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焦灼的山路,又开始活络起来。诗人重新登上载着自己的货车,摇下车窗,风灌入封闭的车内,他突然闻到了上衣口袋里白玉兰浅浅的清香,夹杂着游丝般的书香,接着铺天盖地涌来了樟脑丸的刺鼻味道。他窘迫起来,嘴角抽搐了一下,几乎要吐,脸颊火辣辣地烧着。他很抱歉,以这样的形象前往圣洁的布达拉宫,以这样的形象和身边人接触,虽然这已经是他最正式的衣着。原来那个十平方的小破屋里的味道,是雨天墙角发潮的霉味,是满屋樟脑丸刺鼻的臭味。而他对此已经没有了知觉,知道的只是笔端的墨香和床头那小小的一盆白玉兰淡香。
还好终于挨到了布达拉宫脚下,青年诗人跃下了货车,司机跟过来想送送他。他紧紧地握了握手,身子却往旁边侧。他们深切地道别了,看着那辆货车继续开往不知道多远的前路,最后消失在草原里。
心照不宣地,他与黑衣男子、棕衣男子聚到了一起。为了声势浩大的布达拉宫而来,而去过了布达拉宫,人生的下一程又在哪里?小女孩拉着爷爷奶奶,绕着湖边,一蹦一跳地,头上的红蝴蝶发带,也跟着飞舞起来,活灵活现的初春的精灵。她还没有看见过海,兴许以为这就是蓝色的海呢,像听着海潮声,拾捡贝壳。
他们都笑了,默默低着头跟在后面,一步一步踩着前面的人走过的脚印。淡蓝色的湖面,边缘是枯黄起皱的水纹。那是草木积淀了四季的污垢,摇落在湖水里,等着清洗一番。只有布达拉宫远扬的酥油味道了,让人想到草木的气息,想到草原上里自在奔腾的牛羊。
黑西装男子这样走着,想起了青年诗人身上的樟脑丸,那是熨帖的回忆的味道。自己这样年轻浪漫的时候,也曾这样过。衣口上仓央嘉措的词,封面已经不一样了,从前自己有的那本,只有一朵素净的莲,微微颔首像在参悟红尘。不知道是否读到了“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这一首。岁月惊心,心亦惊岁月,从前夜里反复读过的句子,现在竟也还记得。还记得吗?他问自己,生命中的千山万水都和他告别了吗……那个和他互写诗歌的女孩,是个什么样子来着……现在留下的,又是什么?
跟在西装后面的,是棕色休闲衣的男子。他是个平庸的男人,本来几年前和妻子约好来西藏旅游,可是没有富余的钱可以这样挥霍。自己的妻子、曾经也是和自己互写诗歌的浪漫女孩,而那份躁动与青涩,却在如今被铜臭与平庸打磨的一丝不剩。他早晨五点起床,坐两个多小时地铁去上班,凌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一个小职员的委屈,只能以清晨地铁突然憋不住的眼泪羞愧收场。好像也看过仓央嘉措的诗?还是全然忘了好,有人可以优渥的伤感,而对于他,假装不曾拥有倒还是残忍里的一抹温柔。
最后面是诗人,他好像没有什么可想的,只是在低头走路。想着以后要把窗户大大打开,让阳光来屋里做客,把外界的消息也带进来。想再种一株梅花,把诗稿压在梅花下,有香气满乾坤。哦,还想去江南玉巷,逢着一位撑着油纸伞、像丁香一样的姑娘。如果那江南烟雨、能够赐给他一个那样丁香般的姑娘,两人互写诗歌、吟诗作唱,那必定会成为生命里最柔软温和的地方。
彷徨彷徨,彷徨在悠长的雨巷,默默彳亍着……
啪。青年诗人抬头,发现踩着棕色衣男子的鞋跟,男子有半个脚跟露在外面。却发现男子正向西装男子道歉,原来也踩着他的鞋跟了。三人又是笑,又是忙着相互道歉。他想,要是这个湖很小,西装男子是不是也要踩他的鞋跟呢。袜子后面烂了一个小洞,可见不得人的。
带着红蝴蝶发带的女孩终于玩累了,扭过头看自己身后留在的歪歪斜斜的脚印。孩童的清澈眼神似乎能在夕阳的光芒交替中看透一切。眼前相互傻笑的三个青年,分明是一个面庞。只是相同脸庞映衬下的嘴角,挂着的,确实或怅惘、或遗憾、或淡泊的笑意嘴角。
远处传来了一搭一搭转经筒的声音,平和而安定。白云苍狗,天上的云倒像是漫步的白狗。这样走着,时间就像身上的白毛,一片片兀自掉了。
诗人觉得有些累了,回头瞥见不知道何时小女孩已经伴着爷爷奶奶坐在草地上,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经幡招展的布达拉宫,突然觉得十分美好。便问其余两人,要不要过去休息一下。
……没有人回答。
那唱唱歌吗,《贝加尔湖畔》可以吗。诗人又问,他觉得像极了这样的感觉,春风沉醉、绿草如茵,月光把爱恋洒满了湖面。
他唱起来,声音很动听“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棕衣男子刚动了动嘴唇,又默默闭合了,像是突然失声。黑西装男子,哑然失笑。然而谁也没有看见谁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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