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晴耕
在小區門口有一菜市場,是那種最接地氣的馬路市場,米面糧油瓜豆果奶滿足人們的生活需要,若再往細裡說,有蔭城鎮的菜刀鐵鐺,有浙江的指甲刀挖耳勺,有大名府小磨香油,有沁州黃的小米,有小辛莊的團子,有廣西的沃柑,陝西的獼猴桃,這邊叫著全中國最好吃的砂糖桔,那邊嚷的是全世界最香最甜的醜桔,真讓人立在街心不知該買那個全中國最好吃的還是買這個全世界最香甜的。
就象武術中有勇猛剛勁虎虎生風的少林拳,也有柔若無骨弱柳扶風的太極拳。
既然有人擅長喊破喇叭震塌天的叫賣,也有人運用含情脈脈望穿秋水的等待,他們的信條是“人叫人越叫越遠,貨叫人不請自來"。有一個賣豆腐的就是這樣的主,獨自站在攤子前,從不高聲語。一輛125摩托車,左中右三格子豆腐,一桿稱,一把小刀,就是他的全部家當。
單看他這一身行頭,我就猜到他是哪裡的人。有時我買上一斤豆腐,也順便和他拉幾句家常。王軍的年紀大我兩三歲,我說:“你也弄個喇叭喊起來",
他說:“不用啊,只要是吃過的人都知道長子豆腐好吃,就這兩格子豆腐一個上午怎也賣完嘍,趕到中午飯時間回去家就行!"神情淡定,不急不躁。
我說:“咱這豆腐也是石膏點的?"我竭盡所能與他互動。
王軍說:“咱長子豆腐是漿水點的,和石膏點的不一樣"。
作為一個外行,我分不清點豆腐是用漿水好還是石膏好。私下裡甚至覺得漿水是不是不如石膏呀,他不解釋是不是屬於不可告人的商業秘密。長子人為什麼不用石膏點?“漿水″听见真古老,是不是没有用石膏的技术先进?我當然不敢再問,没的讨人嫌。
王軍依然是早上來市場,中午賣完就回去了。二十年前如此,二年前還是這樣。
豆子就是豆子,豆腐就是豆腐。豆子怎樣就變成了豆腐?小河村豆腐為什麼從古至今有名氣?小河有多少人磨豆腐?這些問題縈繞心間,揮之不去。
前年正月住在老家想起這事,就給王軍打電話,王軍說他靜脈曲張在縣醫院做手術,我說我更應該去看望一下,王軍說你到了醫院也進不來,疫情期間只讓一個家屬陪侍。只好作罷。
塢,塢字我認的,但是我更秉承陶令不求甚解之精神,從來沒有認真研究。太原市有街道曰塢城路,不知是何緣由。有船塢一詞我除了嗅出些花柳繁華,猜到應該是停船的地方。
唐伯虎有詩:“
桃花坞里桃花庵,
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
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
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
花落花开年复年。
…………”
這裡面的的塢字,更讓我感覺有一種風流倜儻的瀟灑。
不管是太原的塢城路,還是唐寅的桃花塢,那都是別人家故事。和長子的人和長子的地沒什麼關係,大概永遠不會有什麼關係。我是這樣認為的。
有一年,城區書協有一個篆刻項目,即要求刻下屬各縣的古八景。我看到其中的长子縣古八景,熨台春晓,漳源泻碧,紫岫晴云,岚水长虹,莲塘烟雨,月坞環清,丹岭西风,慈林晚照。長子縣也有塢哎!我在心裡尖叫起來,只是不知道长子的䲧里有没有文采风流,地址又在哪裡。
一日得暇,意欲訪友。出長子縣城向西,有一土路,兩旁樹影斑駁,路面沙沙作響。行不遠,有一深過丈餘的大坡,騎車順勢而下,瞬間如同礦工下井跌入了另一個世界,回頭相望,原先身後的縣城再也找尋不著,只見東面南面都是高岸,周遭環繞,峭塄塄攀登不得。繼續前行,有一小橋,橋下,溪流潺潺清可見底。河邊,樹木濃郁遮蔭蔽日。繼行北望,林木掩映之間,有三三兩兩的人家,青青磚,灰灰瓦,家雞覓食,戶犬懶臥,一派和平氣象。朋友告訴我,這就是西小河村,全縣有名甚至全市有名的小河豆腐就是這裡磨出來的。小河是原先的村名,人口發展住址變更,有的人搬到溝後面的岸上,衍變為北莊。有的人搬到溝前面的岸上,衍變為南莊。更有簡單行事者直呼南莊北莊,竟然把“西小河"三字省去了。然而,南莊北莊的人出去賣豆腐,還是得打“西小河"這個招牌。
我給王軍打電話,卻無人接聽。朋友建議我去找磨豆腐最有名的任小孩,任小孩大名任玉景,現年八十一歲,仍然在磨豆腐。我懷疑耳朵,沒有聽錯,真真切切,八十一歲,還在磨豆腐。
任叔果然身康體健,兒女們說你年紀大,不要勞動了,享享清福吧。任叔在棋牌室看了一下午打麻將,肩背酸痛再也不去了。回到家里一會泡豆子,一會磨漿,一會羅漿,一會熬豆漿,繼續磨豆腐,忙忙碌碌有精神。
看過了任叔直徑七尺的鑄鐵大鍋熬製豆漿,才知道電視上吹遍天下的九陽豆漿機真是袖珍迷你小兒科。
現在城裡鄉下生活沒有什麼區別,任叔面對磁磚鋪地燃氣灶火,暖氣供熱窗明幾淨的生活非常感慨。這還叫受罪嗎?和以前比起來,現在根本不能叫受罪。
大約一九五三年的時候,任叔還是叫任小孩,只十二三歲的光景,天天跟在自己當家人的身後推磨,石磨都是老輩人傳下來的,天天推磨,燒火,天長日久耳濡目染便將磨豆腐的技藝熟記在心裡。到了一九五八年,任叔又上了兩年城關完小掃盲班。在一九七零年前後又入了黨。一九八零年後以後,土地下放,地裡黃豆的收成漸漸增多,任叔在村裡率先開始了磨豆腐,開頭的二年,仍然是肩膀擔水手推磨,雖然辛苦些,總比餓肚子強。再後來通了電,電磨代替了石磨,幹活就輕快多了。
站在熬製豆漿的大鐵鍋旁,我問任叔是用什麼點豆腐?是石膏嗎?任叔說是漿水。漿水也就是上一鍋熬製豆漿舀出來的最上面的水,放置一天以後經過發酵變酸,對於新鮮豆漿可以分離水分與豆腦。其意義約等於每天起面䒱饅頭留下的酵母。其形式約等於洗鍋時滴入的洗潔淨迅速分離油漬與清水。或者是煉製鋼鐵時加入的分離礦渣與鐵水的熔劑,若是用現代術語說就是分離劑。漿水還可以使做出來的豆腐密度大,有韌勁,不易碎,但是產量低。
石膏點出來的豆腐,密度不大,韌性不足,易碎,但是同樣的豆子產量大。這也是為什麼石膏豆腐比漿水豆腐便宜的原因。
我恍然大悟!“漿水″這個名詞在白酒界不就是鼎鼎大名的"原漿"嗎,老鄉啊!你為什麼還在使用土裡土氣的“漿水″呢,如果說成“原漿豆腐"多麼高大上呀!
任叔卻說一輩辈人都是叫漿水,已经叫了不知多少年了。怎么能随便改。我想了半天,也是,叫漿水地道。
如果還不明白點豆腐的點是什麼意思,可以參考成語裡的“點石成金",這是整個磨製過程中的關鍵環節, 我說任叔你也可以用石膏點豆腐。任叔說那樣行不通。顧客一吃就分出高低了,再次見到我會說我賣的不是小河豆腐。问我到底是不是西小河的人?因為在客戶的心裡小河豆腐=漿水豆腐,工藝不能隨便改。
任叔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給離家六十裡路程的色頭鎮的飯店送豆腐,十月天寒地凍,帶了六格子豆腐,早上八點出門,遇到上坡就是人在自行車後面推著走。上陡坡的时候先把豆腐卸下先搬到坡上,再把車推上坡,然后裝上豆腐继续前進。走到馬戶村外的背蔭路上,路上的冰明晃晃平展展如同鋼板,最為難走。直到晚上八點才走到。那裡的客戶原以為大冷天,一天也沒有盼來豆腐,可能是不來了。結果天大黑時老任把豆腐送來了,非常感動,東家叫吃飯西家也叫吃飯。飯店裡少了一種菜好比劇團裡少了一個演員,那是好多戲就無法演出了,這是好多菜就沒法做了。任叔吃了飯放下豆腐一刻不停返回家時已經到了零點,豆腐就沒工夫磨了,第二天早上只好把本村同行的豆腐收起來繼續往色頭鎮送。本來磨豆腐就是掙個手工費,收別人的豆腐送過去,你說我掙了個什麼?说到这里时,任叔双眼殷切望着我,既像受委屈者寻求安慰,也像老师傅考验徒弟,看我能不能理解他的行为。我說你掙到得是信譽,只要答應下客戶,不管刮風下雨都要保證送到,这信譽是做人最大的财富啊!商道酬信,这苦难道是白受的吗?
長子通往色頭鎮的路,任叔眼看著就修了三次,從土路修成砂石路,又從砂石路修成水泥路,再從水泥路修成柏油路。任叔的交通工具也由自行車換成了蹦蹦三輪,又換成了摩托三輪。多年的風裡雨裡,客戶都處成了兄弟,還有色頭鎮最大的國營煤礦選中了任叔,給他提供場所,磨出豆腐供應礦上的食堂,這樣一幹就是好多年。
由於製作工藝層層把關,最終凝聚成一句話“你放心吃吧"。就像武林高手,平常招式都有深厚的功力。這是一句飽含自信的話,是一句充滿自豪的話,一句敢於負責的話。
天公作美,見到楊志宏時,廠房裡熱氣彌漫。楊哥正在點漿水,一邊從缸裡往大鍋舀漿水,一邊仔細觀察豆漿的變化。同行的朋友說漿水也可以喝,有降火的功效。我品嘗了一下,淡淡的略有酸味。楊哥風趣地說:“你可不敢告訴他,都知道了,黃連就賣不動了",我哈哈大笑起來。這一定是五味對五髒的調節作用。
點漿水的點是很准確的,既說明漿水是一點一點註入到豆漿內,也說明了從豆漿到豆腐腦的由此到彼的質變。
在大鐵鍋旁邊站了半個小時,楊哥只是重復一個點漿水的動作。我說你這眼睛應該是一雙火眼金睛,這豆漿在我的眼裡是一樣的,在你的眼裡也許不一樣。楊哥說“肯定不一樣,磨豆腐,看漿水,學打鐵,看火色。火色,火色,火不一樣,顏色也不一樣"。場景變化,口語訛傳,火色一詞在好多地方被當作伙食,但是很多語境下就解釋不通,比如“試試你的伙食"就只能理解為試試你的飯菜,必須是“試試你的火色",意思就是試試你做事的程度。
豆漿內註入了漿水以後,如同天空漸漸起了一朵朵白雲,雲朵越聚越多,越來越重,漸漸落入鍋底。這樣,輕者上浮為漿水,重者下沉為豆腐腦一一一豆腐成了。
楊哥把模型格子擺在支架上,都是兩個模型摞在一起,上面抻上紗佈。這第二個模型只是為了把紗佈架得高一點嗎?還是有別的原因?楊哥把大鍋內離析出的漿水起到缸裡,就開始往模型內舀豆腐腦,一直堆滿兩個模型的高度,拿起蓋子嵌入模型,又圧了一塊石頭。我这才明白过来,俩份豆腐脑才出一份豆腐啊!這豆腐腦經過一晚上的靜力壓實以後,才會變成我們在市場上看到的豆腐。
楊哥說外面的人說是磨豆腐,我們村的人說是磨豆腐,只有把時間磨到了,豆腐也就成了。
楊哥幼年失怙,長到十九歲時,正好土地下放。通過磨豆腐才成家立業,開始是人磨豆腐,後來是豆腐磨人,掐指算來,到現在整整四十年了。楊哥是小河村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的代表。靠自己的雙手,過上了幸福日月。
細,白,鮮,嫩,是客戶給小河豆腐總結的的特點,而我認為小河豆腐是不仅是一种食物,更是诸德齐备的羊脂玉。物華天寶,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這個詞,同行的朋友說還有人傑地靈,小河村臨水而居,曆史悠久,村北有唐太宗廟一座,正殿為元代遺構。村南有老君廟,原有上下兩院,今僅存上院。在小橋南面的高岸上原有一座大廟,廟宇巍峨。每當月出東山,清辉满地,鬆聲入耳,步移景換,便是長子縣古八景之一的“月塢環清",曆代文人多有吟詠。“啊呀!"我不禁叫出聲,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的脚下之地竟然是一处名胜。
一件事情,年輕人做,只是一種職業。稀鬆平常一般般。
同一件事情,老年人幹了一輩子,就是一種道。道可道,非常道。道不远人,人能弘道,。
同一件事情,全村人都在做,並且做了幾百年,那就是一種現象。
願小河細水常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