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白家的一个传久不衰的故经。虽然平淡无奇却被尊为家规,由谢世的家主儿严肃认真地传给下一辈人,尤其是即将接任的新的家主儿。那是一只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槐木匣子,做工粗糙,不能摆饰陈列也无法让人观赏。由白嘉轩上推大约六代的祖宗里头,继任的家主儿在三年守孝期间变成了一个五毒俱全的败家子,孝期未满就把土地牲畜房屋踢荡净尽了,还把两个妹妹的聘礼挥霍光净。母亲气死了,请不起乐人买不起棺材穿不上三件寿衣,只凑合着买了两张苇席埋了。这个恬不知羞的败家子竟然厚着脸皮吹牛说:“白鹿村再有钱的人再大的财东,没见谁给他先人装个双层枋吧?我给俺妈用的是双层子寿材......”村人一想也对,两张苇席裹了双层......就回给他一句顺口溜:白家老大埋他爸,能闹多大算多大,白家老大埋他妈,能瞎尽管瞎。这个败家子领着老婆孩子出门要饭去了,再没有回来。亲自经历这个拔锅倒灶痛苦过程的老二,默默地去给村里一些家道殷实的人家割草挑水混一碗饭吃,没有事做的时候就接受村人乡邻一碗粥一个馍的施舍。这个默默不语的孩子长大了,,就弄下一个木模,一只石锤去打土坯了,早出夜归,和村里人几乎断了见面的机会。他从不串门更不要说闲游浪逛,雨天就躺在那间仅可容身的灶房里歇息,有人发现过他在念书。这间灶房是被激怒的族人和近门子人出面干预的结果,败家子老大才留下这一间灶屋没有卖掉,使他有一坨立足之地。
他搜罗到一块槐木板,借来了木匠的锯子刨子和凿子,割制成一只小小的木匣儿,上头刻凿下一道筷头儿宽的缝口,整个匣子的六面全都用木卯嵌死了。他每天晚上回来,把打土坯挣下的铜子麻钱塞进缝口,然后枕着匣子睡觉。三年之后,他用凿子拆下匣底,把一堆铜元和麻钱码齐数清,一下子就买回来一亩一分二厘水地,那是一块天字地。白鹿村的人这个时候才瞪大眼睛,瞅着那个无异于哑巴的老二身上条条缕缕的破衫烂裤。第二年,他用自己置买下的土地上收获的第一料新麦蒸成雪白的馍馍,给白鹿村每一家每一户都送去两个,回报他们在他处身绝境的幼年时期的馈赠之恩。这个有心数儿的孩子当时每接收一碗粥一个馍,都在灶屋土墙上刻写下了赐舍者的名字,诸如五婆三婶七嫂二姑四姐等等。已经成年的他在实行回报时,坚决冲破了当时记账时的原本企图,给每一家乡党不管当时给予还是未给予他施舍的人家一律送上两个馍馍,结果使那些未施舍过他的人更加感动以致羞愧。又两年,他再次撬开匣底,在祖传的留给他的那一半庄基底上盖起了两间厦屋。又一年,他给自己娶回来一房媳妇......再后来的事无须赘述,倒是这个老二本人的一些怪癖流传不衰。他娶媳妇的第二天到丈人家回门回来,一进门就脱下新衣服,穿上了原先那身条条缕缕的破衫烂裤和踏断了后跟的烂鞋。媳妇说:“你还穿这——”老二说“这咋?这叫金不换。”
白嘉轩经历了自家老大由中规中矩的青年变为令人唾弃令自己心中以之为耻的一人后,语重心长地对在座的孝武孝义与鹿三痛哭道:“孝武哇!今黑我就把这匣子交给你,当然用不着拿它攒钱,你常看看它就不会迷住心窍。”
在座的孝义年龄还小,只是闷声坐着,还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痛哭,又为什么给他讲这样一个故事,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还都保有原来单纯的一面,每天见到的事物都还是新鲜友善的,自己有自己喜爱的小物件,有能玩耍的小伙伴。与孝义的心境不同,孝武感觉到自己被推上了一个山头,山头上什么都看得到,族长的威望,家主儿手里的财富,祠堂上众人在他面前由他主持跪拜先人的一幕幕场景令他向往却又胆颤,想起大哥的变化,父亲的绝情严肃,担心自己的结果像是哥哥一样,心窍被迷住,被逐出家门。
或许这样的故事在原上的每一个财主家都发生过,以此支撑了原上世代的人们日夜劳作,把这样的先人当作自己打心底里自豪荣誉的影像,向着他步步为艰却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