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如蛋壳,她所孕育的人们如同小鸡。
当有能力的人都竞相在城镇置业买房后,就再也不愿回到乡村的怀抱中了。于我,乡村却像榕树的虬根,把我的心搂得紧紧的,任我如孤蓬一系千里飘飞,却就是飞不出如来的五指山。
但是,我情愿。情愿用农家的桑麻,来编织成我一生的烦恼与欢乐。
如果不能朝朝暮暮的与乡村长相厮守,那么即使偶尔回到她的怀抱中小住一两天也是好的。每次回老家,我都要独自一人沿着那条幽静的山路去作长长的散步,那是一段令人心旷神怡的旅程:
换双布鞋,掩了小院的院门,负着双手,悠然地向后山踱去。一路之中看着山花织锦,竹树连翠,心情也不由活泼起来,一想到头顶上那亭亭如盖的桃花树仿佛如同顽皮的侄女为自己撑开的一把花伞,还笑嘻嘻地说了声“请”,就忍不住要笑骂:“去,死丫头,又没下雨,打什么伞?”穿过果园,看见远处的水田里,有人正在扶犁春耕,吆喝大牯牛的呼声远远传来“嘘,铧沟,疲起——”,这朴质粗旷的吆喝与雏鸡啁啾,飞燕呢喃一样,都是乡村交响乐中所特有的音符。听在耳中,那感受完全有别于城里卡厅中的引亢高歌。
水田旁边有一池塘,尖尖的小荷上并没有一只蜻蜓立在上头,但池水却是清澈见底,那湖底的鹅卵石若是像人一样有感情,当它望青蛙们背对蓝天,来来去去的在池水中仰泳,会不会羡慕它们的悠闲自在呢?
漫步走过田野,顺着山坡向后山的峰顶走去,山坡上的土地在政府的退耕还林政策之下都种满了梨树、香椿等经济树种。有句农谚叫“种土不掏沟,好比强盗偷,”如今已不再在这些坡度大的山坡上种庄稼,那以前掏出的排水沟也渐渐模糊了,沟里长了不少野生苍耳子,这些带钩的苍耳子比小狗还调皮,专咬过路人的裤管,完全没有在中药房的抽屉里躺着时那规矩斯文的样子。
野径旁,一簇簇刷把菇,一株株蕨苔在春雨的滋润之后正在快速疯长,一副初生牛犊的模样,长得我也感觉自己朝气蓬勃起来。忽然抬头看见傻里傻气的莽娃背着竹篓在掐蕨苔,他正为自己找到一处长了这么多蕨苔的好地方而乐开了花。我不禁感叹快乐原来竟可以这样的简单,看来这傻与笨有时也是难得的福气啊!
西坡的坟地,居住着以前的父老乡亲。那萦绕的雾霭,该是他们薄薄的炊烟吧?我想,于风清月夜,他们定然不屑出门去攘扰阳世间的哀乐,只会在家中围炉夜话,用朴质的言语来庆幸自己出生在一个天也蓝云也白水也清的时代。
沿着小径钻出茂密的松林,攀上峰顶,就到了这个地名叫“尖顶坡”的制高点,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感觉真是天广地清啊!顺势坐在峰顶上,极目四望,可见忠心、月华两个场镇,星罗棋布的村落、山水掩映的南湖、连绵起伏的群山、云蒸霞蔚的峡谷,一切尽收眼底。似我这等的粗俗之人,胸中也油然涌现出一些古人的诗句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低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造物主到底是公平的,他在让乡村之人过着清贫物质生活的同时,也恩赐给他们这清新的空气,醉人的美景,不用花费一文钱便可尽情享受。
山风拂过松树林梢,传来阵阵如歌般的松涛声,听在耳中,仿佛就是陶渊明在呼唤“归去来兮”!此刻,一向胸无大志的我真想从此将键盘砸碎,鼠标扔掉,只留下一些朴实无华的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后一任那不可抗拒的工业化大潮排天而来,将我的田园淹没。这样,我也可以无悔了。其实在历史的长河中,一个人无论是短命或是高寿,一生都算是一瞬间。既如此,我这个自然之子,何不让如白驹过隙的生命去与生我养我的乡村抵足共眠?
夕阳西沉,炊烟扬起,暮色渐苍茫。我站起身来,以双目为唇,将眼前的美景当做美酒,一饮而尽!然后,拍拍屁股上的土,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