对的方向符合设计者所预期的自然是皆大欢喜,当不符合设计者所预期的,就是本节所探讨的“事与愿违”的情况了。

总结

  1. 经济规律普遍存在
  2. 对各种制度安排,重要的不是看过去或是它对于某个个体的影响,而是看未来它怎样指导社会和经济发展
  3. 经济学训练人们在做比较和选择的时候,不仅要看到显性的部分,还要看到需要合理想象力才能看到的看不见的部分
  4. 好心不一定能办好事,经济学研究的就是这些事与愿违的现象和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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